男根山

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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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次走过那个地方,奕华都是以跑的速度,上气不接下气。她对峡谷、甬道式的地方保持着高度记忆的恐惧。母亲说她是个难产儿,是在**里进行过殊死挣扎才见了天日的。

其实,在阔大的西城大学,这样的地方怎能算恐怖呢,连偏僻都算不上啊。只因为路边有两大间厕所?

是的,厕所也是令奕华恐惧的东西。

这些无人照料的厕所,像莫测深浅的怪物,蹲在路边,很远就嗅到它们的气味。奕华曾进去过,很大,不是一目了然的那种。每一格都有高大的百叶门,苏联人建的。上着厕所,听到其他地方水的声响,门咔吱一声,危机四伏。

厕所占据了路左边,右边是夹竹桃林,然后是山岩。岩上也是无人区,生物系的种植基地。

奕华从教室回宿舍选择了这条路,独自走,三魂吓破两魂。跑过去就是三岔路口,能见到许多从其他小路过来的学生了,便回头往这边瞧,有着自虐后的快感。

奕华对这条危途乐此不疲,犹如对西城大学。

1977年底,她从川西回到南亘山参加了高考。她不是求未来的,只求摆脱,不过是心灰意冷的瞎猫撞死耗子吧。她告诫自己,任何学校都可以去,绝不能是西城大学。可恰恰是西城大学把她录取到中文系。那年,整个南亘山被录取的文理科生不到100人,能读西城大学那样重点大学的仅几人,所以许多人都跑到她们家来祝贺,说她母亲总算熬出头了。母亲一眼扫过去,却不见奕华。她正坐在**山垭口干枯枯的荒草中大哭。

她讨厌西城大学,离南亘山太近,坐车过去还不到两小时。大学应该是遥远的,在缥缈之中,最近也应该是在渝都吧。而且,西城大学种植了太多的白桦和冷杉,它们的疯狂生长让不多的苏式建筑微不足道。西城大学被森森树木包围、被冷调的色彩包围,阴气十足,这是奕华所下的结论。然而,当奕华真正进入到大学后,反而喜欢上这种潮润的冷调了——带有莫名的颓废感,很符合奕华有些苍凉的心境。

奕华穿过厕所与山岩之间的甬道时,经常会往岩上看一眼,不过是一种习惯。她知道那上面什么都不会有的,不过是随时令变化的一些油菜花、豌豆花。哦,忘了,还有罂粟花的,大红或白色。从奕华的角度看上去,那些花被太阳照射着,透明,纯洁无辜的模样,让岩上万紫千红,艳丽明媚,反衬着岩下甬道的阴气逼人。

所以,当奕华第一次见到他站在山岩上的罂粟花丛中,竟尖叫。显然,尖叫也吓着了他,他忙慌慌张张往下看,只见到一个穿灰衣服的女生飞也似的跑远了,连脸都没看到。

奕华也没看清山岩上的人,甚至是男是女。只是被一个人形吓坏了。

下午,再从那里经过。山岩上没人,加深了她的恐惧。是自己产生的幻觉,还是有人故意在作弄她?

第二天中午,她的好奇战胜了恐惧,让她又接近了甬道。

真有个男人站在岩上的罂粟花地里。男学生的模样,叽叽呱呱在读外语。怎么选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来读书呢?装模作样的家伙。

奕华慢慢走着,手搭凉棚往上看。他并没往下看,眼都没抬一下,似乎这里只有他的存在。这有点惹恼奕华。究竟是谁的地盘啊,我可比你先到达这里。她有了隐秘世界被入侵的怒气。回过头去看,是逆光,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弄出斑驳零乱的光影。罂粟花也是,像明暗不定的漂浮物在空中移动。山岩也不确定了,摇晃,腾云驾雾似的,那人宛如站在空中。少顷,罂粟花重新焕发出娇艳的色彩,清晰无比,连茎秆与叶上的绒毛也仿佛看清楚了,它们在阳光下是银灰色的。那个人换了一种站姿,一手拿书,一手揣在裤兜里,修长的腿让站姿充满性感。

天啊,一个男人的身影划过奕华的天空。她再看,他却不是他——她生命中第一个、或许也是永远占据心灵的那个男人,林肯。

这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家伙。西城大学到处都充满这种装模作样的家伙。到处都见得到男生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身影。这些“文革”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像一群被海底魔瓶封尘了几千年的动物,一旦被放出来,不是想做天之骄子,便是想做混世魔王,绝对不能平庸——他们野心勃勃、跃跃欲试,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相对而言,女生要平静一些,因为她们更现实。

西城大学虽是师范大学,女生还是少得可怜。奕华她们中文系,男女生之比,也是3:1。但稀少的女生未见得受到男生的宝贝或抬举,他们嘴里念叨的是读书的女人算不得女人。何况这些女人大多是在发育阶段就去了广阔天地当知青,已被艰苦的劳动生活折磨得骨骼粗大、皮肤粗糙。长期喝玉米羹、吃红苕,身体又肥硕变异,穿着红花对襟棉袄或阴丹蓝布短衫,也与乡野村姑无异。奕华她们班上就有一女同学,由于没带校徽便被门卫拦住,不让进校门,最后还是辅导员去解决的。门卫指着那女生说:你看,她穿成那样,我以为是收潲水的农村大嫂呢。

奕华穿得也很糟糕,是用母亲灰扑扑的旧大衣修改成的短上衣,双排扣,有点像列宁服。但奕华在衣领处加了条淡粉的纱巾,让这件中性色彩的制服,有了几分俏丽。粉色点缀于浅灰,知性中见妩媚,也符合春天的清雅。

女生中也有觉醒者,早早就穿上能让身材显山露水的毛衣,并用钳子烧红了夹刘海,夹出一排生硬的卷发出来。住在奕华上铺的秦便是。她每天换着衣服穿,米白色的涤卡套装、鲜蓝的哔叽呢套装——这众多的衣服来源相当可疑,谁也搞不懂家境贫寒、又只能享受师范生每月17.5元待遇的她,哪来那么多的钱置行头?直到有人看到她汇款单上的数目,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竟是200元,天文数字般的200元,来自上海某铁路部门,才“哦”一声恍然大悟。而她见有人看汇款单,脸通红了,忙慌慌张张地收起来,头顶盘的大辫平白无故掉了下来也顾不得收拾。

她总是把头发梳成大辫,像乌克兰女人一样横跨头顶。她就这样装扮成不伦不类的少女,在进校后的建校劳动中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拎着锄头东张西望。奕华奇怪,她在打望什么呢?不到一个月,奕华知道了,她在钓人。她钓到了系上唯一的高干子弟——父亲是11级干部的王某人。

毕业时,奕华才知秦同学未雨绸缪的厉害。来自某矿山、成绩平平的秦原该分回去的。但她向系党支部书记和系主任甩出一张流产的证明,证明她与高干子弟王某存在着事实的夫妻关系,需要系上照顾,否则便是棒打鸳鸯。系上没同意。她便拿着流产证明跑到王某爹妈的单位上去反映。那位11级干部枪林弹雨地过来,却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如此的阵仗。他败下阵来,只好利用职权,让所谓的儿媳跟着儿子分去了北京。

许多年后奕华知道了秦的身世。她几乎是个孤女,父母在“四清”运动中自杀,她是跟着舅舅一家在偏远的矿山长大的。下乡当知青,她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大队长、公社书记、各路招工的实权人物。她躺在各色男人的身体下,任自己的器官呼天抢地、痛、屈辱、麻木,最后是受虐后的快感。身体已不是身体,只是工具与计谋。有时,她也以为是战胜男人无坚不摧的武器。但,当所有的男人从她的身体爬起来,抖抖那玩意儿,然后穿上**、外裤,穿衣戴帽,人模人样了,关于让她离开农村的承诺便化为乌有。

最后,她只有凭自己的知识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让她伤心欲绝的农村。然而,知识真能改变女人的命运吗?她仍是不相信的。在知识与身体之间,她更信任身体,所谓的知识不过是对身体的装潢,提高它的砝码、价值,让它更能卖个好价钱……不幸的是,毕业时的曲折坎坷恰恰印证了她的理论——

如果没有身体的作用,任凭她成绩优异,恐怕也竞争不赢许多背景深厚的人,只好滚回她的穷山沟去做一个子弟校的教书匠。她就见到班上有位老大姐,每天宿舍熄了灯,还跑到公共厕所去读书,熬了四年,成绩在年级排前三四名。可有什么用呢?离校那天,她见着老大姐找不着瓶盖似的厚眼镜了,瞎子一样地在**床下摸来摸去,收拾行装。老大姐被分配到贵州一个军工厂的子弟校。听说那里晚上去是黑麻麻的天,大上午了,仍是黑麻麻的天。因为根本看不见天,天被大山吃了。

奕华也见到了这一幕。她承认老大姐已失去了身体的战斗性。老大姐蹲在那里摸来摸去,是女人多么可悲的景象啊。所以,奕华懂得了许多女同学在学校读书三心二意的苦衷——她们也曾有理想与抱负,并把自己的青春、憧憬,甚至身体无条件地献给了国家。但国家似乎辜负了她们如花的岁月和身体,只给她们留下苍茫或残酷生活的隐痛,或许还见不得人,冷暖自知啊。好不容易赶上大学这班车,她们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奢望将来成为国家之栋梁,如何建功立业。唯求趁着女大学生这个令人遐想的身份,找个好人或好条件的人嫁。面对如同男性一般强悍的国家机器,她们深知自己的弱小与无奈,只能把未来的希望寄托于男性的个体身上。

所以,女生的大学生活往往是现实主义,有着忧心忡忡、算计、前怕狼后怕虎的平庸。

奕华从骨子里瞧不起她们。但又不得不承认她们是正确的:知识未见得能改变女人的命运。女人啊,你以为有了丰富的知识做后盾就能与男人平起平坐了吗?休想吧。有知识的女人不但不能征服男人、得到男人,反而会把他们吓跑,远远地回头朝你发出一声“呸”。

2

奕华离所有的女人都很远。她最烦女人表面上勾肩搭背状似姐妹,背地里又嘀嘀咕咕,恨得牙都磨出血。在她看来,女人都是些不用化妆的演员,包括她自己。天生会装假、作秀、泪水涟涟。

她更喜欢与男人扎堆。比起女人来,她认为男人更保持了动物的自然与儿童的天性。假若生命可以重来,她希望上帝让她成为男人。而现在的她,身份多么尴尬啊:壳子是如花似玉的女人,内瓤子却当男人来思维,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心的分裂让她的行为方式也不伦不类。

她很喜欢在圆顶食堂流连。那里是男人聚集的地方。男生们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展开时事辩论会,个人对个人,班对班,系对系。

但男人总是保持着他们基因中的风格——好斗。好好地辩论着,突然就有一方不遵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了,直接把碗和饭盒向对方掷过去。对方也不示弱,热水瓶、瓷盅扔过来。饭堂一片大乱,有人喊:搞武斗了!搞武斗了!奕华热血沸腾,敲着饭盒像吹哨的足球裁判那样跑到争斗双方的中间去调解。她对自己这样的角色非常满意,像男人一样有着英雄气概,又是男性世界冷静的观察员。

还有一次中午正吃着饭,突然就见一眼镜男边敲着饭盒,边把几张方桌重叠在一起,然后像杂技演员一样,身手敏捷攀到三张桌子重叠的高处。那种高,岌岌可危。

“同学们,同学们,耽搁大家几分钟,我有话讲,我必须讲,请各位兄弟伙听一听,恳请你们听一听。”

眼镜男个子瘦小,但声音洪亮,不像是他这样体形能发出的。他穿着陈旧的灰中山服,系了一条黑白方格的围巾,还蓄着鲁迅式的胡须,打扮得很杂文。旁边有人给奕华说,此人是美术系的,原名马昂,由于总自诩自己是鲁迅那样的投枪和匕首,见到不顺眼的人就叫别人“狂人啊,狂人”,大家就干脆给他一绰号,“马狂”。谁知,他相当认可。并把自己的户口也改名叫马狂了。

马狂站在高处,俯视众人,领袖般挥动着双臂。“悲剧啊,大悲剧”,他这样开了头:“中越边境鏖战激,我们的兄弟伙正在抛头颅洒热血揍那狗日的忘恩负义的越南小人,刚才我却听到有几个数学系他妈的崽儿说,中国不该去打仗,中国男人该好好读书,然后把科技搞上去,他妈的人家就不敢来惹我们了。大家说说,这他妈是人话吗?是男人说的话吗?狂人啊,真他妈的狂人!兄弟伙,那几个人现在还在饭堂徘徊,我不想指认他们,是怕脏了自己的手。你们自己看吧,那几个说话妹兮兮、长得像妖里妖气的人就是他们——混进男人队伍的人。不信,你们脱了他们的裤子看看,这些人到底是女人还是人妖?也许表面上是站着撒尿,但灵魂早就卖身投靠异类了。”

“兄弟伙,不是我耸人听闻,中国已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社会了。你们看看,‘文革’中有几个男人的脊梁骨像男人?到处都是叛徒蒲志高,至少是做了灵魂上的蒲志高。就是因为太多的男人都做了蒲志高,中国才大乱了呢。

现在动乱完了,男人也快完了。你们看看,瞪大眼睛看啊,男人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探下身来,向听众伸出一只问询的手,眼神却恶狠狠地在人群中刮了一遍,然后继续:

“没人回答吧。那就看看我们自己像不像男人。你们看我——细胳膊,退化;短腿,退化;白嫩的脸,退化;一尺九的腰,退化。退化、退化、退化,上帝在让我们退化。我们要有自知之明,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什么是惨淡的真相?不是我要吓你们:将来的世界只会有女人,女人会像沙漠一样漫卷我们男人的绿洲。因为女人不需要我们了,这个世界不需要我们了。

除了打仗。

只有战争的存在,才能保有男人存在的价值。

战争,是培养男人的基地。

兄弟伙,你要想慢一点退化,那就操家伙上前线保家卫国吧,干点抛头颅洒热血的大事吧。

所以说,这场对越自卫反击战,不但是在救中国,挽救中国的国际威信,更是在拯救一代中国男人。是中国男人重新雄起的冲锋号。他妈的,有些人鼠目寸光,呆子哲学,有什么资格在西城大学混,成为知识分子?这种人,我见一个,灭一个,诸位兄弟伙别怪我马狂就是狂人一个哈。”

说完,他“咚”的一声从三层高的桌子上跳下来,竟毫发不伤,领袖般地向人群挥挥手,扬长而去。

奕华被这人逗乐了,他的煞有介事,他的奇谈怪论,他的举手投足,包括满口脏话,奕华都觉得太新鲜和刺激了,比相声演员还好玩。但笑完之后,奕华认为此人的许多观点,她并不完全赞成,有必要与之辩论,否则如鲠在喉——

奕华才看了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包括奥黛莉·赫本演的娜塔莎、亨利·方达演的安德烈版的电影也看过。她承认,如果不是为抗击拿破仑去打仗,安德烈王子和私生子皮埃尔,不过是混迹于莫斯科上流社会女人圈和荒唐的男人俱乐部的花花公子,社会多余之人。战争让他们或成了烈士或成了永不倒塌的勇者。然而,战争却又是最大的消灭男人的机器啊——

奕华看到一组镜头时,竟在电影院的黑暗中像傻子一样抽泣,哭出了声,顾不得周围的人怒目而视——

拿破仑的军队攻占了莫斯科,面对的却是火光冲天、不剩一粒粮食、一件棉衣的废城。于是画面上几分钟前还骑着大马、耀武扬威的法国军队只好撤退。那么多男人饥寒交迫,排成望不到边的长龙,一步一趔趄地踏着厚厚的雪向前走,向死亡走去。多可怜的男人啊,没有任何尊严的男人,连蝼蚁都不如,在像结了冰的冷调天空与白茫茫大地的夹击中,走着,无意识无意义地走着,连一丝抗拒或挣扎的姿态都没有,就被死亡拿去了。

女人怎不心疼?怎不哭泣?娜塔莎永失了她的安德烈。更多的女人失去了父亲、丈夫、儿子。

战争最大的受害者并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当时的苏联在经历卫国战争之后,是二十多个女人拥有一个男人。朝鲜战争后的男女之比是1:7。这意味着有许多女人在一生中连男人的气息都嗅不到。

奕华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座村庄可怜的女人们:青壮年男人都上前线打仗去了,只剩下儿童与七十岁以上的老翁。欲火正旺的儿媳,竟像母狗一样去勾引拄着拐杖的老公公。

有时,男人对女人来说,不见得有什么具体的意义,而是一种符号和宗教,一个信念的存在,心理需求往往大于生理用途。《西游记》中女儿国的国民们,在唐僧到来前,似乎并没意识到需要男人来帮助解决性问题,连传宗接代也可以靠喝一口水便怀孕生育。但唐僧之类的男人的到来,倒把女儿国上下的心思都搅乱了,男人的重要性凸显了。但,美丽的女王渴望与唐僧双栖双飞,恐怕是她对性的好奇心胜过真正的性需求吧。

奕华对这些问题充满兴趣,也困惑。关键在于她只能在脑袋里胡想一通,做理论探索,却无从实践。

3

奕华敲门,里面有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美人,进来。只有我一个男人在哈,不怕就进来。

奇怪,他怎么知道是我找他?奕华想。

“早就看到你在楼下徘徊了。我相信这幢楼的男生都趴在窗户看呢。只是没想到你是来找我马狂的。怎么啦,爱上我了吧,爱上我就明说哈。”

奕华见到窗子边站着一个人,背着光,头发蓬乱,向上直立,与阳光接触的部分仿佛是燃烧的褐色烟云。头发的庞大占据了这个人的几分之几。除此,这个人的身体却像还没发育成熟的孩子,比奕华印象中的还要矮。他伸出手来握奕华的手,青蛙般的手迅速被成熟女人的手——覆盖。

奕华有点灰心丧气。但男生宿舍特有的气息还是激发了她的某些感觉。奕华她们大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班级小组学习,男女同学都不互串宿舍。男女生宿舍,隔得很近又很远,像两大部落群的对峙。男生宿舍的气息不过是由尿骚臭和臭鞋臭袜味组成。但奕华却能从其中嗅到一股子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它们像隐形的羽毛轻轻撩抚着奕华身体的敏感部分,让她憎恶又心旷神怡。

她低着头,不去正视马狂的脸,而与他的声音打交道。他厚重磁性的声音,会让她觉得是在与一个男人谈话,才有兴致将谈话进行下去。

奕华阐述了对他战争培养男人理论的质疑,并强调,战争恰恰是消灭男人最大的机器。

说了半天,那个洪亮的声音却无回应,奕华不由得抬起头,却见到背窗而坐的马狂正啃着指甲,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脸,像个小孩子眼馋着自己心痒痒的食物。

“你是不是处女?别激动,我不是说怪话。只是想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美若天仙?如果你还是个处女,是你的不幸,也是西城大学男人的不幸。”马狂说这番话时,倒不像是在调戏,甚至有几分深情。

奕华“腾”地一下站起身要走。

“且慢。”马狂从窗户边蹦到了奕华面前,拦住去路。奕华发现,马狂真是矮得可怜,比自己还矮了半个头。

马狂知道奕华在打量他,却从容地说:“觉得我很矮吧,我可比拿破仑还高一厘米呢。拿破仑的高矮并不妨碍他横扫女人、成为雄壮的男人吧。你看,巴黎的名媛贵妇、再美的女人,不都争先恐后要上他的床并以此为荣?告诉你,男人成为男人有许多方式——大脑、口才、知识、权力与谎言。你们女人以为是在与男人**啊?你们女人有几个真是因为爱男人身体与他**的?你们更喜欢与男人的大脑、口才、知识、权力或谎言耳鬓厮磨,让这些进入你们的身体,去满足你们可怜的虚荣心。狂人啊,你们这些女狂人。你们并不关心男人的体魄或意志像不像男人,只关心他们是否一直在你们周围簇拥。你们不过是要一种男人的符号或影子罢了。

“不过啊,美人,连你也操心男人会不会被消灭的事情,还是让我心疼的。你太美了,让人想干坏事的美……”

奕华听到一阵粗咧咧的呼吸离自己有些近了,热气顺着耳郭过来,开始在左脸颊游移。然而,不过是几秒或几分钟的事,一切便像脱兔似的逃窜。

“放心,美人,我不会侵犯你的。我很聪明,知道你的身体不属于我。但相信我们的思想会彼此欣赏。来,再握一次手,重新认识。我断定你会是我一生的女战友。只是,一个美人整天动脑筋,不是个好现象哈。”

经历了一个回合的折腾,解除了性别的暧昧冲撞,接下来,两人的谈话变得相当的愉快。马狂甚至告诉了奕华一个秘密,他和生物系的好几个人正通过对雌鼠和雄鼠的试验,来研究男女形成的决定性因素。“如果研究成功,将会影响整个人类发展的进程。”他说。

“我们也很困惑,发现,雌雄的最后形成不只是因为先天的染色体是X或Y。进一步说,男女不是生下来是什么性别就一直是什么性别。男女似乎拥有着相同的一种基因,它存在于我们共有的非性别染色体中。然而,这种基因在男女身上体现时,呈现出比例数量的不同,形成了竞争或拉锯关系,或者有一个‘开关’在其中。基因中的雄性数活跃时,通向雌性的大门就关闭了。反之也是一样。男人不长丰满的胸,女人不长胡须,全靠基因中那个‘开关’有效的关闭。但,试着想想,如果这个‘开关’失灵了怎么办?我们人类恐怕要慌慌张张在男人女人的角色间变来变去。现在,明明你是个美女坐在我面前。明早起来,却变成了一个大男人了。想一想,好恐怖。”

他咧开嘴,作猛兽的龇牙状对着奕华“啊”了一声,又生怕奕华打断他似的继续说:

“我一直怀疑古希腊的柏拉图早就知道其中的奥妙了,才会在他的对话录中说,人原本是雌雄同体的圆球:人自己爱自己、怀孕自己、诞生自己。人自力更生,不靠天神,人的力量相当强大啊,如同水。你看,水不分雌雄,水有多强大。世界上还有比它更有冲击力、摧毁力的事物吗?

“天神拿水是没办法的,水四海为家,无处不在,得以与神平起平坐。人是个圆乎乎的东西,最易成为目标和靶子,天神宙斯轻而易举就把人劈成了两半,男人与女人。宙斯要惩罚人呢,让人一辈子就折腾一件事,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柏拉图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很久很久以前,人身上就种下彼此间的情欲,要回复自己原本的自然,也就是让分开的两半合为一体……’这就是宙斯想达到的目的,人忙着去找自己的另一半了,哪还有精力、智慧来与他对着干?所以,寻爱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最蠢的。

“美人,我今天给你讲透彻了神的阴谋,以后谈恋爱清醒些哈,别寻死觅活的。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幼儿园小班的游戏,当不得真。”

……

奕华从美术系的男生宿舍出来,发现天空呈现出一片橘红的晚霞,诡异、未知深浅,如同前些年她与央金从卡卡姑娘家出来看到的天光一样。那样的橘红是有分量的。如果它们从天上掉下来,会发出什么声响呢?会像洪水那样摧枯拉朽地轰隆狂吼吗?她想。

她接近蹲在路边的那两个大厕所。门,大大开着,臭味和幽深的黑都在橘红的天空下放肆。奕华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右边的山岩。快黄昏了,那个男生竟站在那里读书。奕华是第一次在这个时段见着他在那里。他也看了一眼奕华,便埋头读自己的书去了。奕华恍惚看见他长得清秀,很白。站姿像少女般亭亭玉立。这般站姿在姹紫嫣红的罂粟花田里,被初夏的风吹拂,竟像舞蹈般地摇曳着。过去,她怎会把这样的站姿看成是男人性感的表达呢?

她又回头看他,正遇上他也抬头看她——原来,他会悄悄看她背影的。这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她想。

4

交谊舞突然像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在西城大学推行。圆顶食堂的学术辩论风气渐弱,取而代之的是周六夜晚探戈或伦巴的舞曲回响。

西城大学的校方这么快为学生设立了跳交际舞的场所,据说是为了响应上面的号召,把学生培养成适合改革开放的人才,让学生在跳交际舞中彼此沟通,交流思想、增进友谊。

校方的这一举措,首次得到学生的集体欢呼拥护。尤其是男同学,在与异**往充满重重阻隔的道路上,有着这种趁跳舞合理拥抱异性身体的机会,何乐而不为?据说地理系有个35岁的老学生,读书前曾在矿井下当了十七八年工人,至今没有女朋友。第一次与女生跳舞,跳着跳着,忽然满脸通红地蹲下身——竟溢精了!

女同学就有点扭扭捏捏了。心里还是想的,表面上却总是装矜持。奕华她们班就有个长得很像白雪公主后母的女生,每次去跳舞都要戴双白手套,说是以免与男人直接的肌肤接触,为未婚夫保持肉体的纯洁度云云。

奕华不管这些。她的身心都在热烈地拥抱着交谊舞,她蓬勃的青春终于找到了**的出口。她没有理由不欢呼雀跃——

她在探戈、伦巴、华尔兹之中陶醉,而对一种叫水兵舞的情有独钟。探戈之类的,在她看来,带着男权社会的意识,男人是统领或引导者,女人依附在男人的手臂中,跟随男人的脚步,踩准男人的节奏,才能找到自我的娱乐。而水兵舞不是,它是与男人平等的对手戏,手与手的曲直拉扯间,有着力的博弈、眼神流转的调情。尤其是两人的先抑后扬、曲着的手臂同时往后一拉的那一瞬,妙不可言。这样的默契必须舞伴长期合作才能做到收放自如。

奕华的对手常常是学校一位副校长的三公子。“三公子”长得凹眼凸颊、朱古力色的皮肤,有点像拉美血统的人,爱穿紧绷绷的猩红棉毛短袖衫,胸部的疙瘩肉毕现。跳舞时,他眼神恍惚,并不看奕华。奕华与他跳着舞,倒常常感觉背后有一束眼光的追逐,烈焰一般的。转身,又无踪可寻。

还是一个周末,奕华跳得有点疲惫了,主要是心理上对不断重复的动作有了厌倦。她退下场,看她的舞伴和另一个胖墩墩的女生跳。“三公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女人蹦跳着的每一寸肉,那种表情竟让奕华非常难受。

她从圆顶食堂出来,嗅到一股柑橘花的香气。那是从竹林下面的学校农场那边飘过来的。这是一种沉闷的香气,不伦不类,让人不爽。有几个女生背着大书包又夹着书从奕华身边走过,行色匆匆,像刚从教室晚自习出来的。

奕华的衣服已被汗水弄得湿润,贴在身上,让丰满的乳和尖锐的**锋芒毕露。她叹了口气,突然有着迷茫。

一个颀长的影子尾随而来,在她面前站定:“同学,跳个舞好吗?”北方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地响起。

“你有病啊,半夜三更拦住陌生女生要跳舞?”

男人轻轻一笑,整齐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晃动。

“我们算陌生人么?现在也不是半夜三更啊。我见到你跳舞很久了,那些男人无法与你搭档,他们不懂你。我以为我是可以的,要不要试试?”北方男人的声音温柔如水,简直就像耳语了,让奕华似曾相识。呵,又是林肯。奕华认真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颀长的男人,可不,真算是熟人了——山岩上那个站在罂粟花田叽叽咕咕读外语的男人。彼此都远远地看过,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结识。

原来,她与“三公子”跳舞时,背后追逐的那一束灼热的目光就是他了。

这时,圆顶食堂传来了《旧友进行曲》,它是跳水兵舞的绝佳舞曲,奕华一听到它响起,身体就像被烈火烧煮的水,扑扑翻腾,沸点一冲就到100度,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她拉过男人的手,他们先抑后扬,两手风一般聚集,梦一般散去。弯曲时心领神会地妥协,伸展时摧枯拉朽地得意。手直接的聚集也是身体的试探——男人会用他的胸非常优雅地摩擦着她的胸,多么自然,如沐春风。她更喜欢男人的手从她的腰后面弯过来,像一条溪水绕树而行。男人一直盯住她,热烈而专注,圆顶食堂的灯光透过竹林、树丛筛过来,虽是零零星星,但足以让她看到男人纷纭与忧伤的眼睛。那眼睛更像少女一样心事重重,又弱不禁风似的怯怯,又让她联想起了什么?该死,她想起了素荷盛开的深夜,那个男人涉雾而来,素荷开得像一群出没于梦幻中的小妖。呵,林肯,怎么又是林肯。她突然就升起一种想法,想把自己举止放得更贱,接近狂放或**,以此来对自己做某种补偿。无疑,她有点当他是林肯了,这样的恍惚对她很重要哇。

圆顶食堂的灯灭了。兴致未了的人群闹喳喳地从那里经过,看到一对男女在暗夜的竹林间翩翩起舞。黑黢黢的竹林摇曳如魅,让他们的影子虚实不定。偶尔动作幅度太大了,有了沙石起落的声响。人却不出声,只有影子在默默地飘逸。

5

那天,跳到四周静悄悄,再没人来人往了,奕华才意识到已是子夜,多少有了清醒,便有些害怕起来。望着对面的黑影,她对自己说:物也不是,人也非。张口却是陡然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一白。”

“怎么也姓林呢?你是不是有个哥哥或弟弟?”

“我怎么不能姓林呢,蓝奕华同学?对不起,我打听过你的名字,没有恶意。我没有亲兄弟,也不是本地人。你为何这样问?”

奕华笑得凉沁沁的,柑橘花的闷香又毫不知趣地随凉风吹过来。奕华想起自己曾有的私心,愿林肯有个兄长或弟弟,她可以去爱他们,爱与林肯相同的血脉或基因。就像《红楼梦》中后40回的紫娟,见到甄宝玉后竟这样发呆:如果林姑娘不死,或许可嫁甄宝玉呢。但所有红学专家都认为这是高鹗的败笔,达不到曹雪芹的境界。爱一个人,难道就是爱皮囊、血、基因……

奕华笑得无奈而凄婉。

一个月后,奕华与这名叫林一白的男人成了恋人。

奕华原来见他在山岩上读外语,以为他是外语系的,其实他就是生物系的,黑龙江伊春人。

西城大学的生源基本都是四川人,怎么东北人跑这么远来读书呢?

林一白对这个问题似乎不愿多谈,只是模模糊糊地说,很小,父母离异。母亲嫁给一个四川兵,带他过了这边。几多年,母亲又离异,嫁回了东北,那边有一儿一女,母亲不好意思再拖油瓶带他回去了。他不到十六岁就独自在四川丰都的大山里当知青。

林一白说身世时,口气和表情都是淡淡的,忧欢茫茫。细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烟,并不抽,见着它成细碎的灰烬。

奕华曾把自己的日记本给林一白看,也想看他的。不藏隐私、不留空间,该是恋人之间起码的要求吧。

但,对于日记的事,他很沉默和犹豫。

奕华不太高兴。

她对这场恋爱的期望值并不高。还记得林肯做过的评价吗?她这样的女人,还未长大就熟透了。岂止是熟透,奕华觉得自己差不多就是要干瘪掉下枝头了。对爱也是,还没经历过呢,却已处处明察秋毫。若干年后,她研究张爱玲,扼腕叹息:这个24岁前就写了《金锁记》《倾城之恋》等等充满绝望气息小说的女人,深谙了**所有的游戏底牌,深谙了人生的悲凉、荒芜与残酷,碰到胡兰成这么个男人,依旧深情地爱下去,直到千疮百孔。看似傻得不可救药,实质是勇敢与大无畏,是人生真正的智慧、通透与豁达。一个世事洞明的人,还能深情,她的生命能量该多大啊。

奕华不行。她的不幸在于,她把没有得到的林肯,放置于一个虚拟的情感高地,用各种美丽的幻想与流转的光阴去增加他的高度,让他做了神话般的永远情人,高不可攀,谁也无法到达那里,包括她自己。所以对现实的这场爱,她的心理很复杂,既想相信,以此来灭掉心中的幻影,又是前怕狼后怕虎、犹犹豫豫、举步维艰。冥冥之中,仍不由自主地把现实当作了幻影的某种替代或延伸……想着法子来折磨林一白以及自己,以此来证明现实之爱多么荒唐。

林一白说奕华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爱有这么山穷水尽的复杂么?奕华说,你的日记中藏着个女人吧,所以不给我看。林一白说,真没有。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若不是你,也许我不会被女人所**的。

林一白让奕华看他的日记。但要一起看。

傍晚,他约奕华在学校东方红礼堂的荷花池边看。奕华问:怎么不去山岩上的罂粟花田呢?他们一直视那里为两人的情爱秘境。林一白答:不要。你不觉得那里的花太艳了,妖气十足,我愈来愈觉得那里的不安全。

荷花池边息事宁人的安静,红睡莲、白睡莲都刚刚醒来,各自绽放,并不争奇斗艳地惹是非。奕华看日记时,林一白用手搂住她的肩膀,一种合度的身体接触,奕华嗅到了来自他的体味,很淡的烟草味中是浓郁的雪花膏气息。夏天他也要抹雪花膏?奕华想问,又止住了。

日记里真没出现过女人。倒是有一段关于男性苦涩的友情引起奕华的注意:

林一白在丰都下乡时,与同住的覃姓男生很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们一起下地、赶场、弄饭、偷鸡摸狗。

八月夜,他们卷起裤腿,打赤脚,手持电筒,转辗于田坎捉青蛙。手电照过去,陡然而生的光把青蛙搞懵了,手一伸就是一个。那时,水田的稻谷刚收割,只剩下浅桩子立在水中,还有夏夜亮晶晶的星子与月儿在水里养着,不时在稻桩间悄悄游动。他们就从田坎小路扑向田背上的坡。坡上种植着桑树,青蛙在桑树间跳来跳去。林一白有点急刨刨地扑上去,想多捉几只,因为覃很喜欢用这玩意下酒。幸好覃一把将他抱住。可不是吗,他扑过去的那棵桑树上,好大一条菜花蛇挂在那里。

结果夜里,覃吃青蛙吃出了事,尿不出尿来了。林一白背着他连夜翻过山崖、穿老林子赶去场上卫生院,敲门找到医生。医生说是打理青蛙时,没把一种毒素清除,导致急性尿路问题,好在及时,吃了药就缓解了。

两人的点点滴滴都是生死交情啊。

林一白在日记中感叹:只愿这样一生一世,不返城也罢了。这就是他的心声。他的父亲不知去向,母亲远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又为新妇。他在四川无亲无戚,丢到哪里,也是一碗一箸的孤人。反而在广阔的农村,因为覃,有了一个相依为命的伴。便有了幻觉: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

但最后,覃竟悄悄溜走了。他的家人打点了县上、公社和大队,把他调回到渝都一长江边的军工厂。

覃走之前一点风声也没向林一白泄露。早晨起来还一同做饭吃,完了说要去场上取东西,两三个小时就一个来回,不用林一白陪,说好中午去大湾吃另两个知青捉的泥鳅。林一白扛着锄头上了山坡才听队长老婆说,覃今天回城。专门给她男人打招呼要瞒了林一白的,说怕他伤心。林一白听后犹如五雷轰顶,恰似林黛玉听说贾宝玉要偷娶薛宝钗那般的,欲生欲死。他狂奔回家,自然空无一人,覃什么都没带走,连一条**都没携带。留了一张条,写有四字:但愿来生。

仍不肯相信覃真的走了,带着他们养的叫小雄的狗,翻越山崖追过去。

荒蛮的大山,急不择路时,到处都是穷途末路。老林子里的天很快就是黄昏景象。小雄不管不顾地在老林子里往前跑,呜呜乱叫,寻着覃的气味而去。林一白跌跌撞撞赶不上它。小雄消失在大山的老林子里,像覃一样再没回到林一白的身边。

看到这里,奕华转过头,林一白早已泪流满面、楚楚可怜。奕华拥他在怀。

6

他们爱得兢兢业业。但奕华总觉得这样的爱像浮在空中的云朵,虚无缥缈的,沾不到地气。

林一白对女人的心思细腻得很,甚于女人,不是婆婆妈妈的那种,而是带着风花雪月的诗意。

暑期回来转眼便是十月初,林一白提醒奕华得把夏天的蚊帐和冬天要用来缝厚棉被的包单都洗一洗,趁着阳光还足,去霉味。说是不用在宿舍的盥洗间洗,那多没趣。地点他都找好了,去学校小偏门的嘉陵江边,那里是一片礁石区,不少大青石平缓地伸向江里,水,清澈见底。

十月的江水有点凉了,赤脚踩进去,一激灵,人反而兴奋。两人都见着对方白净细腻的小腿,**的脚,在水里踩来踩去,溅出水花子,不由得言笑晏晏,琴瑟和谐。奕华便想起小时候南亘山的那些女人在妮儿河洗衣服,表面上扎着堆东家长、西家短,也是热闹的,但骨子里却惶惶,惦着男人呢。

林一白把洗好的东西拧干,找了几块高大一点的礁石把蚊帐、被单铺平,寻些小石头在水中洗净,压住边角,说是江风一会儿就会吹干。做这些事,林一白是不让奕华动手的,选了块干燥的石头,垫上他的夹克外套,让奕华或坐或躺,只管看着就行了。奕华果然老老实实拿上半身躺在夹克外套上。见他在水边礁石一阵忙活,眼前就出现了未来家庭生活的图景,幸福的感觉点点滴滴晕染开来。本来,奕华是讨厌甚至恐惧家庭的,她的参照系自然是小时候父母营造的那个家,壳子上是漂漂亮亮的,到处用了雪白的钩花编织布把该装饰的地方都弄得妥帖与温馨,但瓤子里的寒凉还是一股子往外渗。

眼看林一白把一切收拾妥当,奕华想他要奔这边而来了,会不会干点传说中男人的勾当呢?身体不由警觉,一下子翻身起来,端坐,浑身上下紧绷绷的。

林一白却另选了一个地方,隔着距离有一搭无一搭与奕华说话。他问奕华的枕头套上彩蝶戏牡丹的十字绣是谁绣的?奕华说是母亲。那叫蝶恋花,母亲自己创作的图案。“奕华,你为什么老叫妈为母亲呢?当面也这样叫?”奕华有些心不在焉,对这个问题也无回答的兴趣,她怅然若失。

为何怅然?要让她来回答这个问题真够呛,大脑像正熬着的糨糊,黏稠的一大锅,水与面粉早已分不清了。只是身子本能的冷清,被怠慢了。她被林一白当仙女供了起来。爱,越发像童话,王子公主不吃不喝不拉撒,冰清玉洁的,就是没有胡乱的亲热。

爱可不可能绕开性?性与爱是什么关系?性对爱是助推器,还是摧毁者?奕华对这些问题无从着手,因为性在她那里是一堆相当混乱的理论:首先是不洁和残酷的,像第四座大山压迫着女人,女人都是性最后的受难者,这是母亲、大姑等女性长辈传达给她的信息,也是中国女人之间祖祖辈辈固守的信息。老式的女人成亲前为何恐惧、要哭嫁呢?也源于这样的信息。觉得因为男人,将失去自己的纯洁。男人便成为女人的摧毁者。而男人将怎样摧毁女人呢?凭着文学作品隐隐约约的描写,奕华不过是囫囵吞枣。倒是在现实中有了道听途说,比如在大姑和卡卡姑娘哪里知道的强奸。知道男人将对女人的进入。而进入就意味着摧毁么?是否女人从此便陷落于男人与上帝合谋好了的布局之中,成为男人身体的一部分,男人痛,她们就得痛。并且,还得为人类的传宗接代痛得死去活来。这一切的悲惨是否都在于男人的进入?

是的,千百年来,所有的母亲都试图让女儿守住处女膜。但为什么,她们作为女儿的时候却会那么轻易就丢失了处女膜呢?看来女人对丢失处女膜并不视为摧毁,而是丢失后的一无所获。可是男人为何没觉得他们献出的第一次,也需要回报的呢?

奕华对这些问题实在是想不明白。但她还是写信告诉母亲自己有男友了。母亲回信写了五六页,兜兜转转,所谓意思不过几个字:不许出轨。母亲的语言坚持了惯有的刻薄,加强了奕华对男女之事的不洁感,甚至让奕华深感受侮。她很后悔将自己的私生活告诉母亲了。其实,她曾犹豫过很久,决定让母亲分享自己的隐私,是基于对母亲的怜悯。有时午夜梦回,总会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在南亘山的老屋徘徊,像居无定所的猫。母亲曾写信说,40岁后就睡不着了,半夜要醒好多次。

然而母亲或许没想到的是,她的近乎蛮横与居心叵测的告诫,在使女儿对性充满恐惧的同时,又在增加她更浓郁的好奇心。是的,所有的禁忌都是**。而女儿们对禁忌的挑战,就如耳边插着石竹花的南美洲打手,只有用刀解决了另一个的性命,或被另一把匕首解决了自己的时候,这些打手才能坦然地、心甘情愿地交待一生。这就叫作决斗的公平,包括与命运决斗。

……

奕华想象自己在耳边插上了石竹花,向着性挑衅。但她的对手在哪里呢?

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林一白对性竟没多少好奇心。他并不想看到女人的身体,甚至有些厌恶。她读林一白日记时,瞥见过他写的一些东西,说女人的身体像巨大的、不易消化的兽禽类食物,一直堵着他的胃和胸口。

他指的竟是他母亲。

小时候,为了节约水,母亲总与他同在一个大木盒洗澡。母亲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巨大的,巨大得都不太像女人了——胸、大腿、屁股,包括腹部紫红色的长疤痕。母亲说他就从这个长长的疤痕出来的,她流了许多血。生下他的那一年,稍稍伸个懒腰,血就会渗出来,疤痕便血糊糊的。果然,他从母亲身上嗅到浓稠的血腥味,以至于不敢靠近母亲了。本该是依偎母体的幼儿年龄,却只能远远地怯怯地望着母亲。小身体是多么孤独又无奈哦。还播种下了很深的愧疚:他欠了母亲一生都还不清的债。

……

洗衣服回来,奕华怏怏的。但不说。林一白多少知道,却不问。两个人,各怀心思,绕开性的问题,都怕被对方看低了,做出崇尚精神的端庄。但身体就是身体,它有它的意志,这真有点让这对恋人欲说还休——

去看外国电影《红与黑》:于连在深夜攀援,闯进贵族小姐马格丽特的闺房。他们亲吻、很深地吻下去,男人像要把女人整个地吞噬……马小姐有句很得意的破罐子破摔的台词:来吧,每个女人都得为她们心爱的男人牺牲身体的名誉。马小姐说得像革命者一样豪迈。

马小姐的身体是怎样为于连破罐子破摔的,电影没有演,却给看电影的人拓展无限想象的空间。尤其是在黑暗的影院中,想象变成了无数长着翼翅的马匹,隐形地、踢踢哒哒地在影院的顶棚来回奔跑。奕华被这种幻觉干扰了,根本无法专注接下来的故事。

“怎么呢?”林一白递过手抓住她,她恼羞成怒地一甩,跑出了电影院,撇下林一白,独自往学校方向跑。

她在黑夜里乱跑一通,从后校门进入学校。那又是一个两边山岩夹出的甬道,夹竹桃密密实实的,像两座墙,开了粉白或水红的花,被惨白的路灯照着,花便如泛滥的某种虫类狙伏在乱叶间。奕华穿行其中,成心过不去似的,噼噼啪啪把那些花乱摘一气,然后把花朵捏得粉碎,扔掉。她嗅了嗅手,一股子臭味,夹竹桃真不是个好东西。做了摧花的屠夫,她仍是烦躁,不知接下来还该干点什么,才能平息身体里的躁动。

是的,躁动。身体就像一条混乱的马路,人啊、车啊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谁也不让谁,警察上哪去了?

奕华又想起电影中的那些情节与台词,太具有冲击力了,她在过去的电影中找不到经验来承受这样的冲击。中国的电影也有讲情爱的,《柳堡的故事》《野火春风斗古城》《五朵金花》……相爱的男女都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加爱人,思想的吸引重于一切,很少有肢体的接触,最多也就是两双深情的眼睛默默相视。

这就是奕华经验中的爱。

当世界上另一些男女用如此**的方式来表达爱,女人竟对男人宣称,愿奉上身体,而语气和姿态却是居高临下的,如同成人要向听话的孩子分发糖果……

奕华难以理解,唯有莫名的烦躁,解决不了的烦躁。

林一白是在中文系的阶梯教室前,才追上奕华。他拉过她发现其脸上竟有泪。诧异,加倍温柔地问:怎么啦,我有什么做得不对你骂好了,别这样。

奕华扭过身,让泪脸藏在最黑的地方。林一白的脸跟着她旋转,眼神无辜又忧郁。

他的神态在逼迫奕华,只得吭声:“觉得那句台词怎么样?”

“哪句台词?”他明知故问。

奕华知道他在装,心里窝火,刻意离他更远,坐在教室门口的大梯子上,缩着身子,把头枕在双腿间,再不吭声了。

林一白并没有跟过去,站在树的黑影下,瘦长的影子,茕茕独立。很久了,他在那边说:奕华,你不能欺负我。知道我内向,不善言辞,你这样不明不白地向我发气,我很怕的。果然,奕华抬头看,竟觉得黑暗中的他又流泪了。

林一白常常流泪。说着说着话,泪就从眼角滚出,像那里长着一棵挂满果实的树,风一吹,果实便掉在地上。它们才是让奕华害怕的东西。每当这时,总是奕华先妥协。

奕华说: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爱?不是说,每个女人都要为男人牺牲名誉吗?我倒想牺牲,却没有男人可牺牲的。这些话说得有点像撒娇,又像挑逗,她却发现自己的脸并没有发烫,心也没慌,相当地从容。多无耻啊。她在心里骂了自己,又有些凄凄艾艾的委屈——是的,他们的爱,一直像一顿素淡的宴席,食客倒是兴致勃勃赴宴了,吃了一大堆,就是不酣畅,从没有过热烈的拥抱和接吻,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牵手和搂搂抱抱的。

林一白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说于连并不爱马格丽特小姐。他爬上她的闺房,只是想灭了她贵族小姐的傲气。在于连那里其实是没有爱的,包括对德瑞夫人。他的野心让他顾不上爱,他只是想靠征服上流社会的女人,来代表自己对上流的征服与羞辱。所以,肉欲是最简单的擒拿手段。“男人靠肉欲来与女人打交道,比爱要轻松多了。那对男人来说是最简单的捷径,不用伤筋动骨的。男人要拿出心来爱女人,等于把命交给你了。”一番话,说得奕华无言以对。而林一白再次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他这样的沉默让奕华没有底,想着到底是自己傻,把自己出卖得那样彻底,变成了一粒输定了的棋子,在棋盘上再怎么走,都是徒劳。

想到这,愈发悲凉。后半夜的露水开始上来,秋天的空气中已含了水的分量,凉意便会呈袭击之势,让人陡生寒颤。老坐在石梯上也不是个法子。

她扭了一下身子,正踌躇着接下来该如何收场。林一白却突然三两步走到她面前,攥住她的手说,来。说完,他顿了顿,仿佛也在考虑下一个动作。他慌不择路,去推阶梯教室的门。门竟没锁,里面是广阔的黑暗。于是,一个没锁门的黑漆漆的教室似乎极大地鼓舞着他的斗志,他连拉带拖攥着奕华往阶梯教室的深处走,走到最后一排,也是教室的制高点,他把奕华抱起来,放平在课桌上,自己也跳将上去,俯身,把身子压上去,像铁皮盒子的盖儿,牢牢盖在盒子上,丝丝入扣。然后用两手箍住奕华的脸,吻下去,凶猛的、恶狠狠的,像要吻到她的灵魂中去。

奕华都快被憋死了,呜呜叫了几声,挣扎,却徒劳。林一白没半点放过她的意思。奕华想到一句歇后语,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愿么?林一白的双唇柔软如女人,吐气如兰,一双嘴唇覆盖着另一双,弄出的是丰饶的湿地,地表上花草茂盛,地底下却是旺着水,小指头伸下去,水就咕咕往外冒。奕华感到自己身体的另一端也变成湿地了,好像有一些饿坏了的食肉动物在那里左顾右盼。它们在等待。等待什么呢?食物的出现?猎手的到来?生存还是毁灭?

奕华觉察到林一白腾出了一只手,开始在她身体上游弋,忽然就捉住她的乳。但即刻放了,像手被火灼了一般,令奕华不可思议。

林一白“通”的一声从桌上跳下来,把奕华也抱到了地上。并不高大的课桌群成为掩体,也许林一白已把它们当茂密的森林。他把奕华揿在地上,动手去剥奕华的衣裤,剥得只剩下**了,奕华嚎叫:不行,不行,我怕怀孕。奕华作这样嚎叫时,才发现教室并非漆黑一片,外边的月光与灯光通过几扇阔大的窗户投进来,把窗栏的形象也横七竖八地描绘于地,自己近乎**的身子正好躺在一个像十字架的光影里,如同牺牲的祭品。

林一白显然被奕华的嚎叫吓住了,他的裤子脱了一半,悬在脚踝上。他却并没有动用手去解决裤子的尴尬,因为他又流泪了,奕华在光影中见到他的泪珠晃动得厉害。这些无辜的泪啊,奕华柔肠寸断。她站起身,用几乎**的身子去贴住他的身子,处子的**撞击着另一个胸脯。她比刚才林一白箍住她更凶猛地用女人的手去箍住男人的腰,然后扭动身体,让她湿地上的兽去迎接猎人的到来。只是,隔着一层**,再薄,也是隔着千山万水啊。

她不懂,只顾了扭动。有了不可言状的沉醉,整个身子、甚至灵魂像乖张的纸鸢忽儿飞上了高空,忽儿又向崖谷深渊跌去。她不管,只顾了扭动,身体的有个地方颤颤欲放,花骨朵要开花了,她嘴里还喃喃:这样行么?这样行么?

男人的声音也变了调,被压迫着的兽呼呼叫着。他在很坚决地说:不行,这样不舒服,没用。但边说,仍在呼呼作兽叫,越来越高亢……“奕华啊”,她听到他这样绝望地呼叫了自己一声,万籁寂静,她的身体被突入其来的滂沱之水淹没了。惊魂未定,林一白突然转过身去,蹲下,哇哇地呕吐,白花花地吐了一地,要把肝胆肺腑都要吐出来似的。这一切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的。裤子还悬在他脚踝上呢,扯扯拌拌的,有些滑稽。

奕华惊恐地见着这些,身子几乎**,忙着用一只手去护胸,另一只手去找衣服。满地找,怎么都找不到。

她定定神,终于在透进来的月光或灯光的混淆着,把他的身体看得那么清楚。如果不是裤子挂在脚踝上,这将是米开朗琪罗雕刀下另一尊完美的男体雕像。尤其是那玩意儿,仍雄赳赳地挺立,冲着稀微的亮光,它仍有的挺立像一种挑衅。

奕华以为对这样的玩意儿是熟悉的。在她的家乡南亘山开门见山,山便如**。那东西耸立在山上、庙前,街道两旁,沿河的堤岸,或雕刻于岩壁和伸向水中的大青石,见缝插针,处处显现。现在,南亘山的人对此已不忌口,连两岁的孩童也会指着它们向外人介绍,这是“鸡巴”。奕华假期回去,发现“拜桅子”的风气又开始盛行了。这种古风俗“文革”中基本被无产阶级专政给专政掉了,有人还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但风声稍稍松动,人们就趋之若鹜。特别是江口的灵应石那边,“拜桅子”的人把**的声响愈弄愈大,**的,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不顾廉耻,仿佛是变本加厉的补偿。南亘山的夜常被这些人搞得夜不成寐。奕华的母亲就爱在半夜起来“乒乒乓乓”关窗,大热天也把窗关死,一丝缝都不留,怕奕华听到什么动静。奕华每每琢磨母亲的良苦用心,又是好笑又是叹息:母亲选择南亘山来生养她已是注定的不伦不类:耳闻目染,怎么能脱得了干系的道貌岸然?何况,南亘山外也是大千世界啊。

她终于面对了一个真实的**。她不知是该膜拜它,还是鄙视?它比她想象的复杂多了,有那么茂密的毛簇拥着它,让它像森林中的王者,向着光亮高举着自己,玉一般的高贵。

7

翌日中午,奕华本不想去食堂吃饭,让别人帮打回来。想一想,还是去了。林一白已坐在了那里,同过去一样,用书包为奕华占了一个位,帮奕华打好了饭菜。知道奕华喜欢素菜,没打肉。最后一节课也没上,去学校的自由市场买了豆腐,用油煎豆瓣、香油、小葱拌了,盛在饭盒里。他知道那是奕华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林一白把这一切做得那么体贴入微,每个细节都是完美的,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完成一种程序,心里却没有过去的喜悦。甚至,坐在那里等奕华来的时候,竟是希望她不要来。见着她无精打采地来了,知道她其实也是勉强的。

两人目光交织的一瞬,都感到某种神秘而美好的东西已土崩瓦解。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已让自己失去了想象。奕华见到颀长的林一白站起身招呼她的时候,玉树临风的模样,微笑中很高贵的矜持。想着,这才是她要的男人,而不是昨夜那个裤子悬在脚踝上的可笑又可怜的人。林一白见奕华梳着马尾辫,穿着一身灰装,典雅又清纯,也在想:女人有多副面孔啊,人前水波不兴,人后也是犯贱的。

两人看对方其实都有点瞧不起了,自然就不太自在。归结起来,也恨着自己,恨自己无法克制的欲望,恨臭皮囊一样的身体。奕华走到林一白身边时,他并没有看她,应付地说:吃。奕华也应付:你也吃啊。然后双双就默默地吃饭,再无交谈,神情间有着羞愧,如同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与夏娃。

吃完饭,奕华看着林一白像丈夫似的在水池边洗碗,用带来的小方巾,把她的饭盒擦了又擦,让铝的质地有了光泽。奕华的心却苍茫:他做得完美的东西,总是这样的细枝末节,触及不到生命的宏大。而何为宏大呢?这样的命题更令她苍茫。她只觉得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是一件相当丑恶和可怕的事。有女生挺着胸与男生高谈阔论从她面前走过,她就想:这两人扭在一起,抚摸、喘息、欲生欲死该是什么景象了呢?这种联想,快逼疯她。一路走下去,见着每个衣正帽端的人,她的眼睛都会去把人家剥光,然后让他们在自己面前翻云覆雨。

她无法遏制自己的联想,一边厌恶着、疑惑着,一边又兴致勃勃的。甚至,她想起一些伟人、圣人:他们做这样的事时会怎么做呢?……他们如此伟大、崇高、神圣,万寿无疆,他们会怎么做呢?

人会为做这样的事找许多理由吧,说得过去的和说不过去的。奕华瞧不起自己与人类的,恐怕就是人在寻找许多理由来装饰自己的欲望。用得着吗?她见到路边有两只狗,见到对方便撒欢,高兴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然后迫不及待互嗅屁股,最后连在了一起。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云流水,如花美眷,正大光明干了想干的事情。

狗比人磊落。

当夜幕降临时,奕华更是这么想。比如自己,好好地坐着、躺着,看着书,却感到了身体的起伏,暗流涌动。这种涌动搞得她坐立不安、神思恍惚。看看外面的黑,初秋的天,黑得还不算早,天光中仍有着高远的澄明。但,夜就要来临,铺天盖地的夜。它暗示奕华,怂恿她走出寝室。

走到林一白他们生物系的男生宿舍楼下,她扬着头怯怯地叫:林一白,林一白。有很多脑袋从各个窗口伸出来,只是没有林一白的。她想了想,又放大声音叫:林一白,林一白。更多的脑袋伸出那幢楼,像成串的葡萄从乱七八糟的叶蔓中伸出来。仍是没有林一白。

她只好放弃。可一转身就见到林一白站在宿舍楼对面的树林边,抱着手漠然地看着她,气得她眼泪都要出来,觉得被轻慢了。林一白见她走过去,并没在原地等,一溜烟钻进了树林。奕华本不想跟进去,觉得自掉了身价,赌气想扭头走掉。却见林一白站住了,等着她,手抹着眼睛,又哭了。

林一白在前面走,她后面跟着。刚下了一点零星小雨,林子里满是泥泞,奕华的鞋子上挂了沉重的泥巴。走着,天就几乎全黑了。穿过这片树林,又是一片树林,黑压压地在前面,浓郁的香气撵着黑袭过来,奕华想起这该是大门一带的桂花林子了。

西城大学办学未必拔尖,但校园环境在全国却是著名的,号称森林公园大学,一年四季都香气逼人:春有黄桷兰,夏有栀子花,秋有桂,冬有梅。

令奕华不可思议的却是桂:细碎的花藏在墨绿的阔叶中,不经意看,会忽略花的存在的。花与叶都那么平庸,却能释放出这样大能量的香气,世间的事物真不好说啊。记得林肯就感叹过:漂亮的花多无香味,如倾城的牡丹;香气逼人的花,模样都是寻常细小的。女人也是如此,表里不一。

那么自己在林肯眼里会是一种什么花呢?一想到林肯,面前的林一白便让奕华不是个滋味。于是,脚步踌躇。林一白却走了过来,一把搂过奕华,把她推到桂花树前,吻下去,一如昨夜的凶狠。桂花树没有他想象的结实,承受不了两人身体的压迫,一些枝丫噼噼啪啪断了,戳着奕华的背,钻心的疼。奕华把身体移开,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林一白没有放手,倒用十个手指把奕华揿在地上,像巨大的蜘蛛牢牢抓住它辛苦得来的猎物。奕华只得用脚踢、手抓,用牙咬他的肩臂,他痛得钻心,也忍着不吭声,仍想方设法控制奕华。奕华试图坐起来,他又把她按下去。一个要摆脱,一个要征服,两人只得抱在一起在泥泞之中翻来滚去。哪里像在**?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