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根山

丹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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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梨花,全新的梨花,女婴般笑得纤尘不染。清晨,一拥而上展现在奕华眼前,她猝不及防地见到这个新世界,不知所措了——

这里是四川甘孜地区丹巴县的甲居藏寨。昨天,她们一行人骑马上来,几乎是摸着黑上来的。

寨子由山腰向山巅蔓延,缓缓地,如手掌优美地打开,伸向高处,每一个指头都指向一个高悬的巉岩。夜里,房舍全被黑漆漆的林子包裹,黑暗占领了寨子,偶尔的灯火那么费劲、辛苦地从黑暗中探出星星点点的头,像上帝撒下的大网里几条可怜巴巴的鱼。她们走了快两小时,月亮才从厚实的云层中挤出来,冷光把天空剪出一枚柳叶般的缝,把细月亮养在里边。但足以给山林与寨子洒下一种幽蓝的色彩。这种色彩比纯粹的黑更神秘和鬼魅,可以让白色的藏居像底片在药水的化学反应下渐渐显影。特别是奕华一抬头,准确地说是仰望,一座天宫般的藏楼神话般地站在悬崖上,比细月亮更扎眼地银白与皎洁,墨黑的那片天被它反光过去,变得如洞穴般的,有着无尽的深邃。

再转过一道弯,星星点点的灯火、神话般的藏楼突然隐去,唯见山林层层叠叠,占据天与地的全部空间。细月亮把柳叶般的缝撕扯得更大了,月光像瀑布一般从缝隙里一泻而出,飞流直下三千尺,把密实的山林世界一分为二。

奕华半睡半醒地在马上摇来晃去,走着似梦非梦的旅程。身子几乎是匍匐在马背上,差不多睡着了,幽蓝的山林变成了一幅幽蓝的画,在她梦境里打开。她见到了骑着的白马正向蓝森林的深处走去,那里有极薄如纱的雾笼罩,蓝色变成歌咏般的玄妙。她的马只管在蓝色中徘徊,如同走近了灵魂的边缘。一瞬,它驻足回望,像在聆听或等待。她的马在作询问,向反射着月光的银白、也成了通体银白的树杆。那么蓝森林的蓝来自何处呢?如同月亮被云遮住,森林里仍有月色的回**。难道,它们是来自一种灵魂,而她的马已徘徊在灵魂的边缘?

若干年后,她见到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白马·森林》时,灵魂中有了惊呼——那不是她梦中的那幅画么?那种鬼魅又纯洁的蓝、轻雾和隐约的月光,包括那匹踌躇的白马。它们是从她的梦里迁徙于东山的画中,还是从东山的画里跑去了她的梦?谁敢相信这般的鬼使神差?但,千真万确,那一夜,在中国的丹巴,她走过了一个从未谋面、甚至连名字都还不知晓的外国画家所创造出的幽蓝朦胧的月下山林。

而此刻奕华仍看不清楚这个甲居藏寨到底是什么模样?她的视线被海一般奔涌的梨花遮住了。梨花顺着山势把寨子盖了个密密实实,高高低低、瘦盈疏密,形成满山遍野梨花的节奏与韵律。那真是浩浩****的大海啊,风一过来,震耳的哗啦巨响,涨潮了,银白的花瓣暴雨般打下来,全是银光闪闪的箭矢射向泥土,泥土有着乐不可支的微微颤抖。

梨花海洋的深处藏着外面的人难以知晓的世界——是的,民居,天知道它们是怎么建造出来的?应该说它们不是形而下的物质构建,而是形而上的想象空间。白壁之楼,却用艳红、艳黄、艳蓝描成图案,装饰窗框、门楣、楼顶和飞檐。它们比所有的童话更具**,尤其是它们在海一般的梨花后若隐若现时,只剩下楼顶五彩缤纷的经幡像船桅上的旗帜一样,在海面上招展、舞动,打着旗语,指引人们回家。

天又是不可思议的蓝,仿佛会天长地久地蓝下去,掺不进些微的灰与白。白云朵趴在上面一动也不动,也仿佛是天长地久的样子。阳光直端端照下来,梨花的香味已不是植物的体香了,奕华说不出来,想着这样的香非人间的,来自天上。而她也只能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隔墙听到《牡丹亭》的词曲那样,由不得心动神摇,感慨缠绵。她蹲身坐在一块石头上,仔细问自己: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世界么?

2

奕华走到丹巴,九死一生。

他们植物考察队一行七人,五男二女,是坐在军用卡车的敞篷车厢里,从成都过来的。途中要经过康定、新都桥、八美……要翻越二郎山、跑马山、折多山,这些海拔四五千米的川西恶山……

翻过二郎山的东坡后,西坡便来了。东坡与西坡冰火两重天。东坡已有春之景象。但西坡,竟下着鹅毛大雪,弯多险峻的公路上积雪达一米多深,推雪车在前面推,一辆一辆的车即刻跟着,在宛如雪筑成的甬道里蚂蚁般的爬行,生怕稍稍不慎,车就踏空,掉下万丈深渊。

没带棉大衣的奕华刻骨铭心地冷,一件件地加毛衣,仍像是被赤身**扔在冷库里似的。她咬着牙充能,不想让同路的人看出她的危机。但,牙把下嘴唇咬出了血痕,血往外渗了,仍无法用意志克服寒冷。

带队的央金,是个当过兵的藏族人,老家就在丹巴。看到奕华的脸已乌紫发青,还站在车厢头迎着雪假笑,便粗声大气地对几个男人说:都挤成团坐下来,把她捂在男人堆里。奕华听到这话时,意识已有些模糊,只觉得自己重如铁又冷似冰柱子的身体,被几个男人从风雪口拉了下来,央金好像把雨衣之类的东西往她身上裹,再把她抱在怀里,一个男人从她右边挤过来,右边有了朦胧知觉;另一个男人从左边挤过来,左边也多少有了知觉。还有一个坐在她前边,背几乎靠着她,为她遮风挡雪。

她几乎是坐在男人堆了,从来——她的身体没离男人如此之近。虽然在她意识飘浮中,仍下意识抵御这些来自异性的气息和能量。但,徒劳。她的肉体竟是欢欣地迎接它们的到来。她很受用,情愿自己昏迷,犹如一种放弃,对身体的。她真的就进入到一种迷顿的状态,觉得央金在使着劲摇晃着她,又拍打她的脸,央金在说:不能睡,睡过去就完蛋了。

但,她还是放纵自己往睡眠的深处走。偶尔被央金拍醒,眼睛和灵魂也只能望见高处——望不到顶的大雪山,一座连着一座,像月亮般皎洁,甚至洁白得连月亮的那一块阴影也没有。真是圣洁啊,她在迷糊中发出赞叹。这圣洁的雪山竟在一个无声世界里存在,此刻,它们是沉睡还是醒着呢?她想,应该是醒着吧,因为她看见它们身上揣着一些东西,那东西似乎在动——那是些墓碑,没多远就是一个、两三个或者一群。她从未见过大山里会揣着这么多的墓碑,就像大山天然生出来似的。但也显出了它的不情愿,仿佛这些都是它抱养的儿子,它只是墓碑的后娘。哦,多冷漠残忍的大山。但墓碑并不抱怨。它们像树木一样把根扎在冰天雪地中。根扎下去时,肯定很痛,要不墓碑的字为何会像汩汩流动的血那样红得新鲜,热气腾腾的呢?是的,她在这无声的白茫茫世界,唯一看到的热烈,就是墓碑上的红字。那红字在漫天雪花飘飞间,竟有动感,竟很温暖。奕华看着看着,便看到一些年轻男人的面容晃动在红字或墓碑的四周,或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或互相交谈,或哭或笑。他们都不怕冷似的,穿得很单薄,有一两个人连帽子都没戴。

她不知这些出没于墓碑的男人是些什么人?只觉得他们的年轻一如自己,一如车上正捂着自己的男人们。那他们的气息和能量呢?怎么丝毫也感觉不到?奇怪了。她张口问央金:那些男人是谁?央金却更紧紧地抱住她:“不得了,说胡话了,不得了。”央金焦急地对其他人说。后来到了丹巴的甲居,她才听央金的阿爸说,那些墓碑下埋的都是修川藏线二郎山段牺牲的解放军战士。不是有首歌这样唱: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万丈。想一想嘛,高万丈就是上天去了,天路啊,险,死的人一潮又一潮,平均修一公里路就得死人,说这段路是人骨头垒起来的,一点也不过分。央金的阿爸说着,泪就出来了。原来他当年便修过川藏线的。央金的阿爸还对奕华说:了不得啊,姑娘。你看到的就是他们啊。这不是迷信,是你有天眼,看得见冥界。你的前世搞不好就是我们藏区的活佛。

奕华自然不敢去想自己是否有天眼、有前世。她只清楚自己过二郎山时差不多快死掉了:发高烧、说胡话,徘徊于生死之间,愈来愈接近无边的黑暗,死神的巢穴已清晰可见。直到躺在康定的一所小医院里突然地清醒,黑暗才从她身边渐渐散去。她侧过脸,从藏式的窗户看出去,阔大的天空里,贡嘎山巍峨于云端之上。那又是一座威风凛凛的男儿之山,冰雪也掩不住它青铜器般的质感。它沉默,任云绕雾缠也不动声色,像身着盔甲即将出征的帝王,表情坚毅,冷酷得近乎狰狞。

奕华突然很想念母亲,觉得母亲离她很远很远了,像住在另一个世界的时空里,仅仅是眼前这座贡嘎山就足以挡住她回去之路,以及母亲的怀抱。仅仅是一些山,就让她成了找不到来途的孤零零的人,连回忆都是弱不禁风的。她想啊想,又是头痛欲裂,只有梦让她找到回忆的路径。梦竟比白昼的冥思苦想更真实更清晰——

她想起了离开南亘山前后的琐琐碎碎:母亲从没问她为什么要离开,谁帮助她找到的这份工作?母亲没问,只是埋头嘿哧、嘿哧给她准备四季的衣服、被褥、洗脸盆、洗脚盆,好几个鲜红的月经带,用柔软的草纸折叠成条型,几大包,似乎是一辈子的,供奕华随时取出来塞到她万分憎恶的月经带中去。

奕华的离开似乎一瞬间就催生了母亲的琐碎。琐碎的母亲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可怜的被遗弃的母亲。奕华觉察出母亲的悲哀已像深不见底的潭水,面子上还闪动着绿的涟漪,但潭底已是墨汁般的死寂,没有光能穿透这墨汁般的黑,去照亮居住在潭底的活物或石头。没有。

母亲带她去火葬场祭奠了父亲的骨灰盒。母亲把父亲一直放在那里,是因为爷爷也在那里。母亲不想把他们埋在南亘山,当这里是他乡。想着总有一天是要带回上海去的。母亲不让奕华在火葬场多逗留,又带她去了**山的垭口,看父亲的“桅子”。有个景象让母女俩暗暗奇怪:她们很久没来了,但从大石头进来,已被踩出一条路来了,而“桅子”周围,也无一叶半粒的杂草。“桅子”站在那里,稳稳实实,大太阳照着,没半点衰老之相。

谁会知道这是父亲的“桅子”?除了她们,谁还会来,而且来得很勤?这让奕华与母亲不由得暗自惊骇。但也就是少顷,奕华便明白了,她相信聪明的母亲也恍然大悟了。但她们谁也不说。奕华蹲下给“桅子”添了几抔新土,想起父亲曾自言自语过:什么样的灵魂才配得上冷月去葬呢?奕华却不愿冷月去掩埋父亲的魂儿,那样就无迹可寻了。情愿他的魂儿在这里,在最质朴的石材做的“桅子”上。她可以用手摸得到,用土把它夯实。

奕华站起身来,就望见了妮儿河,以及隔着河的她家的房子、房子的后门口。那还是个家么?奕华心里问。那个房子没有了男主人、没有了孩子,一个女人将孤零零地在里面徘徊。想到这里,奕华的泪就流了出来。母亲看见了,也不吭声,突然就石破天惊地来一句:“走,我们还是该买点东西去姚俐俐老师家感谢吧”。“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奕华心里一遍遍对母亲说,差点就要跪在地上磕头了。但,她的表情竟有可怕的淡定。

走之前,奕华还去了一个地方——大姑那里。大姑病了。开春了还偎在几床厚厚的冬被里。但她一点也不提及自己的病,哭哭啼啼地告诉奕华胥病逝的消息。

“想不到他还死在我前面了。不该这样啊,不该再让我为他哭丧。该他来为我哭一场,他欠我啊,没有还,怎敢就走了?”大姑泣不成声。“男人是些什么东西?不守信用啊。妹妹,你永生永世别信男人。你要出去闯社会了,会碰到很多男人。但记住大姑的话,哪怕身子守不住要交给男人了,千万别交出你的心,让它离男人远远的,男人千哄万哄也不要哄去了你的心。”

坐在角落里的二姑对哭哭啼啼的大姑很是不耐烦,说:她还是个娃娃家,你说这些做啥?还有,你老了老了,各自将息,又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作啥?耗神不说,下面的领导知道了又会挨批评、甚至挨斗的。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奕华要看大姑写了什么,二姑偏不给:“都是些封资修的东西,看什么看?”。大姑从冬天的被褥里挣扎出头来,喘着粗气说,给她看吧。要不,也就化作灰了。

是用毛笔写在旧报纸上的乱七八糟的一堆字,大的如巴掌,小的如蚕蛹。内容也是奇怪的,奕华看不太懂——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

奕华从寺庙出来,果然看见三根“桅子”的两根已断了头,衰败得不成样子了。一根是三姑立的,恐怕早随三姑去了。大姑这根也差不多快倒了。看得出大姑连给它擦拭一下的心思都没了。奕华有着不祥的感觉,知道大姑正在放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奕华甚至想,或许放弃也好,至少大姑快沉没的灵魂,可以带走这个昼夜立在露天受罪的“桅子”的灵魂。灵魂与灵魂双双对对做个伴,自由自在地飞去天涯海角浪迹,总比在人世间各奔东西强得多。

奕华下山,大姑那些告诫像咒语一样伴了她一路。可回过头去,青天白日的,野花没心没肺地开得姹紫嫣红,还贡献出花蕊子来与蜜蜂调情呢。

两天后,奕华从看得见贡嘎山峰的小医院出来,便活鲜鲜的一个人了。再翻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也没事。折多山的雪飞起来,比二郎山的速度快,万箭齐发似的,打得解放牌大卡车的车顶梆梆作响。奕华穿着在康定买的藏式棉袍子,想起母亲其实给她准备了一件军大衣的。走时,她悄悄丢在了家里。在海棠渡母亲还在问:大衣带走了吗?……她在船里,母亲在岸上,并不冷的天,母亲却缩着肩,搓着手,怕冷似的,茫然地站在那里。奕华怎么觉得母亲就变成了小奶奶那样无儿无女的老妪了呢?无可奈何地守着岸,眼睁睁看着船对自己的抛弃和背叛……奕华又流泪了,好像有无尽的泪蓄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触景生情,泪的闸就打开了,比如在折多山、新都桥,骑马攀爬甲居藏寨的黑夜。

但白天终于来了。一个梨花千树万树怒放的春天,从山脚铺排到山顶,银灿灿的春天,竟在一夜之后到来。奕华问自己:是你要的新世界么?梨花雨又被风吹过来,花瓣打着奕华的头、脸、眼睛、肩、**——凹下去的和凸出来的地方,箭矢一般射过来。奕华差点被银灿灿那么快速飞过来的影子击倒,让她也变成了花瓣的影子。声响也有了,哗啦,哗啦,像海洋涨潮。奕华听懂了它是在回答,欢欣地回答。

3

梨花、大山、路,让甲居藏寨几乎与世隔离,躲匿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如森林包围中的城堡,里面全住着美丽高贵的王子和公主。

奕华对王子公主是没什么概念的,她只见过一个王子,就是西哈努克亲王那位跳红色芭蕾的拉那烈王子。关于公主,也只见过丰腴妖娆的菲律宾马科斯夫人带来的几位公主。但在奕华看来,他们都不如甲居的男人女人漂亮。

甲居的美男美女让奕华瞠目结舌,不可思议。

奕华早晨站在梨花树下便已看到一队穿着嘉绒藏式服饰的男人,骑着马匆匆从她们住房前走过。这队男人是去她们头顶那座山上打泉眼的。但奕华怎么看也像是去转山旅游的人马。男人的藏袍虽是深黑色打底,但边襟、袖口、配饰却花哨得很,红红绿绿,甚至有很多是用了豹纹皮去点缀。骑在马上,仍看得出男人是如何的高大挺拔,宽肩、窄臀,修长的腿,黑眼睛,一笑,牙齿雪白。

他们还打着口哨从奕华面前走过,嘻嘻笑着,不卑不亢。走过了,又回过头来看奕华,口哨声此起彼伏,黑眼睛直看得奕华的脸发烫。她不但不反感,反而享受着这些异族男子炽烈、滚烫如高原太阳般的目光。

在山寨迎接他们考察队的联欢晚会中,她又见到这群男人。

晚会是在寨子最高处的平坝举行的。暗夜中,篝火撩人。当地人围着篝火,跳起了锅庄。

男人们是跳锅庄的主力。他们比星星还多,一队队排山倒海地到来,排山倒海地撤退。他们的歌、跺脚,都会掀起浩**的雾或尘土。尤其是跺脚的舞蹈,哒哒哒,哒哒哒,山跟着摇过来、晃过去,弥漫几重山的梨花也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哗啦一声,集体下起了梨花雨,如大海的潮汐声,轰鸣,银灿灿的花瓣在夜中乱飞,不慎飘落入篝火的陷阱,噼里啪啦,烧出一声声怪响,也烧出一种撩人的气味出来。

奕华也掉进了某种陷阱。她被这排山倒海、浩浩****的男性的阳刚、力量、气势、宗教所**。这些像军团那么多、那么强大的男人,是她过去在南亘山从没见过、从没体会过的。她想起南亘山那些女人的夜晚和周日,独自在街上、电影院门口、空****的家中徘徊,东张西望,无所事事。想起她们会为一些瘦巴巴的男人拼来打去,失去自信和自尊,心中就涌出对这些女人的可怜来。

这里是多么浩**的男人世界啊。这些男人已在奕华面前组成了男人的森林,他们也像存活了成百上千年的树,让黑夜证明他们的高大与原始。他们都在一米八以上吧,奕华不禁想。因为在南亘山,一米七五的男人都是凤毛麟角的,所以,奕华从小就对高个头的男人本能地喜欢,甚至崇拜。高个头的男人会点燃上帝隐藏在她身体最深处的**与疯狂,比如现在,她见着那些男人敞开了厚实的胸膛,把他们结实发达的臂膀无限地伸长,犹如鹰翱翔时的姿态,彼此勾肩搭背地跳着踢踏舞,她差点像李慧娘那样惊呼:美哉,少年。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在她浑身上下沸腾,这种冲动几乎要抵消十七八年来她所受过的憎恨男人的教育,十七八年来男人给予她的恐惧与伤害——她渴望被这些奔涌着疙瘩肉、结结实实的臂膀抱住,进入他们散发着男性汗味的胸膛,一如所有的鸟兽回到的巢穴。

难道,男人的胸膛便是女人的巢穴?那,女人的什么地方才是男人的巢穴呢?这时的奕华还不懂。后来才懂:女人更渴望男人的上半身,由形而上才能转为形而下。而男人从来向往的都是女人的下半身。下半身是他们永远的巢穴。所以,男人与女人,由于始点与终点的不同,只会是半路朋友,一世仇敌。却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亘古伴侣。

奕华却在冲动的边缘退却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在瞬间浇灭奔涌在身体里的那种东西。那可是些奇怪而又无耻的东西啊,不但在身体里激**,甚至像猛兽一样在撞击身体的大门,哐当哐当,一次比一次猛烈,要扑将出来。奕华已听到身体中藏着的那个兽在叫,生平第一次。她怕,怕了,不知身体里为何养着这么个东西?她不知所措,所以,退却。她把自己牢牢钉死在篝火边,坐在那里,当一个看客。她必须这样囚禁自己的身体和狂乱的心。这样,才能管住自己舞蹈的冲动,想扑进那些男人怀抱的冲动,想大吼大叫、赤脚、甚至赤身**在这开满梨花的山野里奔跑的冲动。

但奕华不过是坐在篝火旁的看客,表面上看去她是那样安静,极不正常的安静,甚至他们考察队的人一个个都加入跳锅庄的队伍里,她也摆摆手,不参加,任何人拉都不行。央金看在眼里,很明了地说:别拉她,没用的。奕华与央金目光对视了一下,她知道央金看透了自己,甚至比自己更清楚。

奕华又一次发现自己的可怕——那个一动不动坐着的人很可怕啊,她表里不一,人格分裂。关键,她竟可以驾驭自己。

奕华不敢再去看男人,去看女人。看女人时才发现,这里的女人也在看她,但眼神带着敌意。

她得承认,这里的女人太美了,是上帝的宠儿。她们的美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刺激,如同你走着一马平川的路,猛然就见到面前耸立着的高峰上悬挂着的瀑布。瀑布之水没头没脑向你灌过来,你无以回避和拒绝——这是一种具有悬念和危险的美,一种你必须互动和承受的美。

一队女人跳了过来,她们在狂野的锅庄中竟保持着典雅端庄,犹如宫廷中的风格,昂着头,撩动长裙时候无比矜持和骄傲。奕华甚至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撩裙时很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像出巡的皇后要让闲杂人员闪开一样。

嘉绒藏的女人服饰也成全了她们。虽然也是以黑为底色的袍子,但五彩头帕盖在头上,刚好让她们从眼睛到嘴唇的地方形成神秘的阴影,却把精致的高鼻梁更显现出来,凹凸有致。偏襟短袄或背心,宽边子上绣了花朵、云彩。花朵鲜艳夺目,栩栩如生;云彩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上衣都瘦小,卡着腰,人一扭动,胸前与腰间的花,忽闪忽闪,晃动于奕华的眼帘前,甚至可听到花朵与云彩的声响,像南亘山暮春的风,吹来刮去的,要把一切斩断。然而渐渐,奕华学会了坦然接受女人们敌意的目光,她视为一种嘉奖。她终于能肯定自己也很漂亮了,因为能被这些惊为天人的美人所敌视与警惕。

奕华还发现,丹巴或甲居,真正的领袖并不是男人,而是这些戴着五彩头帕,像皇后一般出巡的女人。

4

奕华感到了丹巴的神秘。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

曾经,四川西面的大山之中,有一个东女儿国。那个国家大到国王,小到家庭的家长都由女人担任。

女王有许多丈夫,丈夫都宠着爱着女王。女王闷了,丈夫们就修出十六角的碉楼,比赛着爬上高入云天的碉楼给她看。那些女家长们也是有着众多丈夫的,庶民的丈夫也仿照女王的碉楼修,四角的、八角的,碉楼在女儿国像大树般四处林立,女儿国又被称为“千碉之国”。

“千碉之国”的男人本来就长得体格彪悍,经常爬碉楼手脚并用,更让他们健硕。但有一年,女王却爱上了泡汤(温泉),恰好女儿国到处都有温泉,温泉成了女王日夜缠绵的地方。她还找人四处收罗春天梨花的花瓣,用特殊的办法保持它们白晶晶的色泽与清香之气。春秋冬,她一泡汤,这些活鲜鲜的梨花瓣一箩筐一箩筐倒进泉池里,池里不见水了,只有银灿灿的花瓣翻滚起伏,如白晶晶的迷梦,梨花清香飘四五里之远,这就是传说中有名“梨花汤”。

身为庶民的女家长们也争先恐后地仿效,整个东女儿国都沉浸在梨花的芳香与温泉的云雾缭绕中,女人粉红色的肌肤与身体被白色的迷梦托起又放下,与男人结实的胸膛碰撞,没日没夜地嬉笑与歌唱。没日没夜地泡,放纵地泡,让男人的精液成了废东西,东女儿国的生育越来越少。敌国来侵,泡惯温泉的男人之手无缚鸡之力。东女儿国就这样灭了,灭在了万端风情的“梨花汤”中。

奕华一直认为这个故事是个虚构。没想到她有一天来到丹巴,看到这里每座山坳耸立的碉楼果真像森林般密集,又恰好有梨花佐证,她怀疑,东女儿国真实地存在过,并且,就该是丹巴这一带了。博览群书的父亲,肯定是在史书上读到的。只是他怎么可能想到无意讲给女儿的故事,却是千里的伏笔,冥冥之中,命运送女儿来追究故事的结局。

奕华很想知道关于东女儿国的事情。白天上山画完植物标本,再累,晚上也要缠着央金带她去寨子串门。

但串了两个月的门,能够与她谈东女儿国的人几乎没有。有一两个稍知道一点的老人,也只是含含糊糊说:有过啊,有过啊,古代了。你看那座墨尔多山,便是女王的神山。你该去问问卡卡姑娘,她什么都知道,问她去。俩老男人,一说到卡卡姑娘,表情异常丰富,诡谲地笑。

“卡卡姑娘是谁?”

“看,就住在我们头顶上。”有个老男人指了一下。

奕华看到了,那头顶上的卡卡姑娘的家,就是她骑马上山那夜见到的悬崖上的“天宫”,比梦更不真实的所在。

5

任奕华怎么求、怎么缠,央金就是不带她去卡卡姑娘那里。央金总是说:找人带口信了,人家没回话。

“不可能这么难吧,我看这里的藏胞都很好客,你不带我,我自己去就是,另找一个老乡做翻译。”

“你可别乱来。卡卡姑娘不是一般人,她不高兴了,你要遭天谴的。这是藏区,有我们的习俗。”央金竟发火了。这是奕华第一次见到好心的央金发火,再不敢提去卡卡姑娘家的话了。

六月底,丹巴开始进入雨季。这是个危险的季节,随时都有滑坡、泥石流发生的可能。但,甲居藏寨由于最初设计惊人地科学,所以倒很安全。只是暴雨下来时,奕华他们无法上山去画标本,只能窝在宿舍打牌、下棋打发时间。奕华却不。她常常打着伞,站在卡卡姑娘家的悬崖下,仰望,一站就是两小时,发呆。不久,甲居就有流传了,说有一个漂亮的汉族女子被卡卡姑娘定在了她的藏楼下。这样传说的结果是,卡卡姑娘带话来了,让央金带奕华去,但必须是白天。

卡卡姑娘的家,看上去,不过是在山间错落有致的藏寨最高处。其实,从甲居走向那个悬崖,要翻过一座山,得骑马走上一个多小时。卡卡姑娘的家与寨子无关,并且,也与红尘无关。它在别处,接近天际的地方。

奕华走近了,吃惊地发现:那夜、以及在悬崖下,她见到的这座楼都是像白月亮般的白,可现在却是不明朗的赭色。诚然,屋子已被大片大片的紫色、粉色的花朵包围,央金说,这些花便是格桑花。但这些弱小的花怎么可能改变一座藏楼的色彩呢?奕华盯着卡卡姑娘家敞开着的门,差点不敢进了。

“姑娘,进来吧”,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招呼她,那是个苍老的声音。奕华更迟疑。央金说,卡卡姑娘在叫你呢。

里边的屋中央,有一个绘着五颜六色图案的木榻。一个老女人坐在那里,盘腿,低着头。

卡卡姑娘竟是老女人。

她苍老、奇怪、鬼魅,却也更让奕华心旌摇曳——她满头银发,却有着两条粗大的银色辫子,似乎只有这样紧紧地束住,才不至于让丰茂的头发流离失所;她的皱纹是深刻的,衰老不可遏制。但皮肤白皙、嫩,很透明,吹弹即破,水仿佛随时会从那里涌出来;她是个瞎子。她以听觉、嗅觉、触觉代替了眼睛。比如这时,她用手摸了奕华的脸骨、手、脚,对央金说:嗨,你带了一个美人来,一个可怕的美人啊,比卡卡姑娘更可怕的美人啊。

“没有谁的美比得上您卡卡姑娘的,走完丹巴没有,走到北京也没有。卡卡姑娘您不知道您有多美,您不用害怕谁会超过您的。”央金认真地说。

奕华见着卡卡姑娘偷偷笑了一下,垂着眼的笑让她的面容狰狞又神秘。她又伸出手,细细摸奕华的脸骨:“开始吧,姑娘,你想问的,我会回答你。”

奕华头脑有些迷糊,要问什么呢?竟忘了吸引她固执地要来这里的初衷了。

“是想问你父亲去了哪里吧?他去了一个海岛,过得还不错。”

卡卡姑娘的话让奕华惊骇。这正是她昨晚做的梦。梦见父亲住在一个海岛上,穿着像海水一样颜色的短袖衫,朝她微笑。父亲重返年轻。

她从不向考察队的人提及父亲,包括央金。那是她无法止血的伤口,一碰就有鲜红的血涌出。而卡卡姑娘为何会知道她父亲已逝,难道能进入她的梦?一个能进入别人梦的人会是什么人?奕华岂只是惊骇,简直有些战栗,由不得正襟危坐,重新打量起卡卡姑娘来。

她仍是衰老的,但给人冰肌玉肤的幻觉。眼,安详地闭着,像熟睡。却又让人想象她睁开双眸时的含烟凝碧、光波横溢了。奕华突然有点懂,人们为何叫她卡卡姑娘了。她是一种女人年龄奇怪的组合,年轻与衰老别扭又真诚地统一在她身上。她的衰老貌似强大,但有着**奔涌在这衰老之躯中,年轻就成为永恒的灯塔,明亮,照耀生命走向更深邃的不可知。是的,不可知,包括她的长相,多奇怪啊,既不像当地人,也不像汉人,有一种供你想象的美,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卡卡姑娘好像知道奕华在认真看她,她把自己移到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让自己的银发在光线下像蚕丝一样地飘舞,皱纹也是。

“姑娘不是要问东女儿国的事吗?”卡卡姑娘这样开始了叙述:“告诉你也不会相信的。我曾告诉给许多人,包括政府的人,都不相信:东女儿国并不是毁灭于战争,而是女王的绝望和放弃。她有一天发现,她的王国其实早没有真男人存在了。那些出没于她身边承欢的男人,只是虚构了一个男人的躯壳,甚至有些人去了根,浓妆艳抹去做女人了。男人已无法给女人男人般的爱和疼,只能扮演臣民或儿子。女王很绝望,感到自己错了:天就该在地之上,云就该在山之巅,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人都是白操心。她绝望地从墨尔多山顶跳下来,灭了她的王国与时代。死前,让所有的臣民对她发毒誓,必须推选男性国王来改朝换代,王国必须是行走着孔武有力的真男人,王国必须子孙繁荣,人口众多。否则,血溅墨尔多山的她,会为这片土地带来灾难。

“东女儿国消失了,男人统领的这片土地,子孙繁荣,人口众多。但灾难也多,山洪、泥石流……人们指责女王失信。地下的女王被这样的指责搞得死不安宁。最重要的是她很困惑:自己不是已顺从了上天的旨意了吗?但上天也是困惑的,上天不知男女之争该如何是好?女王的困惑让丹巴黄昏时候的晚霞杂乱,这便是传说中的‘女王之云’。”

“还想听故事吗?卡卡姑娘有的是。”卡卡姑娘把身子往奕华跟前挪了挪,声音婉转,表情更夸张地继续说:,“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有天眼,卡卡姑娘喜欢,所以再说一段给你听:这丹巴的人啦,其实没剩多少东女儿国的子民了,大都是从西域移来的西夏国残存下的血脉。”

卡卡姑娘停下说话,用耳朵在观察奕华的反应。然后用诗一般的语言,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西夏国啊,像是建立在金子般的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它的美和富裕,真是一场梦哇。那是个美人如云的王国,美人都带点毒性,蜂蜜般肤色的面容上,眼睛如匕首般直逼人心,就像姑娘你一样。我已摸到你的眼神,你看,手指不就被刺痛了?

“但西夏国稀里糊涂地便被成吉思汗给灭了。王公贵族不过是土崩瓦解、四处逃窜。有一支沿着河西走廊,经甘肃,翻过青藏高原边缘的大山,来到丹巴。你想想那些王公贵族平日多么娇纵高贵,尤其是那些金枝玉叶的女人们。但这些人中竟有的踏着冰山的雪、躲过野狼的追逐,咬着牙逃过来了,辗转千里啊。死的人更多,沿途的高山湖泊尸骸遍野,凄凉着呢。

“到了丹巴他们再也跑不动了。这个地方四周被大山围困,一眼望去,山上寸草不生,长出来的尽是巨石。但他们的确再也跑不动了,总得喘口气吧。而渐渐,便也喜欢上这里。这个叫丹巴的地方,荒蛮只是表象,少得可怜的平坝子和许多耸立着碉楼的山坡,都泄露出它瓤子里的温柔无比。尤其是当四月的春风吹开那遍山遍地的梨花,皎洁的花瓣便像一群群白色的梦,在蓝天上游着。一不小心,‘扑扑’掉进了热腾腾的温泉里,梦还没醒,继续做呐,让一种令人欲生欲死的香气从汤泉中升起来,再像鸽子一般向四周飞去,足以安抚那些远来者惊魂未定的心。

“但好景不长,他们又受到另一股势力的威胁,那便是当时在西川一带赫赫有名的‘八寸王’的军队。

“‘八寸王’姓甚名谁、生年卒日、种种传奇,从没在任何史书中有所着墨。但在民间却沸沸扬扬至今,不输给张献忠。你说是不是奇了怪了?这么个人物,历史怎么会不记上一笔呢?英雄也罢,枭雄也罢,雁过总该留声吧。

“‘八寸王’之所以叫响这么个奇怪的绰号,是他的东西厉害着呢,嗨,就是说男人那玩意又大又长呢。都说‘八寸王’靠两种武器打天下:手中的大刀,腿缝中的玩意。一路杀过,就一路**过。多少女子被他祸害啊。

“而这‘八寸王’据说是无比彪悍、凶猛,杀人不眨眼的,攻城略地无坚不摧。好多势力都想灭他,想了不少的招儿,有派刺客的,有打埋伏的……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有次,上千人把他与几十号人马围在了巴掌大的山头上,杀了个片甲不留。打扫战场时却出现了怪事,怎么也找不到‘八寸王’的尸体。大家疑惑:难道他的尸体飞上了天?想了想,包围是严丝密缝的,除非他变成了苍蝇?有一人突然脸色苍白,訇然倒地,手指远方结结巴巴地说:马……,跑出去的那匹马……

“传说,‘八寸王’并非是变成了马跑出去的,而是变成了‘马根子’。再往深说,‘八寸王’其实就是一条坚硬凶猛的‘根子’,他能在人与‘根子’间自由地变幻,如孙悟空可以变成细微的汗毛……

“他早就听说过西夏美人了,马不停蹄地赶来,其迅猛比打一声口哨还短暂,便如一片乌云翻过山头。西夏残存的子民们鬼哭狼嚎、拖儿带女地乱跑一气,往山的深处或地狱里逃去。

“只有一个女人没逃。‘八寸王’到达墨尔多山下的那条河时,第一眼便见到旷达的水面上闪耀着一团玫瑰般的红色。那是个身着玫瑰那样娇媚色彩裙袍的女子,像一个快出嫁的新娘沦陷水中。其实,她已把玫瑰色的袍子在腿膝处打了一个花结,使她的袍子更像舞衣。而她站在清澈的水中只为洗濯乌黑的长发。她的长发像谜一般的长。如果她站起身来,长发会像战袍一般包裹她的身躯。此刻,她俯首向水,长发在阳光下随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漂浮,宛如姿态优美的水草,毫无抗拒地打开了自己……

“这个女人被‘八寸王’带到自己的营房。她是被赤身**带进去的,连私处都被检查过有无暗藏凶器。这不但体现了‘八寸王’谨慎、多疑的性格,也表达他对一切被征服者的羞辱。

“‘现在你可以爬上来了。’他赤身**地躺在那里,摆了个舒服的‘大’字,欲望燃烧着他的眼神与笑容。本来,他可以如利剑一般直接穿透女人身体的,如惯常的那样。但刚才在河边见到女人的那一幕,搓揉着他已被风化成化石的心。他突然想到了浪漫——

“女人匍匐在他身体上,乌黑的长发像水草一般覆盖了他,轻轻颤动、温柔地拂来拂去,‘呵’,他像所有男性征服者那样发出了快乐的呻吟,连外面站岗的士兵都被这呻吟声搞得魂不守舍……

“突然,士兵们听到一声尖叫。‘八寸王’凄厉的尖叫声从一座山蹿向另一座山,甚至像一颗子弹射穿了光秃秃的石头山顶刚升起的新月。

“女人咬断了他的**。女人死在了一阵乱刀乱剑下。后来才有人说,女人是西夏国最后的一位王妃,也是最美的王妃。

“这就是女人的狠——被逼得山穷水尽了,还有嘴巴呢。一口咬下去,像母虎一样地咬。

“‘八寸王’也死了。想想他吧,让人闻风丧胆、威震八方的大男人,却没了**,没了男人被称作男人的东西,没了武器,没了权威,他还能活吗?

“他的儿子、部属们对他的死因都闪烁其词,墓地迄今谁也不知。连写史书的男人们都不好意思提及——这个被女人一口咬死了的男人,这个令所有男人集体蒙羞的男人……

“姑娘你可能还没机会看过男人那东西吧?别害羞,早晚会看到的,你看不到,我才替你害羞哩:那是男人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它们耸立起来时像大山一样雄壮,铁锤一样坚硬。老天爷造它们是用来与我们女人配对,让我们生孩子、高兴的。男人却把它当成了铁锤、箭、匕首、枪,专门迫害女人。姑娘你太小了,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强奸对女人来说是什么滋味?刀,捅进身体,绞动你的五脏六腑,把它们一点一点弄碎。姑娘,但愿你永远不知道。”

卡卡姑娘戛然而止,空气中流动着她急促的呼吸声,表情却并没有大的改变。但,她的滔滔不绝突然停止,让屋子里陡然安静,有种天荒地老的可怕的寒冷感。房间里几乎是空空****的,只有一个藏式供台和两个藏式柜。供台上供的是一尊毛泽东的白色塑料半身像。整个房间里唯一的男性色彩,便是这尊领袖像了。奕华听到院子里的藏獒在拼命地狂吠,如在耳畔,震耳欲聋。有什么动静让藏獒这样狂吠呢?她看看门外,天,开始暗下来了,阴晴不定的云色,让天光中有一种诡异之气。奕华有了不安,她悄悄拉了拉央金。

“是的,姑娘,你该走了。”卡卡姑娘的洞察又让奕华惊骇。

“央金啊,你不该带她来。我讲的,她会听懂。但听懂了,还是会我行我素的。”

卡卡姑娘叹着气,让一个比她更老的女人送奕华她们出门,她坐在木榻榻上没动。光线已被窗外的天收回去了,她的头发变成了烟灰色。临到奕华要迈出门口了,卡卡姑娘又突然叫她回来。

她又摸了一遍奕华的脸骨,嘴角无声地动了动,又笑了,神秘,却是恬静的:“姑娘,你会有很多男人的。怕你留不住,让他们如同水一般流走,我会在这里为你祈祷的。只要不死。记住有我卡卡姑娘在……另外,知道你会去问央金:卡卡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央金哪会知道,在丹巴没人会知道我的。告诉你吧,卡卡姑娘从来就不是丹巴的,但会死在这里。老天爷是派我来为丹巴作证呐。”

6

奕华回到寨子里好几天了,仍如痴如醉。卡卡姑娘的一切,如影相随,无法摆脱。

她更爱发呆了,坐在被窝里,看着央金出出进进。央金很后悔带她去见了卡卡姑娘。一个劲地说:别听她那一套迷信的东西。她自己的命都看不准,怎么可能看准你的?

央金终于肯讲卡卡姑娘的身世了。但边讲边往地上呸呸几声吐唾沫,说,我们寨子里的人是不该这样背地里讲她的,或许会遭报应,嗨。

“其实卡卡姑娘并不是丹巴人”,央金这样开始了长篇叙述——

“卡卡姑娘是抗战胜利那年从内地来的。有人说是从上海,有人说是从渝都。还传她是哈尔滨人,白俄与中国人的私生女。到现在,她的来历都很可疑,像云端上跌下来的。

“她是同一队唱歌跳舞的内地人一起来的。本来是过路,但马与粮食都被土匪抢光了,求救于这里的大土司。大土司一眼就看中了她,提出只要她肯留下,愿意帮助歌舞队的人回到内地。但,大土司又说,如果卡卡姑娘自己并不愿意,也不勉强,仍是会帮歌舞队的忙。没想到卡卡姑娘愿意留下。那年,她才17岁。

“大土司并没把她娶作三太太(他已有两个太太了),只是当相好的放在官寨。但大土司好喜欢她,官寨从早到晚都听得见大土司叫她的声音:卡卡姑娘,卡卡姑娘……也让其他人这样叫她。人们经常见到二人如影相随,聊天,笑声在官寨绕梁三日,久久不去。

“卡卡姑娘的美超乎了我们当地人看女人的经验:她的眼睛呈水绿色,喜欢眯着眼看人,如梦初醒似的。又很缥缈,像高原走得慢吞吞的、却去向不定的云朵儿。她的美还有些不安宁:在官寨上下走动,鸟不叫蛙不鸣,被她的气息震住了。所谓沉鱼落雁之貌,便是这种了,山山水水见着也要谦让几分。

“大土司发现附近有好几个年轻的土司,有事没事爱往他这里跑。有一个土司还把从国外找人捎来的唱机慷慨地送给了他,无非是找个借口来他的地盘,一睹卡卡姑娘的芳容。而大土司也慷慨,真让他见了。”

央金讲到这里,已让奕华穿越了时空,来到当年的官寨,亲眼看见了那如诗如画的一幕:

唱针像一个芭蕾舞者在黑色的唱片上旋转,足尖由浅入深,宛如误入大森林的公主,带着恐惧等待着王子的拯救。唱片里传出来的是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帕格尼尼的《女巫之舞》。卡卡姑娘把整个头埋进了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里,发梢还滴滴答答滴着水珠,她刚洗了头。她的脸也躲藏在乌发里,谁也看不清楚。那很像死亡,一动不动的头与面容。

送唱机的土司用困惑的眼神在唱机与卡卡姑娘间徘徊,仿佛在很费劲地猜测那个离他十万八千里远的帕姓意大利人弄出的这些声音,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如同在努力琢磨面前这个披头散发女人的真实模样……

只有大土司呵呵在笑,像老人家逮住了偷吃糖果的孩子。

“没两年,大土司得病死了。死前叫来活佛、女儿(可怜的大土司还没有来得及拥有儿子)、两个太太、忠实的臣仆。在他们面前,立卡卡姑娘为女土司。他说卡卡姑娘像白度母那样聪明仁慈,他要把这方土地交给她,把家交给她。”

……

“应该说卡卡姑娘做了土司后,真的很不错。”央金停下来特别强调:“她对大土司的女儿及太太很好,对臣仆都很好。她真的像白度母一般聪明而仁慈,精通英语、俄语,也会说藏话了。这一带的女人生孩子难产了,都是她去用西医手术抢救。来藏地前,她读的是医专。她还教这一带的人说汉话、英文。所以奕华你就不要奇怪,这里的老人怎么都能听懂你的话,那都是托了卡卡姑娘的福。”央金这样感叹。

“解放后,她搬出了官寨,主动去县医院当了产科大夫,还被选为州政协委员。但1969年,她被叫到什么地方去办学习班,一去就是两年。去时还是漂漂亮亮的一个人,回来却是满头白发,眼也瞎了,脚也跛了,人变得疯疯癫癫,总说自己被开了天眼了,能看透三界。人们都猜着她身上肯定发生了大事情,却没人敢问。只是有人听见了传言,说卡卡姑娘当年生活腐败得很,一年四季都会把保鲜过的梨花瓣含于口中,藏于私处。她的身体便有了恒久的香气,所以能迷住大土司。现在,已四十多岁的她,身上仍有那股子媚香,撩人得很……

“卡卡姑娘整日骂骂咧咧,用英文骂、俄文骂,谁听得懂?县上还是有人同情她的,无儿无女,虽当过土司,但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就把她安顿在老官寨,反正那里已破败,荒着,没人住。又找来过去官寨的老家人,监督她,其实是为了照顾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可怜人。

“奇怪的是,回到官寨,她的疯病好了许多。甚至有时说的话比正常人还透彻。她说自己有预测的本领,比过去的活佛还灵。寨子也有人偷偷跑去找她测。但十次测,差不多九次都不准。大家便说:疯子的话,信得?但,就有那么一两次测对了,令人害怕的准确,又让寨里的人不能不在心里敬畏着。

“寨里的人真不知该拿卡卡姑娘怎么办好?她愈来愈清醒了,说话更像天神。但性情异常古怪了,爱诅咒人。被诅咒的人,小犯病,大犯灾。如果谁背地里嘲笑她的话,传到她耳边,她的诅咒就会加倍;对她不敬的样子,她竟也看得见。瞎着眼,心可是灵的。所以,寨里的人都尽量躲着她,怕她看透、怕她诅咒。你倒好,自己送上门去。好在她是喜欢你的。你是有福之人。你再发呆,这点福是会被拿走的。”

……

听了卡卡姑娘身世的那一夜,奕华看到了非常令她恐怖的画面:南亘山那些石头、木头做成的“桅子”,像森林般的“桅子”正集体倒下。是被人用牙一根一根咬断的。血从石头、木头中哗啦啦往外流,流进了妮儿河,一河的鲜血。那些咬断“桅子”的嘴巴正大大张开,让她看里面满嘴被咬碎的牙和舌头。这些嘴痛得哇哇直叫,血也从嘴里涌出。这些人也是活不了的。奕华想。再仔细看,满嘴是血的人,竟是她的母亲、大姑和卡卡姑娘。

“母亲。”她大叫,惊了梦,原来,仍是躺在湿漉漉的七月丹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