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末,雨住了,云开雾散,嘹亮的阳光如佛陀般地恩惠于荒草、森林和山上山下的藏式民居,让一切沉浸于安详,一种等待着收获的安详。丹巴迎来了一年中色彩最丰富而绚烂的季节。
他们去了丹巴的党岭。
那更是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一些小村庄和林场,海拔5000米以上的党岭几乎被人遗忘在喜马拉雅特提斯近两万年演化成的褶皱里了。
他们去那里,是党岭有着许多恐龙时代遗留下来的植物,古书中都有提及,包括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但那些绝世的稀罕草药,这位大医家也没能亲见。其中有一种叫素荷的莲科植物,据古今中外植物类的书籍记载,全地球中,仅存在于中国丹巴的党岭,长在柯鲁柯河上游五公里处的葫芦海子边,被称为中国的植物熊猫。
素荷不仅是生存的地方独一无二,更在于它的开花难似登天。十年开一次,仅在农历九月十六之夜,并且,仅午夜短短几小时之间。开花前,天空得有些雨夹雪,让海子上起一种似风似尘的薄雾。然后,一轮满月凌驾于雾之上,从高空照射过去,用光的力量把似风似尘的雾从海子中间拂散开去。当雾与光交织一体,弥漫于铁疙瘩一般紧紧闭合着的素荷花蕾丛中时,或许,素荷便能绽放。而不待天亮,又闭合、沉默。下一次的花期要等至十年后或更长……
在中国史书的记载中,人们见到的素荷开花,也不过十二三次。解放后,只有1967年它开过花。素荷的花蕊是治疗癌症和人类许多遗传基因疾病的特效药,有着神奇的美颜助寿功效。开花时,取了它——如同头发丝般纤细微小的东西,这株素荷顷刻便垂下它的头,死亡。也许在远古,素荷也像格桑花一样开遍党岭。但人们发现它的神用后,疯狂地采摘。古书上便写过这样的事:东女儿国的女王令奴仆上千,农历九月十六之夜,月下采摘素荷花蕊,致素荷成片死亡。所以,女王年过五旬,貌若二八,并非只是爱泡温泉,更是喝了素荷花蕊茶;而丹巴这一带的人基本没有癌症遗传基因,大约也与他们的先人喝过那样珍贵的茶大有关系。
应该说,考察队这次来丹巴上党岭,从春天等到秋天,就是冲着素荷而来的。
央金悄悄告诉奕华,上党岭前,独自去过卡卡姑娘那里,问这次能否见到素荷开花?“怎么套话,卡卡姑娘都不搭腔,只是东拉西扯,问,那姑娘去不去啊?说,央金你带着个玉女上党岭,还得有一个金童啊。并说上了党岭,面对插斯尖冰山,可别大声说笑呀。那里的山神是喜欢安静的,一根针掉地上,他也听得见。太闹,他烦了,便会引来电闪雷鸣,暴雨雪崩的。”
央金说完,自己倒“扑哧”一声笑开了。又说:卡卡姑娘一说正事就鬼扯,说歪门邪道倒很灵验。知道吗,我们考察队真要来一位金童哩。姓甚名谁,我暂不说。但真是一个美男子,是我见过的汉人中最漂亮的男人了。不信?我们打赌。
看着央金兴致勃勃的样子,奕华突然脸发烫,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仿佛央金说的这个人与她有什么关系似的。
可等了十多天,并没等来什么金童,倒来了两个女人——从八美考察队那边抽调过来的。两人皆姓柳,大家就叫她们大柳、小柳。都是介乎于少女与少妇间的女人,让奕华很难琢磨出她们的年龄。
大柳样子长得有些恶,恨眉恨眼的。说话时,总是怒气冲冲,动辄便是“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小柳看上去蛮乖巧,有着无比丰满的上半身,腿脚却纤瘦。滴溜溜的眼睛随时都在察言观色。也许,从某个角度看,小柳也算有几分姿色。但奕华不喜欢这样的相貌,觉得有种不洁感,让她想起了姚俐俐。所以,厌恶小柳胜过大柳。尤其是小柳用肥嘟嘟的大脸故作妩媚地巧笑时,奕华只觉得是洪水泛滥的河床,随时都会被水淹没或冲得无影无踪。
她们见到央金的第一句话是问,林肯上来没有?
大柳张口就说: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我们从八美都过来了,他不过在梭坡,还不到,要八抬大轿去抬不成?小柳用眼瞟了一下奕华,声音很低地问央金:你安排林肯住哪儿?最好住我们隔壁吧。他又会带很多书来,我们借书也方便些嘛。
小柳的话一下就打动了央金。她说:好,我马上去调整。
考察队住的是林场办公室。男女本来住得远,要调整又得费力去商量。奕华好奇了,为林肯这个人。
大柳小柳的到来,让奕华与央金组合的单纯女人世界变得有些鸡毛蒜皮的复杂。两人挑上了睡的位置。先说床对着窗不好,风袭人易得病。央金和奕华就与她们换,她们的床在里边。后又说空气不好,要换回。又折腾一次。小柳还私下对奕华说:空气不好是因大柳身上的那股味。她抽搐着鼻子,滋滋几声:“真受不了她洒那么多花露水,越遮掩越让人难受。”奕华发现小柳很喜欢暗地里说人小话,像一只吃饱了撑住了的耗子,嘀嘀咕咕的。不过,奕华并不反感这样的生活,觉得在大山里这样的寂静之地,女人间斗来斗去,倒蛮有趣的,显出人间烟火的热闹。
2
党岭上的海子,大大小小有几十个,著名的有干海子、大海子、葫芦海。
奕华特别偏爱葫芦海,不只因为它是最美的,更或是,它像一种淋漓尽致的回忆。
一个18岁的女孩或女人,回忆竟像一片神秘莫测的海子,无法形容的水,无法形容的色彩。
奕华望着葫芦海,总有想哭的感觉——
葫芦海的纯洁犹如天堂的画面:更远处是晶莹的雪峰,近处是雪山,安静的庞然大物们,似乎你咳一声嗽,就会吓得它们一颤抖。雪线以下,岩石是蟹青色、赭色、灰蓝。但重重叠叠的冷杉和其他植物,让这样色彩已变得不重要了。冷杉还基本是深墨绿,但植物群落中已呼啦地冲出一团红、一团黄,在冷调的背景上,那样的鲜艳夺目、那样的暖,让人承受不了。
这些色彩,一股脑倒进海子里,积累了几千年的水,不得不五颜六色、缤纷灿烂了,水已不像水,像一部恢宏的歌剧。只能用歌剧来形容它了,蟹青、赭色、深墨绿、幽蓝、紫是浑厚的男低音,春绿、妃子红、凤凰金是戏剧女花腔……奕华看到有两只盘羊从对岸绿茸茸的草坡那边悄无声息走过来,靠近水边,喝水,喝五颜六色的水。喝水的声音,奕华隔着老远也听得清楚。想来,它们很渴了,要不,人在也敢喝。它们把水又喝成水了。有一只羊干脆站进水里,喝罢,抬起头,看看奕华,很不好意思的模样,然后带着它皇冠般硕大的羊角,高贵地离去。
奕华也见到躲在海子一隅的素荷,排着纵队似的从岸边向水里迤逦。它们让奕华很失望,黑乎乎的东西,茎长达一二米,最短也有两尺多,很坚硬,像一根根铁棍。花蕾耸在顶端,也是铁青色的,像举着铁疙瘩似的拳头,毫无风致地站在那里。奕华无法想象:纵使开花,它们真的会很美?
考察队已在葫芦海子边画了几天的标本了。央金说要赶在初霜之前,把素荷周围的古生物们做一次全面调查与图像记录。但,奕华经常是画着画着就走神,尤其是太阳偏西,阳光照在雪山顶上,使之像金光闪闪的金字塔。而当“金字塔”掉进海子里,水面上的波光也是金灿灿的了。但更深处仍是五彩斑斓。金灿灿的波光像花朵一样绽放在五彩之中,而党岭独有的无鳞鱼游弋其间,便把波光当食物来啄了。
奕华看无鳞鱼吃波光的动作好有趣,徒劳啊。看着看着,海子里有了另一种影子:一骑马男子从刚刚盘羊喝水的地方,绕着海子过来。越来越近的时候,奕华在水中看到:那是个穿军装的男子,有着无比俊美的侧影和穿着高筒靴子修长的腿。影子再走近时,那俊美的侧面变成了正面,低头,也盯着水看,他与奕华的眼睛在水中骤然碰撞。奕华的眼睛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忙抬起头来。她听到身后响起一片欢呼:林肯来了,林肯来了。她看见小柳的脸红通通的:洪水涨满了,快决堤了。
3
林肯就是央金说的金童。
他不过二十二三岁,却天生具有领袖素质,一来,便像给考察队带来千军万马,点燃了这里的热气。那几个素日蔫巴巴的、几乎被奕华忽略的男人闹腾了起来;女人也有微妙的变化。大柳把眉眼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脸与五官不再凶巴巴的,而有了喜色。小柳说话突然含混不清起来,介乎于温柔、放嗲或哀愁。央金再也不整天穿一身松松垮垮的旧军装,偶尔还会穿红花花的对襟薄袄,毕竟她也才三十出头嘛。
林肯似乎知道这一切都因他。他很聪明,不想辜负自己的领袖地位,很卖命地对每个人好,面面俱到,处处以身作则。他带着大家在葫芦海子边搞野炊。过去他们在这里画标本,一整天都是吃冷糌粑或饼干。林肯却把军用高压锅背了出来,几块石头垒起就是灶,打喷灯当火。轰轰一阵响,喷灯的火势旺,一锅饭十几分钟就熟了。打开,香喷喷的气息在旷野里弥漫。又带人去采野菌,用海子清澈的水熬汤。奕华坐在海子边喝着这样的汤,想着的是,就这样一生一世下去吧,在与世隔绝的地方。
晚上,他们挤在男人的宿舍,听他讲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或莫泊桑的《羊脂球》。他几乎讲的都是女人的故事,那是些遥远国度的女人,奕华觉得自己永远够不着的女人。奕华文学经验中的女人不过是《艳阳天》中焦淑红之类的,意气风发,如同战友般站在爱人身旁,有着汗漉漉的衣衫与铃铛般的笑。但安娜式的痛苦,却比焦淑红更撩动与撞击奕华的想象和心中的私密。深夜,嗅着来自插斯尖冰山那边吹过来的已有些凛冽的雪风,一个女人的影子便会从奕华的梦中晃过——黑衣的女人,表情凄然而绝望地站在雪地里,回头苍茫地望着。白与黑的矛盾与挣扎,那便是那个无路可走的俄罗斯女人安娜·卡列尼娜。差不多三十年后,奕华第二次去俄罗斯,站在圣彼得堡火车站,也是大雪的夜,看着火车缓缓驶过来,碾着铁轨上白闪闪的积雪,压了过去。眼前就出现了黑衣女子的纵身一跳。奕华就喃喃地说: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可以说,林肯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开发了奕华18年来积攒在体内的悲情意识。奕华甚至觉得林肯是冲着她才讲这些的。
但奕华从不与林肯交流,也几乎没单独说过话。不只因为他四周总是围绕着人,是奕华内心有巨大的力量阻止她对这个男人有任何的亲近之举。或者说,奕华已经习惯与他人保持距离。骨子里,她对人不信任并警觉。
林肯却让她充满矛盾。她内心向往着这个男人。有时在野外画标本,会选择站在他后面的草坡上,这样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看阳光照着他的头顶,让他的身子置于光芒之中;看他不知不觉,只顾用修长的腿摆出一些动人心魄的造型来将就画架。男人专注做事时,有说不出的性感——那是一棵雄性之树,伫立旷野,与旷野丝丝入扣。是的,旷野是男人的舞台,旷野可以让男人把性别的优势表现得酣畅淋漓。男人天生不属于城市,城市的文明条款和生活方式会围困与改造男人,直到他们成了符合女人趣味的“伪男”。
奕华充分享受着大自然为她打造与奉献的这个真男人。
晚上听故事时,奕华坐在桌边,以手撑额,挡着脸,大家以为她是累了。她却是透过手指间去看那个说得眉飞色舞的男人。
奕华很不满意自己这样的欲盖弥彰,连央金也看得出她的装模作样,私下说:别笑话小柳的贱。贱是女人对付男人最好的方法。太矜持了,谁理你?但奕华没有办法,她从小耳闻目染的榜样就是矜持、骄傲的母亲。不懂得还以什么方式来与男人打交道。她见到小柳经常“滚哟、爬哟”地嚷着,使唤林肯去做这样那样,心就会很疼,觉得心中有片神圣之地,被人轻易伸出脚,乱七八糟就踩上一通。为此,她对林肯也有了怨懑:为何就那么轻易地把自己交了出去,供小柳这样装精作怪的女人呼来唤去?
仔细观察,奕华又发现,林肯不完全是他表现出的那样热烈与随便。他心底有一个寒凉无边的秘境,只是他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得很好,不肯暴露半点。
他对奕华也是彬彬有礼,保持着距离,不像与大柳、小柳、央金那样打打闹闹、随意嬉戏。只是偶尔的目光流转,怎么就撞上了奕华的了……那次去党岭村看电影《红色娘子军》,银幕上正演到祝希娟饰演的吴琼花展开手里的银元,向女战友倾吐对王心刚演的洪常青的爱意。奕华下意识往坐在另一堆人里的林肯一瞟,对方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在暗夜中相接,天雷勾地火似的。奕华忙装出天真浪漫的一笑。
4
奕华终于开口向林肯借书。林肯借给她的却是自己亲手抄的普希金长篇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林肯是用挂历背面的白亮光纸把它包起来的,用漂亮的行草写了“工作笔记”四字,但周围却用钢笔画了水草图案。林肯递书给她时,奕华见着他的手玉琢雪凝似的,干干净净,十指如葱,精致完美。被这样的手抚摸会是什么感觉呢?她不禁发呆,直到林肯说,这本书从没借给外人过,也望奕华别转给其他人看,她才回过神来。转念又有了意外的喜悦——这么说林肯已当她是很近的人了。到底有多近呢?总之,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奕华不好意思地低头,嘴角有了携带秘密的女人才会浮现的笑意。
奕华在渐渐来临的党岭秋色中,读着一个遥远国度遥远时代的故事。许多时候,她怕同寝室的女人们发现,就在野外画完标本后,躲在一片树林里或岩石后悄悄地读。
哦,原来《欧根·奥涅金》是这样的故事——
俄国的贵族公子奥涅金在莫斯科、彼得堡的上流社会浪**久了、烦了,转战乡村,结识了纯洁的少女达吉亚娜。这美丽的乡村少女“很久以来,她的幻想蓬勃,她做着惆怅而柔情的梦”,“他来了,打开了她的视野,她对自己说,就是这个人”。
情场老手的奥涅金轻易就占领了少女的心灵,搅得她寝食不安,痛苦不堪。毫无城府、不懂爱情游戏规则的达吉亚娜以一封热烈的情书向奥涅金**了少女的心扉,却遭到玩主奥涅金冷漠地拒绝。奥涅金说,他无法承受爱的结局是婚姻。他这一生都没有打算做一桩可悲的婚姻中一位可怜妻子的可耻丈夫。所以,他不能误了达吉亚娜的幸福——
“我们的朋友奥涅金
这一回,
对悲哀的达吉亚娜表现了
最高贵、最可敬的行为。
他不止一次这样露一手……”
他拒绝了达吉亚娜的爱,却又以游戏的姿态向达吉亚娜的妹妹奥丽嘉发起进攻。这惹怒了他的好友、深爱着奥丽嘉的连斯基。二人决斗。他竟糊里糊涂杀死了好友。
浑浑噩噩活着的奥涅金只有长年在外旅游、蹉跎。
“呵,是在那里,每一天,
他都看见那带血的幽灵。
他开始游**,毫无目的,
只顺着感情到处游览;
然而,旅行也和世界上的
任何事一样,使他厌倦。”
等他再回到莫斯科,上流社会的沙龙里有了一位倾国倾城貌的女主人——公爵夫人。
“大人们都朝她聚拢来,
老太太也微笑着眨眼,
男人们的鞠躬多么谦卑,
谁都想赢得她的顾盼。”
这样一位女人不是别人,是当她卑微之时被奥涅金轻视过的达吉亚娜。而现在高贵的她在旧情人面前“脸色也没有变白或者红润,甚至连眉毛也没有挑起”。
达吉亚娜对唐璜式的奥涅金的漠然却激发出他强烈的征服欲,他时时刻刻都渴望见到她,与她单独在一起,为此忧思重重,不能入梦。而与冷漠的她面对面时,又只剩下目不转睛、结结巴巴的份了。
轮着他给达吉亚娜写火热的情书——
“流着泪,抱住您的双膝,
向您吐诉一切:恳求、忏悔、埋怨,
一切和一切,倾吐无遗”……
却轮着达吉亚娜来坚决拒绝他了。聪明的公爵夫人这样说,当我是乡野女孩时,你不爱我。现在为何来追逐我呢?只因我成了富豪、显贵?而我若失足于你,便会成为上流社会的笑柄,却可以使你对外自炫为“情圣”……
“那时候,对我青春的幻梦
你至少还有一丝怜悯,
对我的幼稚也表示宽容……
可是现在——是什么使你
跪在我脚前?多么不郑重。
以你高贵的情思,难道竟
屈从于这浅浮的感情?”
奕华看见了俄罗斯一座宫殿般的房子里,美丽的女人撇下的奥涅金——绝望的男人,飘然而去。奕华内心充满了无限悲哀,对男女的纠缠有了不祥之感,觉得怎么就像毛泽东对战争技巧的描述:敌进我退,敌疲我打呢?
奕华的内心被一种东西搅乱。头发,也被树上的松鼠丢下来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乱了。她抬头看,几只小东西也在看她,眼睛明亮清澈,像把她看穿了似的……她才发现,初霜已开始下来,树叶的黄与红更加纯粹与光亮。荒野,仿佛瞬息改变了颜色,黄与红成了统治者,连海子的水也流金溢红,草坡也由茵茵绿毯变成金灿灿的温暖之乡,獐子、扭角羊之类的动物在荒野的活动日益频繁。接下来便会是漫长的严冬了,这些家伙想抓紧最后的温暖季吃饱喝足呢。
5
林肯一直目睹奕华看书的过程。在荒野,凭直觉,他总会知道奕华在哪片林子、哪座岩石后看书。他仿佛会透过一切屏障清晰地见到她的所为。有时,会为躲起来看书的奕华送去馒头、茶水。收工时,去帮心神不定的奕华扛画架。偶尔也问,好看吗?得到肯定回答,他扬眉轻笑,像一个没有撒谎的孩子。他不时还会悄悄瞟一眼奕华看到哪个章节了,又回忆那一章节的情节与语言,揣度奕华读到这个章节时,心里会涌起怎样的潮汐。
奕华同样。她特别注意林肯在一些地方细微的记号:用铅笔打的圈,或若隐若现的折痕。如同达吉亚娜去翻读奥涅金读过的拜伦的《唐璜》一样,从书中一些微妙的记号中去了解奥涅金是个怎样的人?什么词句在引起他的注意?什么的情节在打动他的心?
是的,他们是在不同时空中,共同读着这本书。这种共同,让他们的眼神间越加有了默契:常常是这个人一抬头,便会见到那个人的目光幽幽过来。那个人一瞥,又会撞上这个人眼睛的探问。
他们的这种眼神交流很快便被小柳发现。
那天他们是去离营地更远的地方画标本的。收工回来的路上,小柳见到林肯左手拿着画架,右手也拿着画架,大有深意地抿嘴一笑。奕华以为她会说自己一些讥讽的话了,却是瞟都没瞟奕华一眼,只顾着走在林肯身边细声细气拉家常。
“林肯,你长得像爸还是像妈?你爸爸妈妈肯定长得很漂亮吧,尤其是你妈,都说儿子长得大多像妈妈啊,都说部队首长的爱人都是漂亮的……林肯,你为何叫这么个名字,听说还是一个美国总统的?”
奕华在边上仔细听着林肯会怎么回答。因为关于他的家庭背景,也是考察队的人议论的话题。有人说,他父亲是驻渝都某军的大首长,他也是两年前才从部队转业分到市植物研究所的。“肯定是大首长的公子。你看他的高筒皮靴、军大衣、军衬衣,那样的行头,小战士哪里有?”奕华听到过好几个男人很羡慕地说起。但林肯从不对这些议论做任何回应,谁问,他都是淡淡一笑,仿佛不屑说起似的。男人们又会说:看来官不小啊,大官的儿都要保密的。
对小柳的咄咄相逼,林肯仍是笑,甚至转过头来看了一下奕华,笑中又带了抱歉的意味。
小柳知道林肯在王顾左右,却继续说着:林肯,听说你已有女朋友了。我可没瞎说!五一节在研究所门口见着你和一个漂亮的女孩走在一起。那女孩的模样,我们这里没人能比的。那不可能是你妹妹吧,妹妹哪会那样亲热地看着哥说话的。就是你女朋友吧,看,你脸都红了。
林肯的脸的确红了。不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红,而像被什么憋住了。他仍没说话,几大步迈到小柳前面去,走得像风一样的快。小柳嘟着嘴吵:“林肯,你使坏嘛,走这么快,要把我们扔在深山老林啊?”小柳连追带赶,赶上了就拿着手里的毛巾去抽打林肯,撒娇。谁知小路凹凸不平,她一趔趄,摔了下去,顿时,她抱住左脚哇哇叫起来,说脚崴了,痛得走不了路了。
央金帮她按摩,又正了气,说没破皮也没红肿紫青,不妨。但小柳咬着说痛,走不了路。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林肯,说:都是你害的,你得背。
奕华马上就盯住林肯,眼神在说:她在装,好拙劣的伎俩,别理。奕华想看到林肯的断然拒绝,看到的却是林肯站在那里发呆,似乎谁的话、谁的眼神都没留意。
小柳仍坐在地上气鼓鼓地说:我走不了的,你们自己先走吧,不用管我。
林肯走到小柳面前,背起她就走。奕华觉得他做这一系列动作时,有一股子狠劲,像在与谁赌气,又像破罐子破摔,一头被放在祭台上的牺牲似的,眉眼间有着不易觉察的凄凉感。但这个男人又是很享受这一切吧,包括他的肌肤、肢体都在享受被女人虐待的感觉。奕华有点懂了,她发现了林肯的弱点——他又是一个上天专为女人制造的、贾宝玉似的男人。他是为娱众而存在的,泛爱,有无边无际的爱能力与爱能量,不会放弃与任何一个女人的缘分。他太爱惜自己做男人居高临下的怜悯了。
太阳虽高照着,但荒野已有了冷凛之气。林肯不说话走得很快。大家也无话可说,只听得见小柳嘤嘤在哭,哭得无奈而徒劳。奕华能体会到小柳的悲情:这个神秘的男人啊,嗨。奕华也被悲哀之气阻塞了思想、大脑。她小心翼翼地走路,慢吞吞的,只怕一快,泪就会不听大脑的指挥,冲破眼膜最后的防线,梦一般混乱地出现。那样的话,谁都会看到她像疯子似的在流泪,林肯也会看见。这种说不出理由的泪会让林肯怎么想她呢?愚蠢的女人啦,你有心事了,你在爱了么?奕华被这个爱字吓住了,吓得连悲哀也冷冻起来。她脑子更是混乱,混乱让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对央金说,你们先走,我去方便一下就赶来。央金说,我们会走得很慢等你。你不要跑远了,这一带地形复杂,就在那些岩石后边吧。我随时叫着你。
奕华没听央金的话。她闪到岩石后,发现下面有几条路,有一条路似乎是同他们要回去的路是平行的。她觉得,这里离党岭村不过也就十多分钟,太阳还在山顶,天还大亮着哩。她在岩山上用粉笔写:央金,我自己回去了,你们别等。她想用孑身独行来实施一项惩罚,针对林肯、小柳,还是自己。也许,只有惩罚才能让她欲哭的感觉消失。
6
顺着那条路走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奕华并没望到村庄的影子,反而走进一条大峡谷。
峡谷内的天已渐渐暗起来,天际已有星子与月亮隐约的踪迹。借着依稀的光亮,可见峡谷两岸的悬崖峭立,古树杂生,乱藤倒挂。齐人深的丰茂之草,并没枯黄,反而润润生碧,却遮天蔽日的,让小路湮没其间。
奕华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往下看,万丈深崖下的谷底是叠叠瀑布,水声被四周的山崖关住了,叫吼如雷似兽,响得怕人,奕华有了悚栗。回去的路,也被一片近似黑乌鸦的荒草湮没。刚才只知道往前冲,根本就没去顾及来途。
奕华定定神,却也无法。她想自己可能走进了村里人说的没有人烟的百里峡谷了。顺着这条沟,只能走到八美。
奕华放弃了前行的打算,只是挣扎着走出齐人深的杂草丛。她从小就对高高的杂草有着无比的恐惧,觉得杂草就像深流,不知里面会潜伏着多少危险。这种蠢蠢欲动的恐惧,让人等待着的恐惧,远比一头猛兽明目张胆向你扑来,可怕得多。
终于,她找到一块向外飞翘着的岩石,光秃秃的,三面悬空,往前走几步,就是万丈深渊。奕华坐在岩石上,大脑一片空白,似梦非梦。月亮已升到高空,想来该是晚八点以后了。时空在奕华这里,在无人的峡谷里,已变得毫无意义。她想睡了,疲惫之极,昏昏然,她觉得应该睡去了。却突然见到了父亲在她身边忙来忙去,说想拿一点什么东西来给她保暖。父亲很着急地在叫她:怎么睡在这里呢,会着凉的……父亲急得团团转。父亲的话,让奕华发现自己竟睡在了一堆冰块上,冷,镂心铭骨的冷,漫天无涯的冷……
奕华啊,奕华……父亲始终附在她耳边叫着。父亲不让她睡。她哀求父亲:我好累了,让我睡吧。不行!不行!父亲推她起来:这里不是你该睡的地方,起来,必须起来!父亲的脸因异常严厉而变成了鬼一样的恐怖,奕华吓得猛一冷丁坐了起来……
奕华,奕华……黑暗中叫声不断。是来自地狱还是天堂的声音呢?
奕华看到对面山梁黑黝黝的草丛中,电筒光、火把一片混乱。父亲却在这一片光亮到达之前,匆忙离去。那一瞬,奕华多么不舍。
林肯第一个跑到奕华所在的岩石上。他离奕华几步远时,却“扑通”一声倒在石头上,嚎啕大哭。手电筒被他发狠地扔下山谷,还带着亮光。亮光在黑暗中弄出了一道惊悚的线条,然后就不知所终了。
……
奕华后来对这段经历缄口不谈。谁也不知她被困在百里峡谷时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后来她生下女儿时,母亲来看她,她对母亲说:您信不信,那天在峡谷的岩石上,我真的见到父亲了。他不让我去,大概还是想我能给蓝家留点血脉吧。母亲,我要是跟着父亲走了,您会怎么办?
母亲看着她,很肯定地说:我会立即嫁人,再生女儿或儿子。
奕华的泪悄悄流下来。她好想一把搂住母亲说:妈,我怕。
母亲也想抱住奕华——自己这个刚刚创造了生命的女儿。她已听到自己的血从身体里流向这个女人,又流向下一个女人……其实,她也很怕这个世界啊。但,听到血脉这样流淌的声响,便没那样害怕了。并且觉得自己的手臂够大的,抱女儿和外孙女已绰绰有余。似乎,再努力张开,抱住一个地球,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奕华与母亲都不过是在自己的内心**浩**了一番,犹如一种精神**。面子上仍是彼此匆匆地望上一眼。母亲用想抱奕华的手抬起来整理起头发,把掉下来的几缕用细发夹别上去,以保持高耸着盘髻完美无瑕……
7
翌日,考察队全体人员休息一天,算是为昨夜的事压惊。
林肯拿了两瓶水果罐头来女宿舍看奕华。把一罐给了央金等人,另一罐让奕华打开吃。小柳在旁叫唤:偏心眼,敢不敢当着得我们的面喂她。
林肯还没搭腔,奕华就举着打开的罐头递给了林肯,嬉皮笑脸地说:喂给她看。人都死了一回了,吃个东西有多难?奕华头一偏,眼睛由下向上弄出一道弧线朝林肯抛了个媚眼,像当年姚俐俐看男人那样。林肯让这个眼神惊住,脸通红,拿罐头的手竟发抖。看得出他对这个眼神有着极大的疑惑甚至恐惧,不知该怎样对付它,抑或,这样的眼神撬动了他隐秘世界的一丝缝隙。
看到林肯的窘态,央金忙解围:别乱闹了,说正事。晚上,你们男的能否带我们去洗澡。奕华着了寒,得去泡温塘。奕华很感谢地看了一眼央金,她喜欢这个女人为人处世无比通透,像男人一样山高水长。
“好,晚11点吧。”林肯答。
……
党岭多温泉,澡塘也多,全是露天的。当地话称澡塘为插曲,木日插曲便是火药澡塘的意思,布卡插曲就是草坪澡塘的意思。
奕华她们上党岭后也泡过几次澡塘,都是深更半夜由林肯他们一群男人带着去的。那时澡塘再无他人。
奕华没有泳衣,得穿棉内衣背心和棉毛裤下水,很滑稽。林肯早就想到了女人的尴尬,让她们带了雨衣来,上下时穿。还支了两顶帐篷,供换衣用。他把自己的军大衣递给奕华,说:你起来后,就穿这个,别再着凉。奕华抱着军大衣进了帐篷换衣下水。央金在塘里喊:奕华,被鬼扯住了吗?还不下来。奕华没理。她抱着军大衣,一寸一寸地嗅着那个男人的气味,心旷神怡。
这次他们去的是布卡插曲,温塘前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坪,后面是黑郁郁的森林。如果在白天,从远处看过来,会发现这里的一片绿色或金黄中,几股热雾纠缠着、沸腾着,往高处奔。站在几里之外,也会被这里依稀的水雾拂湿面容。
奕华喜欢在这样广阔的空间里打开自己的身体。虽已是子夜,但渐渐丰满的白月亮高悬天空,高原的星子个个都神灵活现的,离地特别近,仿佛在水中跳跃起来,一伸手,就可以撸一把下来。而在清朗的月色中,远近的草坡和森林的轮廓还隐约可见,不真实地似动非动,有着更神秘的引诱。奕华躺在水上,随波摇曳,见着星月在热雾间穿梭,心想,若不是热雾的弥漫,星月是可以游弋在泉水之中的。那样,水中的人便可与天上的东西共浴了。
她不知林肯在哪里?水声与人的说话声都被热雾隔离了,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而奕华又故意让自己呆在角落里,让热雾把自己密密实实锁住,独享与热腾腾的水肌肤相亲的感觉。她情愿在水中孤独。但,她还是想隔着热雾看见林肯在哪里。塘中只听得到几个女人在大呼小叫,而她只关心林肯在哪里,为何听不到他的声音?以至奕华怀疑,林肯会不会混在热腾腾的水雾之中,飘然消失?
想到这里,奕华陡然在水中站立。站立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雪花竟从布满星星与月亮的夜空飞下。雪花被月光照着,银灿灿的一朵朵、一群群,像玉蝶,或者像传说中永远新鲜的梨花瓣,尽情地在黑暗中翻飞,被热雾驱赶着,东躲西藏……
“下雪好兆头啊,后天我们肯定能见到素荷的,是不是,央金?”
奕华听到男人的声音在热雾那边说,听得出他的欢欣。是林肯吧?她想象着身材颀长健美的林肯洗浴时的情形,身体便有了莫名的兴奋,暗自骂自己,多不要脸。只好赶快盯着天上看,看满天的雪花,被月光指引,聚集在温塘上盘旋、流连,明明知道很快便会被热雾融化成水,仍要像飞蛾子般扑过来,勇敢地,别无选择地。
奇怪的是,一大群雪花被融化时,热雾突然从眼前消失。她见到了林肯。那个男人坐在温塘边的草坪上,浑身几乎**,只穿了一条游泳裤,一动不动地在经受雪花与寒风的洗礼。他身上散发出的男人气息,如卷土重来的热腾腾的水雾,四处弥漫、扩张。
8
农历九月十六的那天,每个人都很紧张地盯住天上。雪,一直在下。而他们希望只是薄雪,更祈求圆月能在午夜高挂天际。但这些都是上天的意志,人在这种意志面前多么无能。
他们已把帐篷搭在了葫芦海子边,住下。出出进进都看得出人们表情的紧张、严肃,像临战前的状态。央金看着烟云中的海子,老说同一句话:如这次看不到素荷,又得等上十年啊。
人要分成五组,从夜晚11点就蹲在海子边的几片素荷密集地。
奕华说,我跟林肯一组。她见到大家惊讶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林肯脸有些红,但也是坚定地说:好,我就负责照顾她吧,她才生了病。
他们两人都有点不管不顾的,反而让其他人不好起哄了。大家默默散去。
……
深夜的海子边,比想象的更冷。奕华觉得思维与语言都被凝固了。
面前的素荷与天一般地黑,差不多与黑夜融为一体。紧闭的花蕾如铁疙瘩似的缄默。奕华咕哝:它们真的会在把人的脑袋都要冷掉的天气中开花吗?
林肯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怎敢那样的说?
奕华嘴角一扬,笑,在黑暗中。
林肯还是感觉到了她的笑。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说话好像直接从身体的某部分蹦出来的,谁也别想管住它们。蹦出来就骇人了。
见奕华不吭声,他又说:你这个小丫头啊,知道吗,仿佛还没长大就熟透了,历尽沧桑,整天心事重重的。丫头,你太悲观了。
这些话戳到奕华心灵的深处,她有了战栗。
“那天在百里峡谷找到你时,你说胡话哪,嚷着要到天上去找爸爸。我想,你父亲已走了吧。”
“嗯。”奕华不想触及父亲两个字,不仅是因为痛,更因为罪。是的,铭刻在她隐秘处的罪证,总会在她试图稀释痛苦的时候跑出来,捣毁她试图的欢愉。
奕华又用围巾把脸子紧紧捂住,只剩下了眼睛和眼里两团亮晶晶的泪。她咬住下唇。泪,无声而落,如海子上空落得委委屈屈的雪花,飘也无定,落也无定。
“读过白居易的《长恨歌》么?”林肯在她的附近坐下来,用奕华异常陌生的沉重语气说道:“其中有句‘此恨绵绵无绝期’,写了一种痛苦是生死都无法解脱的,枷锁般地套着你,活一天,就套一天,直到死亡……”
奕华惊诧地向他看过去,黑暗在修改这个素日里春风满面的面容。
“是的,我的父亲也走了。并且,死得很惨。”林肯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却又把什么东西咽进了喉头。
“不是说你父亲是现在某某军的司令员吗?”奕华蓦地直起了身子。
“瞎说,一派瞎说。那不是我父亲。我父亲不得志,最大的官也就当到团级。但,我父亲是个好军人。1968年去渝都长江边的一个军工厂支左,那里正闹派性,两派打仗,把舰艇都开出来了,一派的人说父亲是另一派的走狗,硬是用钢钎活生生把他捅死了……那些人捅父亲时,父亲用两只手臂死死抱住脸子:‘别戳我的眼睛’他高声惨叫。这成了他的遗言……”
奕华呜呜发出了声。纷乱的雪花像纷乱的石头砸在她裹了围巾的头上,她干脆一把扯去。
“好多年后,母亲才告诉我:难得回家一趟的父亲大半夜了也会坐在我的床头,仔仔细细端详我熟睡时的模样。因为我醒着的时候,和他不亲,总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瞥他几眼就跑得远远的了。而熟睡的我整个都是属于他的,说梦话的表情、乱踹被褥的臭脚丫,包括打出的响屁都是他老林家的人干的,父亲爱得喜滋滋的。如果说别的父亲爱儿子,是用语言或怀抱,我的父亲则是用他的眼睛,那是他唯一能得到我的地方。可是……可是,太残忍、太凄惨的是,父亲血肉糊涂的尸体从唐家沱里捞上来的时候,大大张开的嘴巴之上,没有了眼睛,那里是两个惨不忍睹的黑窟窿。父亲,永远也看不到我了,哪怕在另一个世界里……”林肯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海子上一片寂静,奕华甚至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黑暗中那尊雕塑似的人,任雾与雪聚散的声响、水中的鱼“扑通”的声响在寂静中起落。
“……我从这以后,常常一闭眼,眼前就站着浑身血淋淋的、没有眼睛的父亲,用两个黑窟窿深情地端详我。这一幕,像挖我的心。我落下晕血的毛病。大男人一个,看见血就会像女人一样昏过去。但,即使晕血,当年我也提着菜刀去找杀害父亲的凶手,有好几次。母亲怕我真的去杀人,找人把我捆在家里,天天守着我哭,直到我去了部队当兵。嗨,这些事我从不对人提起。也不知今天怎么呢?大男人说这些干什么?”
奕华又咬着围巾的一角哭起来,满脸纵横的泪,被凝结成冰,像无法冲破的栅栏,她的脸已被围困。她想,她不会是已被封存进另一个世界去了的花朵吧?人们隔着冰,看着她栩栩如生,其实早已成为了标本——
不会的,不会。
的确,她先前不能稀释的痛苦中又注入了另一个人的痛苦,痛苦变得更巨大了。但也更充满弹性。如同拳击手打沙袋,出拳越重,被反弹回来的力量便越大。哦,两个人痛苦的力量,多么可靠和温情的联盟——她突然意识到林肯给予了她多么了不起的东西:不只是亲密,不只是信任,甚至都不只是有可能的男女之爱。它是生命的联盟——父亲曾给予过她的。
奕华的这一发现使她觉得刚才还视为巨大的痛苦已微不足道,脸子也如解冻的冰河、冲破栅栏的马,开始生动。并且,觉得自己的手臂变得很强大了,如同母亲一般——她想抱住这个男人。她感到手臂已在黑暗中像鸟翼般打开,向着那个沉浸于悲伤回忆的男人。她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充分想象悲伤会在这一瞬间扼住他的咽喉。她的手臂温柔地展开了,如同母亲一般……却,突然停止了。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想起的竟是达吉亚娜给奥涅金的信,毫不掩饰的、不懂爱情游戏规则的火热表达——
“这是上天的旨意,命中注定
我将永远是为你所有,
我过去的一切,整个生命
都保证了必然和你相见,
我知道,是上帝把你送来的
保护我直到坟墓的边沿……
我在梦中早已看见你,
就在梦里,你已是那么可亲,
你动人的目光令我战栗,
你的声音震动了我的灵魂。”
……
奕华听到自己内心一遍又一遍朗诵着达吉亚娜那些火热的句子。但她很坚决地对内心说不行,绝对。她不会让自己去犯达吉亚娜的错。她坚强的意志会帮她解决这些弱智的冲动。
于是,林肯感到了在黑暗中激动不已的少女奇迹般地归于平静,而用中年女人那样松弛而平庸的声调问他:你说,今晚素荷会开花吗?
还没把自己从悲伤中彻底拔出来的林肯,却为这个女人的瞬息万变而困惑了。这个骨子里对一切缺乏信任的女人,更别指望她能相信奇迹。可恶的是,她的悲观情绪是能传染的。一时间,他的情绪也低落,看看天上,雪有些密集了,月亮似乎没打算出来创造奇迹。
只有海子上的雾如约聚集。黑暗之中,看到它们带着祈祷和倔强,守候在那里,一团洁白的心愿。深夜看过去,有点惊心动魄了。
雪突然就停了。圆月亮挣扎着出来,像是从天寒地冻的缝隙中使劲挤出来的。光,寡淡寡淡的,没精打采。但一点不妨碍它把海子上的那团雾向着四周驱赶。黑乎乎的素荷花蕾被浸泡在雾里,雾把它们埋葬。但是,月光重新拯救了它们,月光哗啦照过来,如潮汐,素荷迎着潮汐般的月光打开了自己。
素荷如同小妖一般开放了。
没有任何叶的陪衬,素荷形单影只地站在铁棍般的茎秆上,仍是左顾右盼的俏丽。巨大的花朵,像巨大的惊叹号,甚至是比巨大的痛苦更巨大的东西,它在藐视一切,再没有普通荷花的婉约,而是肆意的奔放——由茎到花却是通体透明,闪烁着晶莹的光,比月亮更晃眼,一朵朵、一大片不可思议的皎洁,让月亮都无所适从了。这样的银白与皎洁向月亮反射回去,月亮不得不重振精神来与素荷彼此呼应。天空,因为这样的呼应,陡然亮了半边。奕华指着白晃晃天的一隅对林肯说:看,真开了,开成这样子了,怎么开成这样子啊?她语无伦次,眼里含着泪。
林肯没回应她。他去了银白而皎洁的素荷深处,那是个透明、发出晶莹光亮的世界。他的整个人浸泡于雾与梦幻般的银白间,恍惚地一脚踩下去,才知自己已走进海子中,水淹到胸部了。奕华的声音遥远地传来:林肯,你不要命了。
……
林肯终于从雾中回来。浑身湿淋淋的林肯打着冷战站在奕华面前。离开与返回,短暂的过程仿佛让他成长为诗人。他喘着气说:“奕华,你相信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呐,觉得比梦境更不真实,所以,走到水中去,被冰冷的水猛激一下,才得到了证实:这一切是真实的。我相信了,即使有一天整个地球都毁灭,我们成了一堆骨头、一堆灰,奕华,我也会相信今夜的一切无比真实。你呢?奕华,你相信吗?”
林肯的声音一声声低下去,温柔如水,飘浮在雾与素荷之间。奕华甚至感觉到他向自己伸出手来——那玉琢般干干净净的手,那双她渴望已久的手。
但,手却停止在了黑暗中,像高空中的月亮挂在了那里,不可思议的虚拟。
9
那夜,考察队的五组中只有两组看到素荷开花。并且,另一组看到的只是零星几朵的盛放。所以,当林肯与奕华向大家描述素荷的开放,让一片天光恍若白昼时,众人都半信半疑。只有央金心满意足地相信这一切。她坐在角落,望着林肯奕华双双挥动手臂,起起落落地讲述着,像在跳双人舞一样,便想起当初问卡卡姑娘能否见到素荷的话——卡卡姑娘怎么回答来着呢?她说,你得带去金童玉女。真是啊,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央金感受到来自神秘力量的美意,模糊而快乐地笑了。
采摘到素荷花蕊并画了它的真身,考察队非常成功地完成了上党岭的使命,便准备择日下山了。但就在此时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冲着林肯来的一位女子。二十出头,北方美女式的漂亮,高挑身段,圆脸、粗眉、大眼睛,两根长辫子,一笑一弯腰,辫子就从后背甩到了前腰。
她口口声声称林肯“哥”,林肯叫她“幺妹”,说幺妹是他家的邻居。
其实,幺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南丁。是她做司令员的父亲给取的。她说父亲很会取名,林肯的名也是他取的。南丁是取国际著名护士南丁格尔前两字,林肯当然是向美国那位为黑奴争自由的总统致敬了。她父亲可不是一般的土八路,参加革命前曾是江西某县中学生。这是南丁一再对人强调的。
南丁是一个很善于制造热闹的女孩,又像一座不设防的城池,见人便呱呱说着话,不到一天,与大家已混成故交。即使奕华,在内心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可爱的:天真与**被她很巧妙地融为一体,真诚和热情表达得如行云流水,甚至好家世让她拥有的高贵气质以及矜持,都被她把控得恰如其分,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总之,她的美,不带任何侵略性,给人妥帖与温柔之感。
她住进奕华她们寝舍,林肯来为她做搭床之类的杂事。他是默默地,看不出有着欢欣或承受,表情像一种凝固,如同雪,下着,下着,突然被结了冰。谁也判断不出下雪好还是结冰好。但看得出他对南丁的周到、体贴。至少,他在力求表现出这种感觉,一如他对女人的惯常态度。
而对林肯的好,南丁不但没有恃宠而骄,反而有种谦卑的感激在里面。她低眉顺眼,甚而唯唯诺诺。本来是冲着林肯来的,却并不去找林肯,似乎更喜欢和女人玩:同她们一起包饺子、洗被子、织毛活,说些社会上的花边新闻……
奕华冷眼旁观也有了迷惑:这个女人千远万远跑到这种荒野的山上找林肯,来了却尽与一些不相干的人消磨时间,什么意思啊?想起那只在素荷与雾之间向着她伸过来、却停顿在半空中的手,便会酸酸地与这个女人产生联想:那只手是因她而停顿的么?这样一想,奕华竟有了一种被欺骗的屈辱感。觉得那夜的林肯只是在某种情景下,把自己当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了。或者,根本就当她是傻瓜,耍了一回。她庆幸自己的不动声色、克制,否则,会成为天底下最可笑的大傻瓜。其实,南丁的到来,已让她成为考察队里的人明里暗里嘲笑的对象了。尤其是小柳,常当着她与南丁的面挤眉弄眼地说:我早就说过嘛,林肯有个漂亮的女朋友。所以,我就有自知之明,不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南丁听到小柳的话,只是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小柳说什么刻薄话,奕华并不在乎。倒是南丁的态度让她犹如万箭钻心。她更加沉默寡言,白天几乎不在宿舍呆,跑到村上去串门。有一天,她发现林肯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便走过去心平气和地说:放心,不会像上次一样迷路的。我不过是去村子里为写作搜集素材呢,你还是回去多照顾照顾你的幺妹。说到这里,连自己都听出一股子醋意了。又一副恳切地说:南丁真是不错呐,昨天竟把我的衣服都洗了。你去说说,她来玩就好好玩,别让她这样辛苦。林肯不吭声,幽幽地看着她。见林肯仍不走,她才勃然大怒:你真不像个男人,磨磨叽叽,扯来扯去的。我实在忙,没闲工夫。说完,拔脚就走,头也不回。
晚上回到寝室,正碰到女人们在试戴南丁送给大家的一种礼物——几个像布兜兜似的东西。“这叫乳罩。”南丁说。还说,国外的女人和北京高干的爱人、女儿都时兴戴这个:“主要是为了方便活动,免得走路跑步时,那里一颤一颤的,不雅观。”南丁扬扬手中的一个,热情地对奕华说:我特意为你选了一个大的。这几天太打扰了,送这个当礼物真不好意思,只略表我的歉意了。
奕华没去接过乳罩,而是紧走几步立于屋子中间,面朝南丁站定,三下五除二解开衣服,一对巨硕而年轻的**挺拔而出。她斜睨着问:你看,你那个小罩罩装得下它们吗?
南丁还没反应过来,站在一边的小柳也哗啦掀开了衣服,嘴里嚷:你以为你的大,大的恐怕还没见过吧。小柳的确也有一对大乳。但有点大而不当,一盘散沙似的。
大柳也被刺激起来了,忙着撩自己的衣服。但过紧的套头棉毛衫让她久久撩不起来,倒撩出一股怪怪的体味出来……
“疯了,你们都疯了。”央金边骂边忙着关门关窗。南丁看着奕华,紧咬着下唇,泪还是簌簌流了下来。她可怜巴巴地说:奕华,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奕华去村子时,后面跟的不是林肯,而是南丁了。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奕华,见对方很警惕的模样,便嫣然一笑说:我们一会就走了,是来告别的。
奕华怔住了,半晌,才条件反射似的问:林肯也走?
“是,我父亲找了车来接我们,他母亲病了。”
“你们……你父亲,他母亲……”奕华嘴里念叨这几个字,想把它们串联起来,却怎么也串不起,呆呆地见着南丁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奕华,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非凡的女孩了,我想与你做一辈子的好友,生死与共的那种。我的东西,只要你看得上的、需要的,都可以拿去,连命都可以,我不会眨眼睛的,我说着实话哩。这是我的地址,一回渝都,你一定要来找我。
这个女人流着泪的眼睛依旧清澈而真诚,它让奕华有了无限的怜悯,不禁像搂一个小动物一样去搂住她。苍天可以作证,那一种画面如诗如画——白茫茫的荒原上,两个穿红着绿的女孩子抱在一起真诚地哭泣,像一对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小蜜蜂,弱小地站在浩瀚的苍穹下。两个小黑点,多可怜的一对小黑点。
奕华目送南丁抹着泪、踉跄而去,忘了自己才该是最伤心的人,毕竟是这个女人带走了林肯。她竟忘了。她抬头看着插斯尖冰山的冰峰被太阳照着,像一座盛大的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她的心,如此渺小和苍茫,连感知痛苦的能力也失去,包括手也是背叛者——它是那么利索地展开女人留下的东西,除了写着地址的纸条,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女人嫣然而坦**地笑着,明眸皓齿。背面写了字:见面才知姐妹亲。
10
林肯是不辞而别。奕华觉得他更像是在作一次逃跑。逃避什么呢?这是奕华站在插斯尖冰山下思索着的问题。
她很晚才回到寝舍。央金正要去找她了。见她回来,大家就默默散去了,只有小柳眼神幽怨地瞟了她一眼,倒一夜无话。
央金把她叫到宿舍外,拿了一个封好的大信封给她:“林肯让我转给你的,我没问是什么,你也别给我说。我只想说,林肯那样的男人太像天界中人了,下凡来走一遭而已,别太当真。”
谁说不是呢。奕华咀嚼着央金的话,想着自己与林肯的来龙去脉,点点滴滴,真的是像风一样的不真实。风刮过,树留下了痕迹,甚至水也有了涟漪。但风是什么模样呢?
林肯把手抄本《欧根·奥涅金》留给了奕华,还有他写的一篇小说。
小说的主角是一个男人、三个女人——
他的父亲是地道的穷苦农民的儿子。参加了革命,为一位立下赫赫战功的首长当警卫员。解放后,与首长家的保姆结了婚,生下了姐姐与他。
首长的爱人生了四个孩子,全是由他的保姆妈妈带大。可惜都是些女孩。首长与爱人很难受,生得不能再生了时候,才作罢。便把他这个保姆的儿子当亲儿子养,给他最好的教育,看戏看电影等盛大的公众场会都带着他,出尽风头。这让他从小就有着迷惑:不知自己真实中该属于什么样的父母,直到亲生父亲的悲惨死亡——
已是14岁少年的他几乎记不了多少自己与父亲在一起的细节。骨子里,他不太看得起自己连级、营级、团级小干部的父亲的。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会应付几句,就屁颠屁颠又跟着首长和爱人去大场合了,丢下保姆母亲与小干部的父亲。“文革”之初,“支左”的父亲却被杀害了。悲痛让他差点崩溃。才知道血脉之中早已决定他是父亲的儿子,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这一事实。
母亲是个孤儿,很小就在纱厂做童工。是首长的爱人去把她解放出来的。她跟着首长的爱人到了一个革命家庭,担任了革命者的保姆,为自己能为革命奉献而自豪和骄傲。朴实的母亲把自己的所有心血、热忱、忠贞、爱献给了这个革命大家庭。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顾,也要顾惜首长的四个女儿。但就在她丈夫惨死的那一夜,她哭得昏天黑地,没注意到首长才11岁的小女儿跑到街上去看热闹、捡传单,却被一个流浪汉给糟蹋了。当时,首长的爱人正陪着首长在北京看病。回来知道这一事情,首长大怒,要拿枪去毙那个流浪汉。而爱人更是悲悲切切地哭诉:幺妹,你好可怜,将来谁娶你啊?
首长与爱人都没责怪他的保姆母亲半句。但明显对他们这一家人冷淡了许多,包括他。到他16岁那年突然又热烙络起来,首长与爱人主动提出要送他去部队当兵。
他在部队呆了五年,提了干。却不顾首长与爱人及保姆母亲的坚决反对,执意转业,自己联系转到了渝都植物研究所。到研究所后,主动提出跑野外,一跑就是两年。
为何要执意转业、离开自己很喜欢的职业军人生涯呢?是因为他20岁时发生的事情。那年他回家探亲,母亲跪在他的面前,要他答应,这一生要娶首长的幺女为妻。
他说:我不是嫌弃幺妹,没那样封建。只是从小就与幺妹亲密无间,比亲兄妹更甚,怎么可以为妻呢?
母亲指着满头白发说:它们是你父亲与幺妹出事那天开始白的。这些年天天煎熬,天天白,我还不到50岁呢,出去就被别人当成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了。儿啊,妈心里亏得慌,良心过不去啊,觉得太对不起首长一家了。妈这一辈子是无法偿还的,当牛做马也还不了。只有你替妈来还了,算妈求你……保姆母亲让自己的头在地上叩得“空空”响。
首长爱人虽然从没在他面前提过此事,而言谈举止中却总有某种意味——他们是有恩于他和他的草根家庭,现在该他知恩图报了。
而那刚满18岁的女孩,在他面前已有了扭捏、害羞,从一个他可以拉着她大辫子转圈圈的小妹妹,变成了懂事的女人。她太懂事了,察言观色,低眉顺眼,既充满着悲剧感,又充满着希冀。她热望着他,似乎他就是她未来生活的救星。眼里仿佛总噙着泪。稍有风吹草动,泪就会顺势而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令人心碎。但,却给了他深重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是令他烦躁、厌恶的,甚至滋生出忘恩负义的反叛。因为它切断了他对爱情美好境界的一切想象。在他想象之中,爱是不该承担还债、感恩和怜悯角色的。而当他停止对爱的想象了,未来的生活对他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变得很消沉,一天天都是殉难的模样。他可怜着母亲。甚至这种可怜带有了不屑和憎恶——这个把自己一生奉献给别人生活的人,她已经在当牛做马了,从思想到人格,一派愚忠。她从不知道在革命的名义下,自己有多可怜。
他可怜着首长的爱人。她一直都在掩饰自己当恩人的欲望与得意,也在掩饰自己的飞扬跋扈。她扮演着一个亲民的高干夫人,可以说已相当成功。但为了女儿,她得放下高贵的自尊心,暴露出人性之恶来。她的暴露与她的悲哀一样的惨烈。
那个女孩子更值得他可怜。她仿佛已变成了她私处通向**的那层处女膜,薄而脆弱的东西。失去了它,社会竟让这个女孩失去了高傲权利。连她自己都贬低了自己的价值,低着眉讨生活。但她又欠别人乃至社会什么呢?
对三位女人的可怜,导致了他可怜天下所有的女人了。
他曾偷偷读过《圣经》。里面谈及:因为夏娃教唆亚当偷吃了禁果,从此,所有的女人都将遭到了天谴——
而在他看来这种天谴首先表现于女人再不是完整的个体了:她们把血肉、骨头、奶水甚至灵魂分给儿子,把情感与肉体、忠贞分给情人或丈夫,把思念分给父亲,自己却一无所有。上帝说她们引诱亚当偷吃禁果,她们竟毫不申辩,永生永世受着上帝的惩罚,为生育痛得死去活来,还不能有任何的抱怨。而依照他在现实中对男女的观察来看,女人对偷吃禁果的兴趣比男人小得多。男人当初在上帝面前没说老实话,把自己的错,转嫁为女人的教唆。男人卑鄙地让女人当了替罪羊,心安理得地在上帝面前扮演无辜。而女人则心甘情愿替男人顶罪,像石头一样的沉默、保守机密,还表现出无怨无悔的样子,以为这样可以感动男人。没想到这样做的结果是纵容了男人。撒下第一个谎言之后,男人变成了喜欢撒谎的人类。于是,上帝办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桩冤假错案——
如果人在上帝那里犯有原罪,男人对女人也是犯有原罪的。男人先欠下了女人的债。
所以,他的保姆母亲、首长的爱人与女儿,布下天罗地网,逼他还债。
他觉得自己是替天下所有的男人来还所有女人的债。他,听从女人的呼来喝去,对每个女人都尽职尽责,如同殉难者,如同牺牲——把自己献给了女人。
只是,对女人再没有爱了。
没有了电光石火的**,比天高比海深的欲望。
这些能力统统失去。
他成了精神意义上的太监。
……
但,他却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大自然里遇到一个女人。她有着匕首般寒光闪闪的黑眼睛,像荒原一般桀骜不驯,难以征服。这,重新激活了他作为男人的本能与斗志——可以说,她与荒原完美的组合,是对他强声的呼唤。他渐渐朝着呼唤的方向去了,忘记另一个文明社会秩序的存在,忘记了责任、怜悯、还债或感恩之类的,他竟把另一个世界忘得一干二净。他与荒原合二为一,他代表着荒原,荒原也代表着他,他在荒原中恢复了男人所有的本能、骄傲与欲望,以及男人在荒原里对女人由衷的崇拜。是的,永恒的荒原。他渴望作为男人,能与荒原一道永恒。
……
小说写到这里打了若干省略号,再没写下去了。隔了小半页,小说中的男主角以欧根·奥涅金的口吻写道:女人啊,你们若是要问我当初为何要断然拒绝达吉亚娜的主动表白,而后又会像疯子般追求?为何前后矛盾,形同无耻?告诉你们吧,因为我是男人。我们古老的职责便是追逐与打猎。这个古老的基因决定了男人——必须征服。谁都无法修改男人这一基因,以任何名义都不行,包括以爱、痴情或死亡的要挟——
男人必须征服!
谁妄图修改这一基因,谁就是在让——男人灭亡。
看到这里,奕华心惊胆战,躲在被窝里还觉得寒气逼人。电筒光便是在这时熄灭。她耗尽了电池最后一丝能量。没有了光亮,奕华如同坠入黑暗深渊。这是一个更寒冷之地——林肯变作了**山那般巨硕的“桅子”,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的私处被撕碎般的剧痛,血从那里流出,向床下流去,房子里全漂浮着她的血……
她使劲掀开棉被。屋子里并没有血,只有意想不到的一丝光亮躺在地上,是外面的月光从厚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的。它不会是血吧?奕华盯着它,疑神疑鬼地看着它的游动。是小柳的梦呓打破了她的幻觉。小柳翻腾着身子,很挣扎地在喊:男人是些啥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