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奕华走上石梯的时候,不由提了提阔脚裤的裤腿。这个动作并不雅观,不该是40出头、她这样身份的女人做的。每次下意识做了,都会责备自己一番。但到了下次,还得如此。所以,她害怕了爬坡上坎,必须的时候,她选择慢吞吞地走,貌似从容,裤脚边在石梯上扫来扫去,拂着满眼碧色的青苔。她前几天才叫做清洁的小时工用铁铲铲掉了不少,又蔓延开来了,心里想这东西怎么就像女人脸上的皱纹,美容做刚完时,以为真可以用手把岁月抹去,但半个时辰都不到,一笑,眼角的褶又回来了。
奕华选择慢慢走,还怕的是摔跤。第一次上这幢小楼来,一溜石梯,不在话下,她太年轻了,便有点卖弄自己的年轻,以为年轻是无所不能的,蹦蹦跳跳的就上来。却在最后几步,“扑咚”,摔了一跤,她痛得大叫了一声,惊动了屋里的女人。女人从二楼窗口看着她,身子并没探出来,不过是隐约于纱窗后,灰绿色的纱网让女人的脸有点变形,呈现一种冷调子,脸和眼睛。
所以,现在每次爬这一溜石梯,到最后几步,她会去望二楼的窗,已成习惯。虽然这里早就换了女主人,她也不再是访客,而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人。但毕竟心虚,理不直气不壮的那种,老习惯偷偷向二楼窗口一睃。
她的岁月就是在这一溜石梯之间蹉跎的。人的岁月大致都是被重复的东西解决掉的。上来的时候才二十五六,花季谈不上,眼波流转的倒是青山绿水;再上来的时候,便携带了风霜。以为石梯就是石头做的,哪里懂得人事儿?却不知暗地里它就像一盘录音带,把该记录的都记录了,一笔一笔的,想赖都赖不掉。有次奕华向马狂抱怨做这幢楼女主人的痛苦。马狂学着奕华,一拍大腿,叠叠三声:活该!活该!活该!马狂的神情一下就把奕华十五六年的时光缝合在一起了,虽然缝得粗针大线的,也算是有了脉络。奕华摇摇晃晃回去,还看得到碚城庙楼上那扇窗户的灯光……
奕华是1986年离开庙楼考取渝都某大学古典文学研究生的。她的恩师加恩人便是这幢小楼的前女主人……
经历了1984年秋天的那次天体事件,回到庙楼的奕华陡然变得沉默起来。在办公室依然是被呼来唤去,依然有温顺乖巧、惹人怜爱的笑。但若仔细看,这笑已不是用勉强来形容了,如同一种垂死的挣扎,掺杂了几丝狰狞,甚至都让人听到困兽撞墙的嘭嘭声。
是的,奕华感到自己有点撑不住了。人要弄虚作假,人前笑容灿烂,人后恨得牙咯咯响,当面一盆火,暗地一把刀,是需要极好心理素质的。但即使这样,即使你表演得天衣无缝,毕竟背叛了天性,会伤心、伤身,伤到骨子里去。《红楼梦》中的凤姐男胎也保不住,最后又来了个英年早逝,实在是天在作,自己也在作啊。做一个阴谋家应是上帝对人最残酷的惩罚,没有哪个阴谋家是快乐而善始善终的。
奕华备受煎熬。夜深,辗转反侧时,便自我安慰:快了,快了。但到了天明,她站在窗口梳妆,看着远处隐隐二三烟树,实在看不到回头的岸在哪里?她仍在继续做戏,唯恐被人识破,又唯恐自己难以自拔。
真假之间,该怎样去拿捏那个度,才让自己不至于万劫不复呢?
太多的焦虑让她发高烧、说胡话,一个人躺在寝室里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主任在楼下嚷:怎么又病了呢?我们“每月简”还摊上了一个年轻的老病号了哟。又觉得有人在张罗着要翻她的窗户。她吓了一跳:昨晚,前窗没关?外人是可以踩着屋檐翻上来的。天似乎快黑了,有人“扑咚”已跳了进来。她想坐起来看看是谁,头却有千斤重,只好任身子沉下去,沉入莫名其妙的幻象中,小时候发高烧的梦境重现:南亘山所有的“桅子”都像士兵一样站立,成伍,浩浩****地行走,齐刷刷的……她向前一扑,抓住了一只手,绝路逢生似的喊:爸啊。那人摇着她的手说,我不是你爸,是马狂。
果真是马狂,她挣扎着睁开了眼,这小子竟在哭,说不是他打电话上来问,还不晓得奕华病得这么惨。奕华是第一次见到素日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马狂哭泣的模样,更为惊心。马狂流着泪说,奕华,你这不是个办法,你得考研。我找人帮你补外语,你得考走。这是唯一的路。
……
奕华报考了渝都某大学上官子青教授的古典文学研究生。她并不喜欢中国的古典文学,也只是权宜之计。
还有,招研究生,导师的意见相当重要。如果在导师那里面试不起,前面的也白考了。见到上官子青这个名字,她一怔,似有瓜葛。马狂托了某大学的人一了解,果真是南亘山的人。奕华心里一下子有了方向。
她写了一封长信给上官子青,用极尽煽情的笔触写了少年时在南亘山与上官老师以及大姑的交往。把上官老师奉为她的理想母亲、大姑为人生的第一导师。由于写的都是她当年的真情实感,虽有些夸张、肉麻的成分,仍闪烁着赤子之心。不久,上官子青竟约她去家里见。据马狂的熟人讲,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上官子青这人,素来待人傲慢,与人保持着距离,外人都很习惯了。因为她是高干子弟,又有个全国著名学者、作家的丈夫,本人还才华横溢,并不是绣花枕头,当然有本钱清高了。反之,她突然对人热络起来,倒让人生疑。
奕华觉得上官子青有这样的举动,正说明自己掌握到她的命门。所以,她是带着稳操胜券的心情而去的。上那幢小楼时,过于雀跃了,却在最后几步跌了一个大跟斗。
2
上官子青的家在黛岭山岩上,一幢两层的小楼。
黛岭在渝都是一个令人遐想的地方。它突兀地耸立高处,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悬崖间挂着一些巨轮般的石头;悬崖下,一边是碧绿的嘉陵如影相随,一边是黄褐色的扬子不离不弃。两江一清一浊,身形缥缈,便减弱了黛岭高耸的危险性。黛岭上遍植香樟,许多上百年的古香樟挺拔参天。树的叶虽琐琐碎碎,但一簇一簇的,倒呈现深沉的墨绿。太多的香樟树让这里总像快下雨前的天气。从远处看,更像是被一团团的乌云给遮掩住,黑云压城城欲摧似的。那些巨轮般的岩石从不是牢固的支撑,反而助纣为虐,随时都可能翻滚下山,砸到江心的船。
黛岭始终蕴含着一种危险之美、悲剧之美。
而只要在渝都呆过的人都会喜欢这样地势的,居高临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早年间这里建起了李家花园,秀丽温柔有如苏州的园林。而因依山借坡而建,所有的秀丽来了一次立体的表达,倒比苏州园林多了一些层次和生动,更有山野般的野趣。抗战时期,又有许多达官贵人傍着公园周边建了不少的小洋楼,或黄墙,或青砖,掩映在绿荫之中,不显大富大贵,倒有隐退的意思。说到底,黛岭这地方阴柔之气过重,适合点儿女情长、窃窃私语,从事点阴谋与爱情之类的。不像渝都天子门那样的敞亮,大开大合的大码头,任何人都可以撒一把野。
解放后住在黛岭上的人倒是三教九流。但能够拥有一幢楼的住家户便有来历。上官子青家的房子是1984年初政府照顾人才,分给她丈夫的。那幢楼,从黛岭正街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岔道上去,便有一棵几人抱的黄葛树当路而立。绕过树去,见一溜两人多宽的石梯,上去便至。
那幢楼,故意鹤立鸡群似的,仿佛对红尘中的市井生活保持着俯视的权力,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
奕华推开门,正见到上官子青下楼。因是把光线一下子集中放进去的,上官子青便像被追光照射着的演员,从后台款款走向前台。
她身段与奕华差不多,属于高挑型,关键的部位也很丰满。她仿佛害怕这些丰满破坏了整体形象的清幽,所以衣着是通体的黑色:黑色西式裤,黑色的套头毛衣,外面披了件及膝的棒针线织的黑开襟大衣。走路的时候,它像欧式斗篷一样向四周扩张,让人窥见她穿衣的矛盾,内里是紧凑、紧张的,外面却是夸张和招摇的,甚至有点大大咧咧的作派。头发也是。奕华想象中她应该像许多中年知识女性一样,把头发高高盘在头顶,如同张扬小说《第二次握手》中女主人翁的打扮。奕华的母亲就一直是这样的,在七十年代就敢于把头发盘成结,妩媚又端庄地高耸,那是母亲对自己与社会几近决绝的固执行为。没想到上官子青却梳着一根独辫,独辫竟像少女般的粗大,黑油油的,毫不掩饰自己强盛的生命力。如同丰茂的根须可让人猜想丰茂的树枝一样,奕华暗想,这个女人的气血相当充足啊;眼睛却藏在一排刘海之下的。刘海当然也是丰茂的,为眼窝制造了大片阴影,如同湖边栽有大量的树木,会把倒影投入水面一样,眼睛里的内容有了闪烁、不确定。
对这样的女人,奕华是没有经验的:她像是从梦境中生长出来,没有具体的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永恒层面上的。她走路缥缈,笑容亦是,以为她朝你而来了,却离你千山万水。她安静地坐在藤椅里,手肘托着下巴望过来,奕华便觉得她的整个人变成了一种语言:等待。她在等待什么呢?
奕华给她讲子丹老师,长得细眉细眼,穿蓝碎花衬衣,烟灰色长裤,白色塑料凉鞋。说话细声细气,却执着。讲大姑的面壁,夏天用脸盆打来井水,洗“桅子”,怕它因暴热开裂;讲到子丹老师的坟因涨水而不知去向;大姑躲在舞台幕后见着她父亲离去却毫无办法;大姑病逝前,用毛笔在报纸上写了《上邪》的诗,有些字大如巴掌,有些像蚕蛹……。
奕华哭,恸哭,不是做给眼前这个女人看的,是动了真情:子丹老师、大姑表面上与奕华无关,其实却是生命中的组成部分。奕华永远都记得,小时候曾恨子丹老师不是自己的母亲。奕华与她们有种血脉般的亲密感,与这个女人却似乎没有。奕华注意到上官子青也流泪了,却是没有声响的那种。她拿出手绢拭泪,然后便默默盯着手绢看,仿佛携了泪的手绢变成了一本书。奕华真不知此时此刻她在想什么。良久,面前的女人才说话,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她写《上邪》干什么嘛?徒劳的。写给谁看嘛?那人都已从地球上消失掉了。”
她的话让奕华大吃一惊。岂止吃惊,简直有点愤怒了,差点就要破口大骂起来:说的是人话吗?你又不是旁观者:她,可不是她,是你亲生妈;那人也不是那人,是你父亲。
但奕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地调整了表情,显出淡然的样子。
3
奕华的专业考得并不好,上官子青力排众议收下了她,为此同业务副校长还有些矛盾了。副校长打算塞他的人来,上官子青固执己见,毫不让步。在这点上,她与姐姐子丹很相似,只是比姐姐的表达更强势,傲慢得很。
奕华离开庙楼后干了件事,写了三封匿名信揭发“每月简”办公室主任与戴某的不正当男女关系。一封给区委有关部门,一封给主任的老婆,一封给戴某的丈夫。信里陈述的事实不容人不相信,谁教奕华是写小说的呢。
主任受到的影响很小,只是受了个党内的警告。老婆也闹了一下。但见男人脸色不好看,不但不闹了,反而屁颠屁颠天天张罗着夜宵给丈夫压惊,还在亲朋好友面前为男人鸣不平,大骂奕华,“我男人就是有魅力,有本事你也可以勾引他啊,何必蹲在歪角放冷枪”。主任也曾在心腹面前感叹:看看,我早就说了吧,那女人是头母豹,藏在草丛中,走路轻脚轻手,一口咬上来便往死里咬。嗨,女人是天生的阴谋家,男人望尘莫及。男人的脑袋比女人要少好些弯弯,想成为阴谋家,恐怕得变成女人才行。
如此之类的话不知怎么就传到奕华的耳朵,倒让奕华兴奋,一拍大腿说,对,女人就是天生的阴谋家。身体打不过男人,还不兴动动脑袋?告诉某某人,我也要祝贺他,他搞起阴谋比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他已为此付出了代价——他以为他还是男人吗?早就是女人了。我倒为姓戴的亏得慌,花了大代价偷鸡摸狗的,结果偷的、摸的还是个母的,搞了一场同性恋而已。
奕华的话又几经流转,传到戴某耳朵里,她倒为奕华悲叹了,说:仇恨已让这个女人疯掉了。长得漂漂亮亮,说话却如此恶毒。听听,这样的话哪像还没结婚的大姑娘说的。
但她不得不承认,奕华有句话说得无比正确:她是亏大了。
是的,到头来,付出沉重代价的还是女人。戴某被丈夫实施了若干次家庭暴力仍没放过,离了婚。组织上考虑到主任的威信问题,把她调到碚城最远的乡镇搞计生工作。她是独自带着几岁大的儿子坐嘉陵江上的小火轮去的。孤儿寡母地顺江而下,江面薄雾寒凉,恰似戴某的心情。据说,走之前她曾哀求过主任离婚,与她一起走。说会当牛做马来报答他的。主任回答:你不要无理取闹,我要对我的家庭负责。
奕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黯然,竟有点兔死狐悲。所有可能存在的报复快感都被这股子悲哀之气,席卷。
4
上官子青给奕华上第一堂课,拿出的是六朝志怪小说《阳羡书生》让奕华翻译。奕华的翻译几乎保持着原著的行文风格,她太喜欢这样举重若轻的讲述——
东晋阳羡人许彦在某山,遇一书生,年十七八,睡于路侧,说:脚痛,恳求坐进彦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可书生竟入了鹅笼,笼不觉更宽大,书生也没变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背着笼子走也不觉重。到一树下休息,书生才出笼。对彦说:我为您准备了一顿薄宴。便从口中吐一铜盘奁子,奁子中盛了各种山珍海味。其盛菜的器皿也都是铜物,气味芳美,世所罕见。酒过数行,便对彦说:“我带了一妇人随行,想呼她出来?”彦答:“好。”他又从口中吐出一女子,年方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绝伦,一道吃喝。不一会儿书生醉卧。此女对彦说:“虽与书生相好,而实怀外心,也悄悄带一男子同来。趁着书生醉眠,想唤他出来,愿君别对书生言语。”彦答:“行。”女人便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方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与彦寒暄。听见书生翻身,女人怕他一时醒来,忙吐一屏幛,挡住她**男子,仍与书生共眠。而那男子却对彦说:“虽与此女子有情,仍意未尽,也悄悄带了女人同行。想唤出,愿君勿泄露。”彦应诺。男子也从口中吐一女子,年二十许。三人共宴。此男女又是好一番嬉戏。突听书生那边发生声音,此男人说:“那两人觉已醒。”立马把所吐女子还于口中。须臾,书生跟前的女人悄悄溜到屏幛后,急忙把男子与屏幛吞回口中,独对彦坐。书生伸着懒腰对彦说:“天已晚,将与君别。”便把女子以及各设宴的铜器全吞入口中。留了一大铜盘,有二尺多宽,予彦作记念。
后来,彦为兰台令史,以该铜盘盛菜招待侍中张散。散端详其盘题字,乃是汉永平三年所制。
奕华读着故事,想着把它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倒比那些毫无机巧的肥皂剧有趣多了。
让奕华谈看法。奕华说:该小说是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与现在风靡的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为代表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充分展现出中国小说萌芽时期已有的迷人魅力,说明中国人其实相当会写小说。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短短几百字竟如此淋漓尽致地揭露了人性难以回避的弱点: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人仿佛天生具备着这样的潜质。回答完,见上官子青没吭声,又做了补充:我觉得男女情爱的历史便是一部背叛史。说到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噤了声,泪水涌上眼眶。上官子青目睹了奕华这瞬间情绪的波澜,却并没问一声:怎么啦?脸上连一丝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只是把眼睛转去看了其他的地方。
奕华循着她的目光去看,是教室窗外的嘉陵江面,一叶小舟上,精瘦的汉子在划船,黄衣女人抱个奶娃坐在船上,表情木然地看着河岸。若在过去,奕华会为这幅画面又生出布尔乔亚的感动。但现在,她竟在心里冷笑,想那个看似勤勤恳恳的丈夫,可能一下船就会去沿河水码头的暗娼那里鬼混。而看似木讷老实的妻子,放下奶娃,又不知会投向谁的怀抱。人心叵测啊。
奕华发现自己对男女关系已持很决然的悲观态度。也发现,对上官子青渐渐存有隐约的抱怨。过去,曾以为自己是控制情绪的高手。但上官子青更在她之上。一个女人怎能做到如此不喜形于色呢?女人可是感性动物啊。
……
愈来愈多的交道之后,上官子青不咸不淡、滴水不漏的表情更是伤害着奕华,有时差点会把她激怒的。奕华本来对上官子青寄托了很多希望与情感:她在这个无亲无戚的城市里需要一个长者,想有一双长者的手抚摸着她的头,眼神悲悯地说,这孩子真可怜。她打肿脸充胖子闯**社会,遍体鳞伤,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蜕去自己的强大,真实地示弱。她想起小时候发高烧难受得要命,便往前一扑,以为可以攥住母亲的手。谁知扑过去,却是个空。对上官子青亦然,她扑过去,又是一场幻觉。
上官子青偶尔也对奕华表现出温情。一次她问奕华租到房子没有?说她的一位朋友出国深造,房子恰好空出来,奕华可去住,也算帮那人看房。并且,房子离她家也不远,很安全。
住宿问题一直令奕华头疼。本来学校是提供了宿舍的,两个研究生一间。另一位是已婚的,家在三峡的云阳。一个月总有几天,她的男人会乘船而来,左手牵着小孩,右手提着一大包土特产。来了,便把女生宿舍变成他家的行宫,男人挽起衣袖切腊肉,剁排骨,用煤油炉烧出一道道菜,铺在书桌上便是一大席。也邀奕华入席,奕华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推说吃过了,有事,就急忙背了书包去图书馆泡一天。奕华已是二十七八,有限的鲜嫩,多少开始挣扎了,最感伤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居生活,更见不得同室丈夫热巴巴盼着她出去的眼神。奕华可以想象,她前脚刚出门,这两口子就会顾不上吃饭,也顾不得娃娃在旁就搂抱在一起,翻滚,像饿了几辈子的鬼。
这样的想象让奕华相当恶心。以至于她回到寝室便能在浓烈的腊肉与排骨的气味中准确地分辨出人类**后留下的气息。这气息会让奕华彻夜难眠,一个劲地想吐。而睡在对床的同室,经过男人的沐浴,显然很滋润,心满意足地搂着娃娃睡得鼾声阵阵,梦里还打了几个饱嗝。她睡得那么没心没肺的,倒让奕华替她男人担心。她说是打发男人去街上的澡堂子呆一夜,才三四元。奕华老在想,澡堂子的一夜该怎么个呆法呢?
奕华只想拥有自己的一个空间,哪怕再像碚城庙楼那般的孤苦。所以,上官子青又为奕华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奕华感动得差点要落泪了,一盆子火似的赶着上官子青千恩万谢。上官子青倒像怕被奕华粘住了,脸色又是不咸不淡,嘴里冷冷地说;不用谢。立马就走开了,搞得奕华独自站在那里尴尬无比。
还有一次,上官子青为奕华织了件棒针黑毛线大衣,在她自己穿的那件款式上稍做了修改。她那件边子上织着大麻花绞,长衣因横织的花形被截断,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遇到了石坎,水,只好往外飞溅。这样的处理倒给外表拘束的上官子青增添了豪气。而奕华这件,是以凸凹的方格子组成的。奕华穿着,压住了她身上过分的艳丽和扩张,显出了从没有过的知性与宁静。奕华都很吃惊自己的悄然改变。想着上官子青好厉害啊,能窥见自己心中渴望的另一面。算是个知己。正有千言万语要说,上官子青已转身走了,背影也是冷凉的,飘动的纱巾像一只手正忙着划定界河:别过来啊。上官子青的背影与飘动的纱巾都在警告。
如此两次三番的天上掉下馅饼来,又即刻收了回去,让奕华日益郁闷,甚至觉得上官子青在戏弄她,以情感的名义。明明知道这是她的软肋所在,是她的需求,会致她于万劫不复,却偏偏要给予希望又给予失望。多残酷的刑法。所以,奕华在接受上官子青施恩的时候,心中不但没有感激,反而渐渐积攒着敌意。这种敌意,让她与上官子青说话时也不自然了——过去极擅长的阿谀奉承之类的话,说给上官子青听,自己都觉得是白痴,破绽百出。愈这样,便愈紧张。她的确害怕聪明绝顶的上官子青发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那样的话,她的境遇会比呆在碚城的庙楼还惨。所以,唯有紧张——手足发麻,额头出汗,有点语无伦次。但恰恰是紧张反而显出她的不老练和天真来,让她弱小,以求得到上官子青的可怜。
奕华尝试着向上官子青反击,以报恩的名义,按自己的想法来出牌,毫不理会对方是否接招。也就是说,她所谓的报恩没有真实的情感含量,不过当上官子青为债主,自己是欠债的而已。还了,就一拍两清。
她住在上官子青家附近后,经常大清早为其买去豆浆、油条,放在门口,敲几下门就走了;上官子青生日,她买了上千元的白金项链送到家里去,事先也不打一声招呼——
门大开着,那个平素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正半跪半伏在地上,用抹布擦红漆地板。虽不是蓬头垢面,但刘海却是混乱的,粗大的独辫由着一只廉价塑料发夹随意地卡在头顶,裤腿挽在了膝盖上面,把从未示人的小腿也暴露了,小腿相当粗壮。奕华想,她这副模样见到自己多少有点狼狈的窘态吧。没料到,上官子青仅仅一怔,神态便与常日无异了。
她自然坚辞奕华的礼物。见奕华都快哭了,她也就不再推辞,说:读研没几个钱,留着给自己买点衣服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光顾着读书,也要考虑婚姻大事。这几句话倒说得贴心贴肺的,有点像来自长者的关怀了。奕华鼻子又一酸。
奕华忙转过头去,发觉这个家与上次来大不一样了。上次是冬天刚过完,客厅的藤沙发上铺了厚厚的海绵垫,是墨绿水草花图案的。窗帘也是同样的布,配以紫檀红木的家具,显得过分的凝重,甚至黯然。奕华坐在其中,感到一种来自古典的压抑。而现在,一年过去了,正是满目苍翠的夏,藤沙发撤去了海绵垫,只是在靠背的地方点缀着几张白色圆形的编织布。不是奕华家过去的那种用线钩织的,而以透明白纱为底,用绸带勾成花朵后缀上去,团团堆花因立体而熠熠生辉。
这个家一下子清瘦了许多,也光亮了许多,让人的说笑也可以放肆起来。奕华还见到一张被放成36寸的男人黑白照片,挂在了两扇大窗间的立壁上。因窗帘换成了白底带花欧陆风情的花布,显得有些纷纭和杂乱,对照片的表达倒形成了干扰。不注意看过去,很容易忽略这个男人的存在。上官子青说,那是她先生老乔。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一年多了,马上就要回来。
奕华看着墙上的老乔,感觉与传说中的那个著名学者、作家怎么就不一样呢?他戴着传说中作为主要标志的黑白碎格子的鸭舌帽,身着皮夹克,长得并不是一介书生的文弱和矜持,而是脸膛宽大,轮廓分明。目光炯炯之中,有固执的神情,如同顽童似的耍无赖,笑容中潜伏着无尽的恶作剧似的。
奕华想象身材高大的他在上官子青刚刚抹干净的红漆地板上走路,一定会咔咔咔地发出声响,犹如重型汽车碾过。可为什么会把他想象成高大呢?这令奕华自己都费解。她总愿意把长相不俗的男人想象成高大。心想,上帝怎舍得让他们矮小呢?
其实,当时上官子青家还有一个男人在晃动,很年轻的。她介绍说是老乔的弟子,来帮忙换灯泡修窗楣的。果然,奕华见他骑在木三角梯的顶端,正费劲地重新布线,用暖光灯替换日光灯。上官子青说,老乔不喜欢日光灯的惨白阴森,像牢房的氛围。早就该换了。
奕华随意往梯子上一望,发觉男人也正在看她,却目光躲闪,偷窥似的。一会儿,他完了工,奕华以为他人已走,赶着把白金项链送给上官子青。正当上官子青坚辞、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而哭泣之时,一回头,却发现有双眼睛来自厨房的门缝,正一丝不苟地观察着她呐,仿佛把发生的一切已记录在案。她霍然战栗,立刻收了声。
5
结果,老乔只是上帝的半成品。这是奕华见到老乔的第一印象。他的五官一如照片所表现的,称得上英俊。也有宽阔的肩膀和胸膛。但,到了下半身,上帝就像不耐烦了,乱七八糟地拼凑,腿太短,大腿粗壮,小腿过于纤细,庞大的脑袋和上半身压上去,让细脚杆不胜承受,叽叽咔咔作响。
奕华一见到老乔就想发笑:那人实在是滑稽,犹如一个小孩子顶着成人的面具招摇过市。但很快她就不敢笑了,老乔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力量。那时,老乔刚刚出版了自己的随笔集《不要相信美国》,以犀利的笔触剖析了美国的傲慢与偏见,以及由它消费文化和霸权文化派生出的冷酷核心价值体系。书中写道:
美国并不是什么具备人类理想的国家,它所谓的美国梦、衡量人们的成功与否,仍是以金钱与权力为标尺。马丁·路德·金的梦想仍是徘徊于这个新大陆上的梦呓。是的,美国并没有让人类像发现新大陆那样发现到幸福的彼岸,反而因摩天大楼、工业流水线、好莱坞电影和百老汇歌舞这些反人性、反人文、粗劣、雷同的东西,偏离了寻求幸福的轨迹。美国太可怕了,它会让人类胆大妄为,以为什么都可以干;美国太冷酷了,从没打算把它得到的好处,与人类共享。更没打算真正来拯救人类的贫困与不自由。美国只想做全世界的丈夫。顺它眼的,当妻或妾。否则当奴,一群群的大小丫鬟……
书在中国的知识界引起强烈的反响,尤其给那些言必称美国、一厢情愿患单相思病的知识分子,算是提了个醒。
6
老乔回家完全改变了上官子青独居时这幢楼给奕华的印象,老乔把它称为黛岭333号。之前,它是出世的,高贵而孤独,如同它喜欢着黑衣的女主人。而老乔却让它一脚踏进吵吵嚷嚷的社会,每天门庭若市,各色人在里面围着老乔高谈阔论,携着尼古丁毒素的烟雾在藤沙发的区域挥之不去。
上官子青对老乔把家变成了个沙龙,仿佛早有着思想准备和应对措施,每当人流如潮汐般撤退后,她便会半跪半伏在地上,抹红漆地板,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
老乔回家改变最大的恐怕就是上官子青——完全改变了一个女人的气质,也使她从凄清脱俗踏入了红尘,一下子变得很家常了。却没半句怨言。有时奕华见她拎着水瓶,挨着为每位高谈阔论者续水,又抬起头深情而崇拜地看着自己男人的时候,就想,真是大姑的女儿啊,把大姑对丈夫顺从而崇拜的基因也遗传过来了。但也不知为何,奕华总觉得她的深情与崇拜中有着很造作的成分,带着自我约束在里边,并非骨子里的欢喜。
奕华从没见过一个人像老乔那样热爱说话。他随时随地都在发表着演说,哪怕只面对一个观众也会滔滔不绝。说话,让他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神采奕奕,甚至都不像快五十的男人了。
有次,奕华进上官家门,见老乔蜷缩在藤沙发上,脸色苍白,作痛苦状。上官子青说他凉了胃,正给他准备热水袋。可他见到奕华又打开了话匣子,随着谈兴渐浓,他的脸颊也红润起来,最后嚷着要吃麻辣面条了。奕华正惊讶,老乔却又给她侃上了,说国外的医学家早有发现,健谈的人更快乐、长寿。健谈也是一种健身方式。但奕华却有了担心,怕老乔会在滔滔不绝中用尽自己最后一滴唾沫,如同战场的英雄流完最后的血。他的墓碑上会刻着:这是一位死于说话的人。
奕华以玩笑的口吻对上官子青说了她的担心(没说墓铭志什么的,只说耗精神等等),后者哈哈大笑,是奕华第一次见到的大笑。她指着奕华,捂着嘴还笑个不停:“这鬼妹崽,真是个精。告诉你吧,说话才伤不了老乔的一个指头哩,不说话倒是会憋死他的。”
这以后,奕华才知老乔如此热爱谈话,是有着悲苦的原因。
这个男人还是个高中生便被打成了“右派”。本来他正春风得意,是渝都一名牌中学的红人,会被保送读北大的。没想命运诡谲,却被发配去了川西那边的一个大林场看林子。毕竟,还只是个16岁的青涩少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地面对无穷无尽的大山,无穷无尽的老林子,他真的很害怕——
夏天暴雨袭来,狂风把森林变成了激烈的战场,枪炮声轰轰大作,厮杀声与哀叫声紧随而来,然后是死神的厉笑,呵—呵—呵,在万顷林海上盘旋;冬季雪来了,声音倒是细微清脆,却是要竖起耳朵听的。嚓嚓的,有一个活物踩着积雪、擦着红松的树干四处乱窜着,想来是什么兽在洞穴里饿得呆不住了,大寒天也出来寻食。他就得把自己破木屋的门窗再检查一遍,看木栓子牢实否?明知如果野兽闯进来,那木栓子是抵挡不住的,也要为之。算是人的尊严。又在屋当中,堆一堆木柴,防着兽类接近房子时,就点火烧。那样,有可能把整个木屋都燃起来。也是无法的,人总得要做点什么,哪怕自取灭亡。
所以,他总是手里捏着火柴盒睡觉。大林子最忌讳的就是火,火柴好比毒药,平时生火做饭都要万分小心。他睡觉就得睁着眼,一夜夜的,如同地下党员用生命捍卫着密电码,他绝不能随随便便就划燃火柴去点那堆火。
最让他害怕的还不是这些闹腾,而是大林子突然的寂静,连一片树叶掉下来的声音都没有了。他便怀疑自己已经死亡。便哭,以哭来证明自己是活着的。他呜呜地哭,哭声又成了世上最恐怖的声音了,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他绝望了,生不如死啊,便想到了是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木屋里呢,还是找根皮实点的绳子把自己吊死呢?前者怕的是殃及大林子。森林无罪啊,森林多么想活着,遭再大的难也活得兴致勃勃的。后者呢,又怕给那个每月送口粮来的“老右”增加负担。
“老右”曾是一著名大学的教授,国内著名的美学家。每次坐解放牌的大卡车来,车都只能停在山脚下。七十五六岁的老头子了,把几十斤重的口粮“嘿哧”“嘿哧”扛七八里路扛上山,便会指着粮食对老乔强调地说:娃娃,好好吃,快点长。“老右”还给老乔带来很多书,让老乔看,懂不懂都先看着,等他来时再解答给老乔听。这些书被老乔当枕头枕,晚上不敢睡的时候,抽出一本打着电筒看,真的是看不懂。又不敢反复看,怕耗了电池,断了,得等上好久才能换新的。
电筒也是“老右”送的。“老右”也在山下一个地方独自守林子。他说:娃娃,我拿电筒没啥用了。黑天与白天,瞎着眼与睁着眼对我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害怕。你还小,拿个电筒可壮个胆儿。
想死的时候,老乔就想起“老右”。觉得老头子就像他看守的大林子,怎么都活得兴致勃勃的。这样一想,老乔就不太想死了。又打亮电筒看几页书。人年轻,呆在林子里大脑单纯如白纸,熄了电筒,那些文字便在脑海里一一浮现,止不住就随口念了出来。在寂静的夜,念出来的文字有意想不到的美丽,宛如才从蛹中挣脱出来的蝶,飞舞在黑暗中,呼呼煽动着翅膀,忽而东,忽而西,仿佛天籁。老乔被自己的声音所感动,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如此魅力,如同巨大的手在勒住悬崖边充满危机的烈马,又像母亲温暖的手在抚慰孩童疼痛的肌肤。过去在学校,他是极喜欢当着百把上千人慷慨激昂演说的,也曾为自己的声音沾沾自喜。进了大林子后,几乎忘了这种喜悦。当突然把这种感觉重拾回来,他不再觉得茕茕孑立,倒像又回到上千人群中去了。
老乔迷恋上了自己的声音,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水仙少年迷恋上自己的倒影。不但在夜里喃喃而语,大清早一起床,便开始了对洗脸的水说话;对烧火的木柴说话;对从腐朽的木桩子上长出的蘑菇说话;对一双急匆匆跑过去的野兔子说话;对被风吹到泥地里还没成熟的果子说话;对烈性的或表情讪讪的太阳说话。
有一次,他对着暴雨将至的大林子,高声地背诵起高尔基的《海燕》。他声情并茂,热血沸腾的声音竟将已聚拢的乌云驱散了,大林子由阴转亮,太阳又出来了。几十年后,老乔把这个奇迹讲给来黛岭333号的人听,别人就是不信。老乔便叹气说:人啊,只要大自然肯收留你,就会顾惜你的。你们哪里会知道大自然对人有多好,多有情义,不好的时候,都是因为人辜负了它。
老乔在大林子里一共呆了16年才被摘了帽。但还是个“摘帽右派”。被分到渝都一个县的县中当了语文教师。第一堂课面对四五十个学生讲话,激动得泪流满面,倒把那些十一二岁的少年吓得不行,下课就有人去校领导那里反映,说老师是个神经病。老乔便给学生解释:老师没有神经病。老师是高兴。老师太高兴了。
但这样的高兴没维持多久。
校革委主任领来了他的堂妹——一个三十多岁又聋又哑还有麻子的老处女。主任面子上说,婚恋自由嘛。但又说了一大通是如何冒着政治风险收留他这个“摘帽右派”的。
老乔凄凄哀哀哭了一晚,娶了主任的堂妹,陷入一场没有语言的婚姻。他哭,是内心里已有人了,教数学的王老师,一个脑后拖着大独辫的姑娘。结了婚,仍是每天清晨第一个到学校的,为的是站在教学楼二层走廊的窗口边,见着王老师穿过校门前的石桥,袅袅婷婷而来。
初春,石桥两边是高高低低的菜花地。由于有了高低的错落,无边的金黄便有着起伏,像海浪的翻腾。石桥是唯一飘浮在金黄海洋中的东西。早上薄雾依稀,桥已不像桥,像慢行的船。王老师也成了船上唯一的旅者。她走到桥中心时,喜欢驻足,左顾右盼的。又爱穿一件妃子红的灯芯绒对襟罩衫。站在那里,是要从金黄中再提炼出无与伦比的艳,让艳到达一种绝望。甚至让人怀疑她在那里驻足也是故意的,是有动机的,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来与整个乡野的春色叫板呢。
老乔看着这一幅画面,像偷窥到自己内心里的幻境,难以自拔,直到听着她的脚步声从一楼传来,才如梦初醒,忙操起扫帚洒水扫地。
老乔是在想象中完成了对人生第一个女人的爱恋。而他的第一场床事,也是注满了对大独辫姑娘的想象来完成的。后来,他虽与又聋又哑的麻子老婆有了一双儿女,完成了男人传宗接代的任务,仍无法遏制对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的想象与思念。以至于他后来发现自己已无法与真实的女人**了,只能与想象中的女人。甚至,只能与想象**:与一个金灿灿花海里的妃子红**,与春之薄雾的幻境**——那是永远写不完的诗歌,了不尽的心愿,多美的可望而不可即呵,绝不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和各种形状的器官能去比的——想象中的女人,害老乔不浅。
7
奕华研究生毕业了,留校,成了上官子青的同事。这里面老乔起了很大的作用,直接去找了学校的“一把手”。
上官子青与老乔一道去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包。老乔问她拎包干什么,人家还以为是礼物呢?她淡淡一笑,不答。但手上仍拎着。
去了,她静静地坐在一旁听老乔与“一把手”寒暄。听他们谈到正题时,突然站起身,从拎包拿出一个纸盒包装好的东西放在“一把手”面前,以坚决、不容别人回绝的口吻低声说:这小东西,您一定收下,算我求您。“一把手”看着这位平时高傲的女教授,满脸通红,眼睛竟有些潮润,很是惊讶。打开纸盒,发现是台日本产的索尼相机。这是老乔从美国带回来的。“一把手”更惊讶,忙推辞,说上官老师,这不能要。她按住“一把手”的手,动作弧度过大,劲儿也过大,让对方疼得叫唤了一声。她真的快哭了,说,算我求您了。
老乔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出了门,他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惊叹了三遍仍找不出一个答案来解释上官子青为何要这样做?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上官子青那一刻的表情——带着死亡气息的悲壮感,像个烈土。
事后,上官子青郑重地告诫老乔,犯不着让奕华知道。老乔笑着说:遵命。老乔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幽默是一种喜悦心情的暴露。喜悦得有点忘乎所以,以至于上官子青凄惶的眼神转过来,让他都不忍面对了。
8
老乔呆过的川西那座大林场30周年大庆,要请许多名流去捧场,老乔当然在热邀之列。现任场长多次给老乔打电话,还派了人亲自来请,为老乔送了一大包山菇树菌之类的土特产。老乔见到这些东西,脸色却陡然煞白,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紧张地对上官子青说:快拿走,放去厨房。而客人前脚才走,又厉色对上官子青说,把那包东西扔掉,不要扔在附近,愈远愈好。她有些不解:“前些时,你还说现在身体好全靠在林子里吃了些菇啊菌的,你每天都会去采来吃,那是大自然的馈赠……”老乔没搭腔,只是长吁短叹。
老乔总是举棋不定。但奕华却窥见他真正的心思:他其实是想回去的。想想汉高祖刘邦回乡的春风得意吧,男人的一生奋斗,不就是为着有这么一天,趁了“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气势,在故人面前显摆显摆?那也象征着征服,把过去踩在脚下,一览众山小。这就是男人的事业。……所以,奕华力主老乔回去。上官子青也窥见老乔心思的,却不似奕华这般激动,只是不咸不淡地对老乔说,如果你去,我陪着。还有奕华,奕华也去。这话倒让老乔与奕华都大为吃惊。奕华困惑地看她,那脸子仍挂着不咸不淡的表情,没有所以然;看老乔,老乔的眼睛倒活泛了许多,大有深意。
老乔说:如果是处于生存与生命都非常安全的处境,那大林子是比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还漂亮的地方。老树子动辄就是几百上千年的,笔直挺拔,像大将军似的。山顶上还有几座海子。每年三至八月,海子水面上开满一种花,钴蓝色的花朵,茎与叶却是深紫。花形很像鸟,当地人便叫它蓝鸪子。风吹水动之时,蓝鸪子如同鸟儿一样,飞上飞下,一会儿在水面追逐,一会儿又潜入水中,煞是好看……奕华与上官子青都听入神了。老乔却又说:你们去了也看不到的,已快十一月了,海子上边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冻成几面大镜子了。
奕华果真跟着老乔与上官子青去了川西。
奕华想象老乔会像强大的雄狮一般带着胜者的高傲,回到他曾经的受难地。没想到,老乔去后却表现出万分谦和,甚至有点谦卑。安排他发言,再三推辞,只说自己哪够格?回来一趟,只想来看看老熟人的。上官子青听到这话倒替老乔难过:“他哪有多少老熟人?那时不过是孤零零地待着的,认识的人屈指可数,‘老右’和场部的几个头头而已。”她对奕华说。
老乔还是没逃得过发言。话极短,却声情并茂。说这里曾是他受难之地,也是他重生之地。这里不但把他的岁数喂大了,也喂养了他的灵魂。他之所以重返这里,是为着感恩而来。
发言引起掌声雷动,有些人还落了泪,唏嘘不已。集会完后,奕华真诚地向他表示祝贺:“发言太精彩了,我都掉泪了。”他一笑,用老谋深算的表情反问奕华:真觉得精彩?不觉得发言更像一种当众表演,信不得的?其实,精彩的是命运。命运就像很风趣很贪玩的老人家,可被人当脑痴呆者戏弄的。甚至就是人的大玩具,怎么玩它都是一辈子。你掉什么泪嘛……话说到最后,奕华察觉到他其实有些心不在焉了。望着熙熙攘攘离场的人群,他的眼睛四处巡视,像是在找人。
果然,见他拦住林场办公室的主任问:怎么没见到蒲刚场长呢?台上没有,台下也没有。主任说,蒲场长前些年退了休后,突然脑溢血发作,昏迷。幸好抢救及时,总算捡回来一条命,只是瘫在了**,有两三年了。老乔迫切地说:住哪?我得去看。主任答:您恐怕去不了的,住儿子家哩。喏,您看,就那座山,看着近,走死马。不通车,来回徒步要七八小时的。像乔老师这样的知识大师,怎走得了那么难走的山路?老乔一拍主任的肩膀:“你说错了,我当年常去那里。路,透熟,来回一趟比狼都还快哩。你只管帮忙解决三根结实点的拐棍,三支电筒、三件雨衣,一把砍刀便可。”主任说:“那哪行,我得陪着,还得找两个壮实点的小年轻。您是贵客,出了事不得了。”
路果真难走,不少地方铺了积雪,天又下着似雨似雪的东西,一步一滑的,大林子里变得吉凶难测。奕华与上官子青几乎都是俩小伙子搀扶着走的。主任也要搀扶老乔,他偏偏不让,笑着说:我还不是老头子哩,身子结实得很,摔上十次也摔不散架。话音刚落,却“哎哟”一声,整个人被抛成了弧线,再被恶狠狠地摔向沟底,一双高筒防水胶鞋像炸响的大爆竹,“砰”的一声,离开了脚,冲上天,消失在荒野里。他坐在满是泥泞的沟里,雨衣零乱,狼狈之极,只能等着主任去给他找回胶鞋……胶鞋挂在了一片矮树丛中。看着老乔费劲地穿着失而复得的高筒胶鞋,那个疑问又盘旋在奕华脑海: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值得老乔这般翻山越岭、几乎是肝脑涂地去探望呢?
叫蒲刚的其实是个女人。但,认真地说,她已不太像女人了,头发稀疏,头皮已亮锃锃地暴露出来。脸部两颊深陷,颧骨像两颗水泥钉,钉在了脸上。唯有眼睛表现着女人的脆弱,泪,一直从那里流出来,如没完没了的噩梦,从他们一行人进屋到离开,奕华都见到女人在哭,像被注入了眼药水的电影演员一样,有无穷的水为其哭泣提供能源。显然,女人对老乔的到来太意外了,她无法承受这样的意外,只有拿流泪来表达她对命运的无奈。趁着上官子青、主任在与她儿子、媳妇寒暄的时候,奕华听见女人用极低的声音对老乔说:愧对当初啊,那样地整你害你,你不过还是个小娃娃,我怎么就能下得了心、当阶级敌人去整呢?你看看,现在这一身病。革命者虽不讲报应那一套,但你看看,我是亏得慌的。老乔爽朗地呵呵笑起,用很大的声音说:蒲场长,别乱想,安心养病。老乔的笑与声音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显得那样的突兀,甚至像是故意的。每个人都很诧异地盯着老乔。奕华甚至听出:他的笑虽称不上是得意,倒真正是从心坎上淌出来的愉快与轻松。
老乔把女人的儿子、媳妇拽到屋外,嘀嘀咕咕、拉拉扯扯老半天,把一叠钱塞到女人的儿子手里。之后,便独自往林子尽头的悬崖边去了。
奕华一直观察、追随着老乔。在悬崖边,见老乔踱来踱去,像一头焦躁而孤独的狼,每一步都踩在危崖边缘似的,令人揪心。哦,这个男人此时此刻的一举一动,对奕华都有一种催眠作用,他无以发泄的痛苦与无奈,在奕华眼里竟然是男性魅力的表达。原来,苦难对于生活是绝望的,对于文学是却无以复制的美。
奕华只能悄无声息地站住,怯怯地问:原来她并不是您的恩人,而是仇人。你为何要帮助仇人呢?老乔长叹:我不知她会混得这么惨,算得上晚境凄凉了。虽说儿子媳妇都是林场职工。但你看看那个家,除了两屋子的土豆,还有什么像样一点的家什?这里与我当初呆的时候相比,还是一个穷。再想想她吧,当初也是一场之长,可决定上千人的命运。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命运也做不了主的。
老乔讲起了女人曾经的时光:年轻时的模样也算有几分姿色吧,跟着当兵的丈夫从东北老区转业来林场的。由于来的时候还当着家庭妇女,革命工龄不够,仅仅差两个月便挣不到离休待遇……1953年,她男人——林场的第一任场长与另两位工作人员到成都出差,回来的途中却失踪——连人带车都没了。有说是翻车掉进了梭椤大峡谷里去了,那里可是原始森林,人无法进入;有说是被土匪或国民党残余劫了、杀了。总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林场成立30年以来最大的一桩迷案。女人不肯相信男人回不来了,等待,一直。等待让她可歌可泣,却又让她性情变异,生出了一股子恶狠狠的心思。1962年,她到上级部门那里哭哭啼啼,嘴又能说会道,说自己也是老区来的,爱人又牺牲了,上级便让她当了个副场长。文革一造反,又当上“一把手”。
“别看她现在瘦得一身皮包骨,那时却是像壮汉一样的大块儿头。有一次扇我几巴掌,把我打翻在地,眼冒金星。”
“为何来看她?对她应该恨之入骨吧。”
“我也说不清,就是想再见她一面,趁大家都还活着的时候。我这次最后下决心来,就是想见到她。否则,总是不安生的样子。”
奕华不再问了,她有些明白其中的奥妙了。譬如,许多时候,她也产生过再见到庙楼“每月简”主任和三妇女的念头,就像过了河的人,带着劫后余生幸运的心情,去遥望河流的湍急、危险,会生发出不屑一顾的骄傲,那将是最高境界的——报复。
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己有太多的相似。尤其是私心。
雨夹雪,彻底地停住。悬崖下莫名升出一大团云雾,急急慌慌地向天上赶路,像是天上正在举办什么宴会似的。赶路的脚步声都让奕华听到了,如同一群五六岁的孩子跑步的声音。在寂静的森林,这声音多顽皮。奕华不由得咧嘴一笑。那笑肯定是动人的,被老乔看在了眼里。
“奕华。”
“嗯。”
一呼一答间,却无它话可续。奕华见老乔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看,神情竟带着坏孩子般的无赖。脸就发烫,表情有了扭捏。好在,雾来了,雾掩盖了一切。
9
奕华成了黛岭333号的常客。许多时候还帮着上官子青招呼客人,端茶递水,收拾打扫,如同半个主人。上官子青对奕华的表现从不言谢,仍是不咸不淡的脸子。
而从川西回来,奕华却与老乔之间仿佛存有一种心绪:奕华内心对老乔也是充满崇拜的,表面上却插科打诨,不把对方当回事似的。这是奕华的策略,也是利用了年龄的优势。老乔大她二十多岁,属于叔叔辈了,她便可仗着是小侄女似的童言无忌,撒撒娇耍耍横。而这一套,老乔好喜欢。他甚至在鼓励奕华的强悍与耍花招。
沙龙曲终人散之后老乔要上官子青留奕华吃晚饭。奕华知道这是她相当不愿意的。与共赴川西林场还有所不同,吃饭的行为已在深入一个家庭生活的实情。上官子青对人是疏离的,并不愿过多展现自己的私生活。但为了老乔,竟依了。
那段时光,黛岭333号的黄昏充满着诡谲之气:
上官子青仍穿着她的一身黑,系着黑底白点的小围裙在厨房忙碌着。初秋,渝都酷热残存,上官子青穿着真丝乔其纱露肩长裙,哪像在厨房进出的主妇,分明是要去赶一场派对嘛。奕华真搞不懂她在家为什么也要穿成这样——过分隆重了;
老乔则是一身本白的中式棉麻衣裤,手里还备了纸扇,永远坐在他的藤沙发上。这样的服饰不但利用白色把矮瘦的他扩大了许多,关键是显出他的名士风度,压住了他身上那股子不时冒出来的无赖气、霸气,倒让他有了几分安静与清爽。奕华暗想,这是上官子青帮他包装的吧,上官子青太聪明,她其实比谁都看得清楚老乔是怎么回事。但她却在装糊涂;
奕华在厨房与客厅间两头跑。她穿的是灰色棉布连衣裙,裙边有一圈镂空的花纹图案,让这条裙子看似普通,却暗藏风情。又用白色亮漆的宽皮带把腰勒得愈发细,胸部更是挺拔了。奕华把性感表现得十分高明,像春天一样明媚光彩,不带丝毫的不洁之气。
这三种色彩在房间里来回,呈现出三种力量的角逐。黑白是对立的、两极的,奕华的灰色似乎在其中调节,穿针引线,便形成了很奇怪又微妙的三角关系。这种微妙的关系,让房间的色彩更黯然了,甚至都有着寒凉的感觉。
其实窗外的阳光往往很充足,一点都没有暮色的衰劲。后坡上的鸢尾花,繁茂的叶倒是深沉的碧色,但白色的花却像伸出来的长问号,惊心得很。奕华发现,从早到晚,阳光都照不进客厅,客厅偏偏又放着些色彩凝重的家具。假如自己是女主人绝不会这样来布置黛岭333号的。奕华这样想。是的,绝对不会。
奕华一进厨房便会被上官子青“赶”出来,脸虽挂着笑,但奕华察觉到她的较真——因为厨房是第一个象征女主人权力的领地。奕华便只好在客厅陪着老乔鬼扯。但这似乎又让上官子青不安了。奕华常听到厨房切菜的声响突然中断,她想象着上官子青竖起耳朵在听这边的动静,心里竟涌起一阵悲哀。
其实,奕华真是在与老乔鬼扯,这也是老乔此时的需要。他已经在一群男人之中扮演了一整天的导师、思想家、哲人,现在,他只想做顽童,要有人与他藏猫猫、丢手巾。
他问奕华:你们女人为何要去寻找日本高仓健那样的男人呢?
“可靠,有安全感呗。”
“算了吧,还不是见人家长得高大,帅呗。你们女人就是迷信高大,以为那样的男人是可靠的。难道像我这样矮小的就给不了你们安全感?”
奕华听他这么说,倒很吃惊。因为老乔素日是非常忌讳他身高的。有一次,三人正说着话,他无意间就站在了上官子青与奕华之间,两个高他一头的女人像峭壁一般,把他夹击成了峡谷。奕华发现他脸色顿时通红,并有点恼羞成怒地推开上官子青,兀自上楼去了。
奕华不知老乔此时为何敢这样对她自揭其短,心里倒有了感激。她捉住老乔的手从茶杯里蘸水在玻璃茶几上写:好笨,不知你是高山,俺仰止?老乔很喜欢这样的游戏,也轻笑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写:我是比你笨嘛。奕华不出声,动用口型问:此话怎讲?老乔也用口型回:你这家伙,名堂多。
两人正玩得有趣,忽听上官子青在厨房“哎哟”叫了一声。奕华去看,才知她切菜,刀把指头碰上了。奕华进去,她装没看到似的,背着身子,把指头含在嘴里。奕华要给她包扎,她死活不肯,只是让奕华离开厨房,语气不只是冷,有着驱逐的意味了。奕华心里清楚,她一直是在听外面动静的,突然没声音,便慌了。
奕华又一次体会到黛岭333号的微妙。面子上是家常的人间烟火,其实到了剑拔弩张。
奕华从厨房过来,又用口型对老乔说:得说话,大声点,否则人家多心。说完,奕华的脸红了。知道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无疑在告诉老乔,他们之间有着不容另一人参与的秘密——灰与白色要组成统一战线,商量着去对付黑色。如果老乔接招,他们的秘密同盟便算成立。
奕华还知道,这个男人对她已充满幻想。她也在鼓励他的幻想。她并不清楚自己想与老乔走到哪一步?无疑,老乔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他的大脑便是英雄的战马与利剑。他以他的思想带领人们冲锋陷阵,在八十年代这个人们思想极度混乱又极度活跃的时期。然而,奕华还不仅仅止于对老乔大脑的崇拜,以及对他社会地位的倾慕,小女人的她渴望与老乔玩,有一种她自己都说不出的原因——征服一颗男性睿智的大脑?挫败那个高高在上女人的锐气?在不可能的绝境中,玩着由幻想构建的爱?抑或,源于对一个父亲角色本能的亲近?
奕华是恍惚的。一走近老乔的时候,便像被什么催眠,享受着一种接近病态的幻想之美。
她觉得幻想之美无与伦比。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展开爱的游戏。它是爱的全部,很短暂。幻想熄灭,爱便熄灭。接下来的性,如一截甘蔗,被榨去糖水后,只会剩下一堆渣。
老乔果然接招。他再不以调情的方式与奕华说事,又启用了他在沙龙中侃侃而谈的风格。他说:女人傻,是因为太精。她们爱男人,总是爱一些附加物,比如所谓的思想,所谓的名气,所谓的才华。1986年,我在北京看帕瓦罗蒂的演唱会,身后坐了五六个绝佳的美人儿,边看边听她们在说,嫁给他就好了。你想想,那男人不过是个大胖子,吨位有多重啊,有什么好?好的不过是他的歌声、他的名气、他的钱。全世界的女人大概都不会拒绝嫁给他吧,也不管他作为一个生理性的男人是否优秀,只想着要去嫁他的歌声、名气与钱。女人多么物质,她们的爱已习惯性源于生存的需求与质量,而不是本能的反应。在这点上,男人比女人脱俗,男人更看重女人的身体是否年轻漂亮。因为年轻漂亮与性感的女人,会激发他们的荷尔蒙,为他们留下基因优秀的后代。非洲大草原上的雄性动物一生的追求便是为自己留下强有力的后代。所以,男性对女性的爱更接近生命的密码,更合理、公平。我倒不反感女人去追逐高仓健。但女人就不要羞羞答答说是去寻什么安全感了。说穿了,男人的阳刚不也能刺激女人的雌激素吗?寻找高大的男人犯不着贴上一场运动的标签,不过是中国女人的集体思春。很好哇,返璞归真了嘛。
奕华对老乔的言论并不认同,她反驳道:你能不能换个角度来考虑呢?女人爱男人的大脑、才华、名气、内在的丰富性或其他什么的,恰恰说明女人的进化比男人更快一些,更是文明人。她们是在把男人的内在外在作为统一体来考虑的,不单是能传宗接代的工具。你能说大脑的智慧不是人的一部分?爱一张漂亮的脸蛋比爱一个智慧的大脑或名气高明到哪里去?
老乔还要争辩,上官子青宣布开饭了。对于两个好斗的家伙而言,上官子青常常扮演着管教孩子的大家长,而“孩子们”往往不领情,故意捣乱。在饭桌上,两人又斗上了嘴,老乔一声声叫着刚给奕华取的绰号:华麻子。奕华不知吃了什么东西上火,满脸长出了红疙瘩,正不自在了,被老乔叫着就半真半假地噘着嘴生气,说:不许叫。老乔就逗她:还叫,还叫,华麻子,华麻子。奕华头一偏,眼睛从浓浓的睫毛下翻上来,斜睨,仍是咄咄逼人的,俄顷又眼波**漾,温柔如水。她嘟起了双唇,说得恶狠狠:不许再叫,再叫就把你的眼镜扔出去了。
老乔就喜欢见着奕华霸道时的模样,似嗔还喜,模棱两可,让人靠不拢,又舍不得,真是挠心挠到边缘了,就是不往心尖尖上挠,让人更心痒痒了。这样的体验老乔何曾经历?麻子老婆就别提了,上官子青像仙女一样,一切都是美好而妥帖的,缺乏的就是调皮捣蛋的坏,端庄得让男人失去了与之嬉戏一把的兴致。老乔顽童劲上来了,也嘟着了嘴,又叫:华麻子、华麻子,有本事你就把我眼镜扔了。美国买的,两三百美元呢。他的话刚完,奕华跳芭蕾舞似的,踮着脚,已走到他跟前,一个兰花指摘掉他的眼镜,旋即做了一个芭蕾的侧身翻,向前一探,很优美地把眼镜扔出了窗外。那镀了金边的眼镜像受到了突然的袭击,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闪着一道金光,就向余晖残存的后坡跑去了。
老乔怔住了,他想说:你还真干啊。却突然又不说了。奕华站在窗口,袖着手,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只有上官子青似乎对一切早有准备:她把细跟凉鞋换成了旅游鞋,把乔其纱长丝裙撩起来,在膝盖处挽了个结,像要下田的农民,然后跑到后坡去寻眼镜。
奕华可清清楚楚看到她躬着身子在后坡寻寻觅觅的样子,黑色衣裙与鸢尾花叶繁茂的碧色已融为一体,只是把白净的小腿露出来了。余晖也照在那里,反射出晃眼的亮。后坡的鸢尾花让奕华生出了感伤:它们真不知道黑暗就要来临了吗?黑暗来了,它们的碧色或洁白,它们的沉默或风情都归于零,或许已完成了一生。而她目睹花草由盛到衰的短暂一生,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个旁观者。就像她已觉察到上官子青不幸的蛛丝马迹,仍是爱莫能助的。
这是第一件发生在饭桌上的事情。
第二件是,奕华提及某个常来黛岭333号的男人在跟踪她。
“谁?”上官子青紧张地问。
“上次帮您们换灯泡的那个。”
“哦,那个人你倒不用怕的。”上官子青松了一口气,“那人也算老实。你只要不给他幻想的余地就可以了。”
老乔对妻子的话却相当反感:“你看人怎么跟白痴一样,那人老实个屁!告诉你们吧,那人将来要兴大浪的。什么叫不要让他幻想,奕华搞得过他?你也是,别自作聪明了。”老乔当着奕华的面斥责妻子。
第三件事发生在几个月后,正吃着晚饭。奕华在讲一个医生在追她。那人没事便刷牙,一天十次都不止。是带着牙刷和杯子来与她约会的。上官子青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刷这么多次牙呢?奕华还未来得及作答,老乔脸色陡变,勃然大怒,说:你用不着在这里炫耀私生活。上官子青,你是怎样教弟子的,扯些什么恶心的事,让人吃不下饭。说完,他端上自己的饭碗径直走到窗前,开窗,把饭泼了出去。
奕华看到的是十二月的浓雾从窗口一拥而入。那雾是带着记忆的,让奕华想起少时与父亲去看爷爷,坐船,船在雾中绕着河中的“桅子”扭秧歌似的驶着。爷爷没多久就走了。爷爷一走,爸爸就不打算做好人了。他也爱刷牙,刷牙的声音令奕华心惊胆战,因为他刷了牙是准备去见姚俐俐的。这样的回忆是伤人的,奕华赶快打断它,只去想党岭的雾。雾把素荷的茎与来途全淹没了,剩下白晶晶、通体透明的花,硕大无朋。林肯站在雾与花之中。
原来,雾也是旧时的堂前燕,年年飞来,不过是要寻曾有的王谢家——它的巢。
奕华对自己说:黛岭333号不能再来了。
10
奕华想办法去上海复旦大学进修一年,她想暂时避开黛岭333号,尤其是上官子青。还有,母亲希望她能在上海解决个人问题,那样就能调去上海。
在上海呆了一年,奕华承认这里让她心仪。但与她却又是疏离的,隔山隔水。怎么回事啊?这里才是她真正的故乡,她血液里流着的血,是发源于黄浦江的。她曾是那样渴望回到这里,如同被抱养出去的孩子,想象着扑进亲生母亲怀抱时会嚎啕大哭。但真实的情形却令她灰心:没有谁张开双手,盼望着她的回归,包括她的母亲。
母亲对奕华有点像叶公好龙。她在上海想象独自在西南的女儿时,常会泪流满面。对现任的丈夫打比喻说,就像播在山上的种子,都开花结果了,却没把它们收获回来。但当她面对三十出头的奕华时,就无法找到母女间应有的联系了。这似乎是完全独立于她这个母体的另一个女性,朝着她无法想象与控制的方向发展。最可怕的是,她发现奕华的心智似乎没怎么长大,奕华在拒绝长大。奕华让自己的心智停留在了父亲死去的那一年。一个男人的死亡,中断了一个女人的成长。对女儿来说,也许只有再出现父亲式的男人,她才会真正意义上的开花结果,否则,就会直接由青涩变为苦涩,没开花就选择了枯萎。母亲想着,心便颤抖。
母亲知道继父是无法扮演让奕华成长的男人角色的,不仅因为奕华本身的抵牾,更在于她与第二任丈夫的关系已岌岌可危。母亲曾以风韵犹存打动过这个男人的心,然后像午后的阳光为这个男人挥霍了一场英式下午茶似的浪漫,终究还是直逼黄昏。母亲的更年期不可遏制地到来,绝经,多疑而忧愁,开始呈现出老妪的形态,包括用了更多时间来想念奕华。而真正奕华到了身边,心里又生出厌烦。的确,有时她相当厌恶奕华,尤其是发现她心思鬼祟的时候。她问奕华:那个老乔是怎么回事嘛?
“不知您指的是哪个老乔?”奕华脸都未红一下。
真不要脸。有其父必有其女。母亲暗自骂道。“他来找过你的。”
“是吗?他可是我导师的丈夫,著名的学者。”奕华的表情仍不咸不淡的。
母亲有些愤怒:“你知道就好。真丝衬衣不是给他买的吧?躲躲闪闪的,但愿你不至于这么傻和蠢。你们蓝家人不是自认为血统很高贵吗?”
女儿的脸终于红了。陡然跃上双颊的红晕,让女儿年轻又白皙的面容无比姣美。然而,她又讨厌起女儿情不自禁地害羞。太打动人了——竟从女儿面容上重温了过世丈夫的面容,想哭,却无从哭。她真是到了左不是右不是的年龄,感到日益的衰败,却对生命的衰败,无能为力。
她寄希望于奕华在上海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把租出去的房子已收回来了一套,囤在那里,为奕华找对象增加砝码。她知道上海男人很实际,只要有房子,倒插门也是可以的。
但冷酷的现实在一年后粉碎了这对母女的盘算。有几个男人对奕华也动了心,鞍前马后地热乎。但不提结婚,说要待到调回上海拿到户口再论。上海男人是多情的、温柔的、绅士的,他们在长期兢兢业业侍候挑剔的上海女人过程中,让自己深谙了为夫之道。奕华差点就认为普天之下,就是上海男人可嫁。但上海男人又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他们永远只与粮票、肉票、文凭、户口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较真。
因为户口,奕华心酸地告别了曾予她温柔体验的上海男人,仍得回渝都。
母亲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送她。上一次母亲的送别,是在南亘山的海棠渡。她十七八岁,远去川西的丹巴。当时,她立船头,母亲在岸边,怎么就觉得是自己把母亲抛弃了。现在,她在车上,母亲在车下,母女俩的眼眶都是潮湿的,忍着不哭,是怕哭起来惊天动地。奕华觉得她们都被抛弃了,被一股看不到摸不着的力量。奕华是离开前的晚上才知道母亲与继父已分道扬镳。
但,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奕华却听见母亲很大声、几乎是在叫喊地对她说:小华,别怕,我们有房子,我们有很多房子。
火车加快了速度,让母亲成了渐行渐远的上海地平线上的小黑点。逐渐清晰的是母亲拥有的那些房子,那些比男人更结实的房子。它们象征着一种力量、一种铜墙铁壁矗立于母亲身后。这使奕华想起电影《乱世佳人》最后一个镜头:卫希礼趴下了,白瑞德走了,失去男人的郝思嘉在痛不欲生的时候,突然触摸到土地。哦,她的土地,她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的土地,谁也甭想拿走的土地。她拥有着土地,就坚信男人还会回来。
11
奕华回到学校便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她在上海的时候,上官子青竟主动要求援藏,独自调去了拉萨的一所中等学校。奕华正在学校新分的房子里思前想后该不该上黛岭333号打听一下,却迎来了不速之客,老乔。
才一年未见,老乔已老态毕露,腮帮子与脖子上的肉,像被泥石流冲塌的房舍,稀里哗啦往下掉,几乎都让人听得到皮肤衰老过程的声响。
提起上官子青,他竟呜呜哭起来,说她执意要离婚。离了,她远走西藏。他去找过两次,找着了也不愿见,怎么也不见。他说:都讲的是郎心似铁,没想到女人的狠才是真狠,男人哪里能比?男人的狠只在皮毛,女人却是心尖尖上,钢铁意志般的。原来,女人身体中竟是埋伏了那么多的男人元素。
奕华双唇哆嗦,嗫嗫嚅嚅地问:我老师,她怎么会?
“是啊,你的恩师她温顺、克己复礼,宁可天下人负她、也不负天下人。她怎会狠心?我去上海事先也给她说过。她挂着不咸不淡的脸子对我说:到此为止吧。我说,也许去了上海,一切才能为止的。
在上海,我找不到你。复旦的人说,你很少正经上课,忙着找有上海户口的谈恋爱。去你家,你母亲说你到九江去了,与男友。知道她在撒谎。她很聪明。不觉得你母亲与你子青老师有相似之处吗?
我如丧家之犬回到黛岭333号。家却真没了。子青搬去了她继母那里,那是她最不愿去的地方,竟去了,真正是狠了心。”
“是你太欺负人了,老师她好可怜。”
“你不也在欺负你恩师?”
奕华无言以对,脑子开始混乱,趴在鹅黄色棉布上的林阿子,一万只林阿子,鹅黄色的罪恶,又在她耳边轰鸣,让她头痛欲裂。她咧开嘴哭了起来,说:我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马上又捂住口:怎么不打自招地就把自己与这男人捆在了一架战车?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对那个女人的恨,其实是怨,更有对那个女人思念。唯一清晰的是真实的悲伤,搅拌着她灵魂最无辜的地方,使她泪如泉涌,让她自己都很吃惊地往外奔涌,胸口却是翻天覆地地痛,痛得她快呕吐了。她想,也许吐出来就好了,必须有一个硕大的泄口,否则,她会被悲伤堵塞、挤满。挤得装不下时,只能崩溃。
老乔仍在呜呜地哭。
两人都被痛哭流涕搞得不知所措。
悲伤的两人哭着哭着便搂在了一下,拼着命吮吸对方的脸、眼睛、头发、耳朵……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仿佛那就是疗伤的药。他们简直像要吃掉对方,仿佛对方是自己天然的仇敌,你死我活的。最后,奕华发现老乔进入了自己的身体。进入前,他有着一瞬的犹豫,那东西颤抖了一下,像是朝着一种遥远致歉与告别,然后才带着迟疑进入到她身体里。
她接受到的已是强弩之末,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这个第一个进入她身体的男人竟是三心二意的,没有足够的心意与力量。
而她不也是三心二意的吗?他进入时,泪又从她的眼角往下流。她放他进来,以为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离那个女人更近些,至少与女人在分享同一个男人了——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女人,拒绝自己的女人。男人不过是个媒介罢了,她要抵达的是女人的一切,女人真实的男人、真实的生活与真实的内心。她不要女人沉稳、从容、孔武有力。想亲眼见到女人的痛不欲生,把头靠在她肩上说,奕华,我受不了了,我需要你。而她则会反过来像母亲一样替女人承受所有的痛苦,安慰女人,为女人赴汤蹈火。
在女人的男人进入她时,奕华发现,自己是多么爱女人啊,把少年时无法实施于上官子丹的爱、以及对大姑的思念全给了女人。她必须这样,有一个深爱的目标才能活着。她对女人过去现在所做的一切,并非征服与超越,只为悲悯,对自己、对女人的悲悯。
可事与愿违。她看到女人的眼睛从屋顶的天花板穿透进来,看了她一眼,蔑视的,便消失了。老乔也说女人的眼睛就在屋里似的。他很着急,说:这一来,她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我还有什么老脸去求她……说完,呜呜地又哭,挺委屈的,像是刚刚被奕华算计了、强迫了。
奕华哭得更大声一些,看到**的一片狼藉。这便是她的**:混乱、恶心、脏,血在床单上留下了惊心的罪证,没有任何的欢愉和飞翔,倒像自己稀里糊涂被打劫了。
她忙用枕巾去盖住那惊心的红。
12
必须找到那女人。奕华对自己说。每说一遍就增加一分庄严感,仿佛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等着她去完成。
从成都飞拉萨的贡嘎机场,她想象自己是诀别易水的义士,在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氛中去奔赴死亡。
可为什么会是一场死亡呢?
她把自己的梦想给扼杀了。她见到自己的梦渗出的血,惊心的红,如同她被女人的男人进入后,留在床单上的罪证或屈辱。是的,女人的男人,她在心里一直保持这样的称呼,难以改变,就像女人会是她永远的梦一样。她梦游般地去天边追梦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很在意追逐的并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她爱的其实是女人——背叛父亲,是为了得到母亲;背叛女人,也是为了得到女人。她与女人的男人苟合,流出第一滴处子血,都是在向女人表白,在替女人受苦受难。她把自己当成垃圾献给女人,让女人与自己的对比中变得那样的高大而美好。
她梦游般去寻女人,遥远的拉萨,像爱情一般地遥远。自己无法抵达啊,她绝望——
“我觉得你的名字/从没有这么遥远/比任何星星都遥远/比细雨还要伤感。”西班牙诗人洛尔伽的诗跳进她的嘴边。那是个长得与作家卡夫卡有几分相似的男人,脸颊细长,眼神犀利又空洞,挣扎而绝望的表情令人心碎。那是个爱男人胜过爱女人的——男人。
她还想起他的另一首诗《梦游谣》,诗中的吉卜赛女郎像旗帜一样,飘扬在不可攀登的高处。诗人说:绿色/我喜欢你是绿色/绿色的风/绿色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她在栏杆旁入梦,腰肢笼罩着阴影/绿色的肌肤,绿色的头发/凉丝丝白银般的眼睛/绿色,我喜欢你是绿色/在吉卜赛人的月光下/她看不到万物,而万物都在看她。
奕华的女人也是站在高处的,如同经幡一样被风呼呼吹成了若干的彩条,碎了,碎了。只是,奕华若要去望,恐怕永远见到的都是黑色——黑色的身姿、黑色的痛苦。一朵黑色的花朵,是很难存活:紫外线会深入到花朵的基因里,摧毁它的遗传,让黑色的密码崩溃。
想到这些,奕华的悲伤更像黎明前的黑暗。
雪域高原却并没配合奕华的悲伤。八月初拉萨的天,蓝得那样的无辜,天真无邪的。无尽奢侈的阳光,宠着一座城,到处都是金光灿灿,像一匹大绸缎,被人舞出了浪声,哗,金色在云端;哗,金色又潜入拉萨河。奕华在这里走着,像是被阳光进入了身体、又播了种子似的,胸,莫名其妙就胀痛了起来,如同怀孕。走路的姿势也是两脚朝外拐,肚子先送出去,步伐有了拖沓。
可是,她怎么也见不到女人。
那个学校的教工宿舍全是红色的二层砖房,四四方方的形状,长成一个模样,一幢幢排列整齐,如同军队。她转了转,马上就找到女人住的地方。也是二楼的窗户,挂着墨绿色水草花图案的窗帘。帘子欲开还闭,半遮着,恰好证明有人住着。一打听,果然是女人的家。她很感叹:女人把在黛岭333号的一切痕迹全带走了,包括窗帘。老乔曾流着泪说,女人摘去了相框的墙壁,只剩下难看的一颗颗水泥钉,触目惊心。
她敲门,屋里没动静。就在楼下守着那扇窗。窗,却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并拉上了帘子。它代表着拒绝么?这来自黛岭333号的墨绿水草花图案的窗帘,在阳光明媚的拉萨并不合时宜。藏人家装饰窗户时,或是白色或是绛红甚至黑色的厚麻布,显出单纯的幸福感。他们不会用这样色彩与意蕴含混的所谓古典的东西。高原上的城,每天都显得年轻,包括岁月这东西,它们不会着意显示沉重与古老。
墨绿的水草花代表永恒的拒绝么?
奕华怎么也见不到女人。学校已放假了,空****的,闲人不多,奕华便算一个了,已被门卫盘问过多次。她出示了身份证、工作证、中国作协的会员证,才得以脱身。最后连门卫也开始同情她了,说:内地来的女同志,你有什么事就写封信,我帮你转上官老师吧。你这样天天等也不是个办法啊。上官老师出出进进谁说得准呢?别说你,我们见到她的面都难。
门卫的话,倒是给奕华提了个醒。她回到住的红十字会招待所,给那个叫上官子青的女人写了平生第二封长信,八千多字。比起第一封带着功利与计谋色彩的信,这一封可谓呕心沥血。
奕华在信中说:老师,我在等待。等待是对我罪过的惩罚。如果见不到您,我便继续等,不敢有任何怨言地等待着。也许会在雪域里等上一辈子的,只要您在这里。因为等待便意味着与老师同在,这让我幸福和满足。等待,甚至让我的罪恶之心,一点点在改变。
门卫说,已把它塞进上官老师家的门缝了。
没得到任何的回答,如石沉大海。
又是一封。
又是一封。
奕华每天从市区的红十字会招待所搭早班车来学校,便带来一封信。坐收班车回去,住六人房间,就着走道暗黄的灯光,贴着墙,又写信。
这是死亡般的等待,没有声响的、动静的,无穷无尽的。最初奕华觉得苦不堪言。渐渐,竟有了喜欢。人生不就是一场等待吗?等待被生出来,等待死亡,最后是爱与恨的终极清算。如果真要死亡,奕华宁愿选择在雪域高原,因等待而死去。那也是为理想而死,为宗教而死。
等待让奕华一日比一日兴致勃勃,也消瘦。
八月在等待中离去,秋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高原。奕华吃惊地见到满目的青绿被枯黄一夜间替代,如同她白皙的面容已被高原的太阳深度灼伤。有一次汽车走过拉萨河,外面的景色已被夜抹去,车厢突然亮起灯,她一回头,不期在玻璃窗上见到自己黝黑的一切,从脸、耳朵到脖子……更深黑的两团晕死死钉在了颧骨上,她用手拼命去擦,徒劳的,黑色仿佛已烙进她的骨髓之中了。又想起洛尔伽的诗:樵夫,将我的影子/砍落/让我从不结果的惩罚中/解脱……
正当奕华已把等待变成了生活,希望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的时候,女人倒不耐烦了,以一封回信终结了她的等待。
信不长,但足以让奕华读上一辈子。
信中说,她其实是爱奕华的,视为骨肉,从开始到现在。但她真不知该怎样去表达。从小,她便远离了母亲、姐姐。父亲又是疏离的,很少能见到,他总在忙工作。父女偶尔见面,他也只是匆匆忙忙问几句学习的情况。她是在学校的寄宿中长大的,没完没了的寄宿生活,使她不知何为家庭,也不知家庭里家具的颜色可以是深咖啡或檀木红以外的其他色,因为她住的集体宿舍里,床、椅、桌子这些公家的家具,永远是深咖啡色或檀木红的。她却更向往着家庭了。老乔,便曾是一个家庭的象征。奕华也是。
因此,她恨老乔,包括奕华。因为他们以随意的姿态剥夺了一个女人的理想以及在家庭中的尊严。她说,如果每个家庭都是王国,女人便是女王,与国王男人并驾齐驱的。女人并不是被男人授权的王后,等待着被男人呼来喝去的。女人侍候男人,那也是自己高兴所为,不过是与男人做平等的游戏而已。女人永远是自己的主宰,包括爱男人这件事。
她又一次问奕华,关于尊严,你懂吗?比爱恨情仇更重要的东西。你看水,够柔弱了吧,它可以曲折,可以跌宕、甚至奉迎。但绝不会因外力改变自己水的本质。
老乔与奕华她都爱着。但爱不足以让她活在一种被戏弄之中。离开便是她保持尊严唯一的途径。
有必要再见面吗?她反问奕华。为了你那可怜的忏悔之心。你其实比我更需要得到安慰啊。你以为可以轻松游乐的东西,最后将会是沉重的大山压在你身上,我对你的怜悯超过了对我自己——更爱你了,因为你正在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误。真的,奕华,你会相信我的爱是一种疼爱吗?因为再没理由保护你了,我可真想把你当成一个无辜的孩子来保护。
选择不见面,是不想伤害。安静,让一切都安静吧,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机会啊。
她告诉奕华自己已再婚。很好。上天已给了她公平。奕华若不信,可早晨去某某菜市场见她,只是要遵守不照面的原则。
最后她写道:奕华,你不晓得你已怀孕了吗?我已看到了。若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老乔的吧。他从不给我,却给了你,已表明他的选择。也好。
你回去吧,为了孩子。相信因为孩子你会与男人达成妥协,真正抵达他们的身边。你会的。孩子会让女人委曲求全,愚蠢中生长出大智慧、大勇气。奕华,你会的。你的强悍比你自己意识到的要大得多,甚至,它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
读到这,奕华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去抚摸自己的肚子。可不是吗,它像是中了魔咒般的有一些不同了,触摸时像寻找到一座迷宫的大门,滋咔一声便打开了,里面隐藏的神秘,突然就咄咄逼人地扑来。呵,孩子,一个多么奇怪又鲜艳的词语在她嘴里呢喃,她羞愧而幸福。
离开拉萨前,她起了个大早去了某某菜市场。远远的,菜市场浓烈的各种气味让怀孕的她一个劲地想吐。
女人果然来了,坐在一个老男人的自行车后座。细看,男人其实也不算老,只是头发花白了。由于茂密,就更强调了这种花白。他脚踏地,一蹬,便停了车。等女人下车后,便身手矫健地从车上迈了下来,身材有着意想不到的高大,并巍然,背挺得笔直,让奕华想起小时候父亲悄悄哼唱的一首歌: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在静静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那种高大是令奕华向往的。她心里却替老乔难受着。想着若让他见到这么个高大的男人走在女人的旁边,他会嫉妒得发疯吧?因为再宏大的思想,与伟岸的身姿比起来,都显得苍白啊。她甚至在想,恐怕女人早就有投奔高大、抛弃矮小老乔的打算了。而自己,恰好为女人提供了背叛的借口。
女人变化的巨大也让她吃惊,剪去了脑后的独辫,梳了个张瑜在电影《小街》中的假小子头,英姿飒爽的。又穿了件带运动元素的拉链短夹克,砖红色,高腰,收了下摆。从车上跳下来时,还泄露出后腰一线雪白的肉。在高原绚烂的阳光中,那一闪,惊鸿一瞥。奕华记得女人曾说,选择一个男人时便在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了。还说过,要什么样的男人不过是女人对自己本质的表达。
奕华突然就笑起来,差点笑出了声。她在嘲笑自己哩——多可笑哇,她以为看到的将是黑色的身姿、黑色的痛苦。私心里觉得应该是这样的结局,让她能带着满腔的同情来俯视女人。也许,就与女人相濡以沫了。结果,倒被女人愚弄了一把,女人还是拒她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