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根山

男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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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南亘山这地方真正的名字就叫**山,因那座山而定。改名,还是1965年的事了。当时,来了一个上海人当县委书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地名如此粗俗呢?**山就改作了南亘山。爱好舞文弄墨的书记对自己取的这个地名颇为得意,还专门写有文字诠释,其中有:“西南之土,山貌诡然,衣食父母,是为亘古”云云。

但除了奕华的家人(她父母也是上海人),小城人从不忌讳说出**二字。更有人,直接叫**山为“鸡巴山”。改名后,这里的人,说的写的地名仍是习惯中的**山。书记私下里对奕华的父母抱怨:这是落后地区的落后意识。他有些难以理解,这里的人为何从不抱怨他们生在了这么个地名都难以启齿的地方,甚至还感激呢?偶尔,奕华内心深处也会涌动出这种感激的,尤其是成为作家后。因为南亘山,是一个多么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啊,像假设的天堂。

……

第一次坐飞机飞过南亘山,奕华才真正把这里看得一目了然。

南亘山是没有退路的地方,被四面大山死死围困,只有左边笛山悬崖上凿出的一条公路才能通向外面的世界。南亘山像渝都城的某种遗弃,孤儿似的被扔在了大山之间,凹下去,凹成一个水土肥沃的平坝子,恍若北方。但刚让人松口气了,那座山突然在妮儿河中拔地而起。很唐突,没有任何预告、铺垫,山已耸立。像一根形神兼备却孤独的男性**,离开地,直逼天。

它,天生就该叫**山,怎么去改?

那山的确很孤独:三面都是万丈绝壁,赭色石崖。被太阳一照,没有鲜亮起来,反而暗下去,呈深紫,有时又呈深咖啡色。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山更像一柄古铜色的利剑,凶光毕现,不可一世,没什么能与之抗衡的。绝壁之下,是密实的竹林、芭蕉林和桑树。竹林黑压压的,像被浓墨浸泡过的云烟,把山脚的每一寸空隙统统塞满;芭蕉林兵荒马乱似的,像热带雨林的克隆。只有绿意盎然的桑树是温柔的景象,尤其是嫩叶儿刚爬上枝丫的那几天,像处子四处张望着的脸子,清纯又多情,向着妮儿河抛媚眼哩。是的,它在山与河之间,达成了谅解。

妮儿河时而烟波浩渺,时而盈盈一握的孱细。却总是绕山而行,成罕见而神秘的Q形,然后汇入嘉陵江。

妮儿河的名字也是有意思的。当地人习惯文绉绉地称女性**为妮儿。有个段子说某男子趁着哥哥出门,向嫂子求欢。问,嫂子也(此字为口旁加一也),想我不?嫂子答:嫂子不想,妮儿想。

妮儿河的水从哪里流出来?是从**山里流出来的……小城人喜欢这样地自问自答,并为此推测感到兴奋和刺激。不是么?女人的一切本身就来自男人啊。如果说夏娃是来自亚当的肋骨,那么象征女性的妮儿河来自象征男性的**山,不也是天经地义?

小城人还有个佐证,证明着山与河的关系:每月十五,如果有月,月亮的力量会把山细长的影子,投进妮儿河的入江口。那夜,不过才八点左右,**山就像一只大脚踏中江口的命门,毫不犹豫。它把江口变得比深夜更黑,伸手不见五指。水,疯也似的打着旋子,湍急,一口气憋不过来了,就厉吼,小城人叫作“阴阳欢”。

小城人白天有人划船去江口,是送客去嘉陵江边,转机动船下渝都。夜晚却少有人去。如果去,便是一次特别郑重的行动——“拜桅子”。

江口水中央有一石,形若女体,上立两根3米多高的石雕,把男人的那玩意儿雕刻得惟妙惟肖,连**时的条条青筋都历历在目。据说它们都是唐开元年间就耸立在这里的,风急浪高上千年了,却纹丝不动。它们神圣而强悍,有无尽的能量。拜它们的人,只要心诚,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这个形若女体的江中石又被称为灵应石。

但到这里“拜桅子”却有着苛刻的条件:必须是天寒地冻的正月十五。求事的人必须赤身**。如果是求子嗣,拜祀的男女需在“桅子”前**,**叠叠。灵应石一夜只能接受一桩拜奉。所以,小城一些老人死前都会留下遗憾:等了一辈子,也上不了灵应石。

这些事,自然很古老了。解放后,打击上灵应石“拜桅子”的行为如同打击卖**嫖娼,“拜桅子”便绝迹了。

小城人私下却说,其实他们天天都在“拜桅子”,谁让他们抬头就见**山呢?山,耸立在小城人的眼前,不分昼夜。看久了,小城人便会去想山上的事情。山顶是非人间的,除了一些疯长的巴茅草和小灌木,几乎什么也不长。但生出了玉色的花岗岩,成弧形,像一只硕大的碗倒扣在了那里,与白云星辰接壤。

那岩石,洁白光滑,没有寸草的打扰,比男子最优质的“**”还清白,小城人称它为“出阳石”。

寺庙就建在“出阳石”岩下,据说也有上千年了。奕华见到的寺庙,不过几间破房,竹篱笆糊泥筑成。之所以在年年的怪风中没倒,大概因为它躲在了“出阳石”之下吧。再多的雨水,冲刷着“出阳石”,也只在寺庙前形成一道水帘而已。

那时,寺里住着三位女人,小城人叫她们大姑、二姑、三姑。她们的身世一直很神秘和可疑,成为小城人争论的焦点。有人说,都是些老革命,身体不好,国家照顾,成了这里的文物管理员;有人说,她们都是牛鬼蛇神,关到这里改造的。奕华觉得,两种说法都有疑点:如果是后者吧,似乎小城的人对她们多少有着尊重;如果是前者吧,又看不出对她们有什么待遇,她们的生活一贫如洗。

奕华不想去思考这些问题,只知道自己很喜欢上寺庙里来玩,但不喜欢二姑,喜欢三姑。

二姑多少岁,奕华不知道,只觉得她行将就木似的。她能管理什么文物?更像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农民,大太阳天,身子成90度地佝偻着,背着背篓,举着小锄头,一步一步地挪动,在寺庙下的荒土里刨来刨去。听见人叫,抬起头,身子仍弓着,成90度(那身子似乎再也直不起来),冷着一张脸,眼有寒光,盯着你,嘴里骂骂咧咧。谁也不知她在愤怒什么,为什么愤怒?

也不知三姑的年龄。三姑长得也许不漂亮,但喜气,无忧无虑的。其实,她脸的下半截是很漂亮的,一笑,俩酒窝儿。但鼻子以上的眼睛一大一小,相互挤对,长成了个喜剧演员的滑稽相。

而大姑,很少有人把她看得清楚。据说,她50岁上下了,却细皮嫩肉赛过二十多岁的女子哩。她一年四季都坐在寺庙最里端的石壁前,低头面壁。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少有回首张望。奕华曾在春天的黄昏,见着她的侧面,白沁沁的脸,眼珠一动不动,毫无喜乐。奕华看着,胃突然就**了。

三姑尤其喜欢孩子,包括像奕华这样的。记得奕华9岁的时候,指着寺庙门口立着的三根石柱子问,是什么?三姑哎呀哎呀地叫着,捂住奕华的嘴:别问,这东西就长在你老子身上啊。三姑又道:我给你说了,不许再去问其他的人了,包括你妈你老子。她告诉奕华:这叫“桅子”。又带奕华登上“出阳石”,让她看花岗岩石上密密麻麻刻着的这玩意儿,说是宋代就有的。它们或两个一对,或4个、8个、16个,全是成双成对地躺在地上,硕大、粗壮、威风凛凛。奕华心里疑惑:这样的东西怎么能长在父亲的身体上呢?它们那样的硕大无朋,躺在地上也像武器一样地凶猛,怎么可能是父亲身上的东西呢?

奕华还问了三姑一个问题:为何这些“桅子”都成双数,你们寺庙前的却是三根呢?三姑眼神缥缈,不作答。

于是,9岁那年,奕华发现了一种不可思议——她的小城有种东西,是长在男人身上的。她却无法把它们同男人联系起来。她想不出男子的身体怎么可能放下这些硕大无朋的家伙。

奕华还发现,这种东西像无人管教的野草,疯长在小城的各个地方,见缝插针:不但**山的“出阳石”上有,寺庙前有,沿着山路下来的石壁上有,并且,妮儿河两岸排列的石柱子、洗衣场伸进水中的大青石、海棠码头爬上来的那一坡石梯的每一阶梯上……树立的、雕刻着的都是这玩意儿。甚至,她们小学经常用来挂革命标语横幅的两根石柱也非常可疑……

9岁的奕华感到自己被包围了,被对她来说还似是而非的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一看到它们,奕华只能把它们联想成三姑那笑起来极不对称、滑稽的脸。至于匆匆忙碌着的父亲,以及班上那些穿得脏兮兮、爱打臭屁的男同学,奕华怎么也无法把他们与“桅子”随便联系起来,那将是一宗罪——要被妈妈扇耳光的罪。

奕华很想弄清楚小城其他的人是否也有这种被包围感。然而,谁也不会与她讨论这样的问题,三姑也不。她很快就离开了奕华的人生,死在奕华10岁的那年。怎么死的,奕华至今也不清楚。

小城人似乎就这样沉着镇定,在高高耸立的**山俯瞰下,在众多**图腾的包围之中,奔去忙来,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却对一个充斥着**图腾的世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段时间,小城的当权派把南亘山改名为东方县,连小学生开大批判会,也会左一个“我们的东方县”,右一个“我们的东方县”地说,小城人试图在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被改名为东方县的小城却发生了两件事,轰动一时。

2

第一件,发生在1971年的正月十五。

下河街有一对土著男女,婚后几年未育,中医西医看了不少,就是没有。男方又是三代单传,全家都快急疯了,便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月黑风高,划船到江口的灵应石。

年轻的男女把船划到灵应石边,靠了船,正好月亮出来了。江口这边开始暗下去,**山巨大的影子已踏进江口,如男女**时的入港。渐渐地黑,一切的一切,渐渐地更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了。女的就对男的说:你先脱。男的在黑暗中偷偷一笑,说:你也脱。

两个年轻的肉体开始在灵应石上滚动,在两根“桅子”前滚动。身子下就是咿咿呜呜厉吼着的江水。

多怕人的“阴阳欢”啊,像人在嚎哭,凄厉之声不忍卒听;又像女人在撒娇,兴奋地哆嗦,欢愉地哼唱。两个人已分不清水的声响意味着什么了,他们冷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却更坚定地抱紧彼此,手指、心跳、欲望、欢乐和痛统统都要嵌进对方的血肉之躯中。男子感到女子的一股热流迎着他来了,女子的潮湿如山崩地裂前的预告,他又偷偷地笑了。他感到自己被这滚滚而来的湿润沉浮着、温暖着,这是一个女人多么贵重的礼物啊,他差一点不知该拿什么来回报了。只是感到黑暗中,他的女人在开始退缩,像是怕被什么撞击和毁灭。她向后退缩,向着水的方向。她紧皱着眉头,痛不欲生的样子,向着水的方向退缩。

男子扭过头来,猛然见到几束雪白的手电筒光射过来,像高射炮或机关枪的子弹,击中他**的身子,甚至,击中**。

“站起身来,不许乱动。”他听见有人猛喝,雪白的手电筒光再次在黑暗中亮起,把他暴露在光明中。他低下头,见到自己的**像一窝乱草,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东倒西歪。他想到要用衣服来掩护。但,他的衣服呢?他的衣服已经被当成战利品,被一手持电筒者夺去,另一手持电筒者又一把抓去他女人的衣服,紧紧抱住,像在把守一堆赃物。这一切的完成都是在黑暗与手电筒光的交织间,他无法看得真切,只能凭想象弄清眼前发生的事情。他又听到几个人猛喝:“站起身来,不许乱动。”这次的吼声是针对他女人的,因为他听到这一片吼声中竟有不怀好意的笑。

他的女人并没站起来,继续向水边退去,扑通一声,她跳下了江。

手电筒光全射了过去,形成火力更猛烈的炮火一般,劈头盖脑向那个**的女人发起冲锋、包围。女人死死地抓住礁石的一角,整个身子全沉入水中,牙齿打颤碰撞的声音压过了“阴阳欢”。她脸色在手电筒的光亮中变白、变青……变紫,眼睛里充满恐惧,像一只兽等待着被宰杀,恐惧之极。

这反而激起持手电筒者的兴趣与斗志。他们嘻嘻哈哈用手电筒在女人脸上照来照去,逼得很近,在那张绝望的脸上嬉戏,猫捉老鼠似的,嘴里一个劲地嚷:上来啊,我拉你上来,你也来试试老子的比你男人的谁个厉害?

说着,持手电筒者蹲下去,争先恐后去拉女人。有的更伸长了手,在水里一阵**,女人的尖叫和男人们的哄笑交织一片。

终于,女人一放手,蓦然转身,向江口深处游去。她边游边骂,骂声在黑夜中比水的呜咽更令人害怕。谁也没料到女人这般决然,她游得飞快,向漩涡密集的地方。几个男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像被梦魇定住了,包括她的男人。他站在两根“桅子”下面,颤颤巍巍,一边用手掩护自己的私处,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知道女人无踪无影了,被江水和黑暗共同出卖了、弄丢了,他才如梦初醒,寻死觅活,要去找自己的女人。

那群持手电筒者是小城的巡夜民兵,从各个单位临时抽来的。但他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化身,有着捍卫道德文明的高度权力。他们最擅长的事莫过于这样地抓“狗男女”。

女人再也没从水中上来,她似乎消失到一个不可知的梦里去了——黑暗中的噩梦。开始,男人还等着。见人竟絮絮叨叨,哭得稀里哗啦。小城的人说他是被那夜吓坏了,再加上想念女人,脑子出了问题,那玩意儿也被毁了,三天两头得往医院跑。

然而,人们这样的议论并没持续多久,仅仅是第二年的正月,男人却又结婚了。娶的是小城新调来的一位漂亮的女医生。那是一位有文化懂科学的职业女性,绝不会因生育的事跟着男人去“拜桅子”的。奇怪的是,结婚不过三四年,他们竟生出两个结结实实的儿子。

风刮过了六月初,小城就安详了。天,不冷不热,河对岸的桑树有了殷红,点缀于翠绿间。指头大小的殷红在积攒自己的甜,它们似乎知道只有越加甜蜜的时候,人们才会拿它们当成桑葚果摘下来。否则,它们便会蔫得不成样子,自己掉在地上,默默成泥。河这岸的洋槐树又遇第二茬花期,挂满一串串沉甸甸的花,玉白色或绛紫的,香得闷人。有些几十年的洋槐,如同聊发少年狂的老翁,每年都会长出几枝细杈丫出来,被沉甸甸的花串拖累,垂悬在妮儿河边,像谁垂在那里的鱼竿。玉白与绛紫成了诱饵,鱼,一群群蹿过来,在水中的花影间啄来啄去,永无休止。

男子经常在这个时节,带着他的媳妇和两个儿子在河边溜达。他精神抖擞,声若洪钟,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路过河岸的那些“桅子”时,他擦身而过。

3

第二件事情就没这样的结局了。

也是1971年,小城的“**”向深入发展。然而,搞来搞去,总达不到上级需要的激烈场面。小城的有些人想到了联系实际——把南亘山,不,东方县几万根石雕、浮雕、木雕、木刻,站立的、躺着的“桅子”们,一扫而光。

“这是封资修、走资派、牛鬼蛇神留下的东西,几千年了,他们就是拿这些来祸国殃民。不摧毁这些黄色的东西——‘地、富、反、坏、右’的‘**’、赫鲁晓夫的‘**’,他们随时都会借尸还魂。”

慷慨激昂、颠三倒四说这番话的是位女人,叫姚俐俐。她是中心中学的政治老师。中师毕业从外面分来的。已婚,丈夫在青海当兵,连级干部,还没资格带家属。姚俐俐又无儿无女,孤零零地自个儿呆在小城。

姚俐俐很要求上进,一直在争取入党。但身材成了她入党的最大障碍。她人很高,但身长腿短、上粗下细,像一支大号的毛笔插在了细颈的笔筒中,让她变成了一个笑柄。这还不是什么问题,关键在于,她的上半身其实也没什么肉,简直称得上瘦骨嶙峋,却偏偏拥有非常丰满的**。那一双东西挂在那里,姚俐俐一走路,就呼呼上蹿下跳,像两只撞向山崖不要命的兔子,让人很看不惯。姚俐俐再有一脸进步的表情,都会被这两个激烈的家伙破坏掉——哪怕她总在革命最激烈最艰苦的地方出现,经常穿着丈夫弄来的女式旧军装,把自己打扮成勇敢的女战士,人们仍不相信她,料定她是一个想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骚女人。

姚俐俐不理会别人的白眼,甚至来自组织的。她的革命观正如领袖所讲的,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她要的是粗犷、豪放,也许流血成河。姚俐俐不管那么多,她喜欢这样疾风暴雨的时代。她正带着一帮学生,拿着铁锤、钻子、斧头之类,忙活于小城上下,摧毁着那些帝修反、封资修、牛鬼蛇神留下来的“**”。

却没想到,那些千百年就存在着的“**”相当难毁。木头的好办,立起来的石雕也多少有办法。但那些刻在绝壁悬崖上的、山顶“出阳石”上的,要把它们弄干净,太难,进度相当慢。另外,妮儿河水中的“桅子”以及灵应石上那可恶的两根,因为涨水,姚俐俐也只能暂时地望洋兴叹。

正当姚俐俐对革命的如此不顺利忧心如焚时,偏偏跑出一个女人来捣乱。这个女人姚俐俐几乎不认识,小城也没什么人认识她。她自己介绍是文化馆的,才有人“哦呜”一声说,对了,是文化馆管演出服的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三十岁上下,倒真像个老师,戴着厚瓶盖似的眼镜,把脸遮去了三分之一。有人曾见过她取下眼镜的模样,说倒长得细皮嫩肉,眼睛是一双丹凤眼,蛮漂亮的。

上官老师平常很少与人接触,基本都呆在文化馆装乐器、演出服的仓库里,嗒嗒嗒踏着缝纫机在制作演出服,或用烧红的铁熨斗把演出服一件件熨得平平展展,一遍又一遍。她侍弄那些服装如同自己的儿女。

她做的演出服特别漂亮,尤其是新疆舞蹈中女子穿的小背心:红平绒或黑平绒上,用金色花边滚一道、镶一道、压一道,挨近领边,还会绣上几朵小花,花的颜色与大裙子呼应,女演员扭动脖子时,花朵便要姹紫嫣红地绽放了。

小城人如果有人接触到她,也仅限于借还服装之间。奕华的班上参加学校演出,跳舞,父亲写了个纸条,奕华拿着去找上官老师开后门借(因为服装一般只借给县里的大单位,不会给学校的孩子)。上官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看得出,她很给父亲面子的。奕华借的是藏族服,跳《洗衣歌》用的。围裙是用各色布条镶拼而成,针脚精细,恍眼看,以为就是整片的花条子布。上官老师叮嘱奕华小心,别弄脏。若脏了,拿回来给她洗:“各色布容易相互浸染的。”

她还为奕华洗了一个大苹果,先用冷水洗,再用温水浸,又用开水烫小刀。她站在那里,为奕华削水果,不声不响的,恍若天堂里的**。

后来,奕华才听人说,当初父亲从复旦大学分配到南亘山中心中学教高中,上官便是他的女学生。上课,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老师,老师也时不时悄悄睃她一眼,脸便红。谁料,一年后,奕华的母亲从复旦毕业,以未婚妻的名义追随父亲来到这里。上官就逃跑似的考大学走了,读的专业也奇怪,学了考古。但毕业后竟又回到南亘山。却躲进了文化馆的仓库,一躲就是好些年。

她一直是这样,活得不声不响,吃住也在仓库里。偶尔见到人,便安静地一笑,不爱说话,尽量打手势。比如,奕华还来服装,没一件弄脏的,她笑眯了眼,高兴得双手一攥,作揖似的向着奕华一个劲地捣着,奕华觉得这个动作好生奇怪。

但她却跑出来给姚俐俐添乱了。

她老是跟在姚俐俐一行人后面,细声细气、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外边的人听不清,姚俐俐们显然听清楚了,会集体地一阵哄笑,然后,根本不理睬她,又浩浩****地东奔西走,去摧毁“桅子”。上官老师仍跟在后面,也是东奔西走的,一头一脸的汗水。但她总被形单影只地甩在浩浩****的后面。浩浩****的队伍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她。但,她像看不清形势,不屈不挠地追赶着浩浩****,嘴里不停地对姚俐俐们说着什么,细声细气、和颜悦色……

姚俐俐不耐烦了,找了两个高大的男学生把她架起来,拖得远远的,扔掉。但不一会,她又出现在姚俐俐们的面前,说,不停地说,细声细气,和颜悦色。

一日,姚俐俐们再次登上“出阳石”,眼看着白晃晃的花岗岩上,密密麻麻的“桅子”仍是密密麻麻,像一些手臂把花岗岩抓得死死的,姚俐俐表情凝重地叹道:“不摧毁这些,帝修反随时都可能复辟啊。”她悲切的声音,让学生们陡感背脊寒凉,黑暗的旧社会如在眼前。他们不说话,憋住一口气,举着钉锤与钻子,叮叮当当,对准“桅子”,摧毁!摧毁!

姚俐俐欣慰地转过身来,却冷不丁地见到上官老师就站在面前,她见鬼似的哇哇大叫,然后指着上官吼道:“你疯了!你疯了!”

上官老师穿着白底蓝碎花布衬衣,烟灰色的薄长裤,脚上是米白色塑料凉鞋。凉鞋的款,简简单单,挺朴实,不过是几根横线条。可中间却意外地斜拉了一根,如一个飞逸而过的眼神,朴实的鞋着实让人一惊。另外,她手中攥着一个很大的网兜,也是淡蓝色的。显然,网兜是她自己用尼龙线编织的,在每一个纵横交叉处都点缀了一颗玫红的纽扣。结果,网兜成了她出现时最鲜艳的标志。

上官老师用朴素又惊艳的鞋,踩在学生正叮叮当当敲打的“桅子”上,恳求着说:“你们不能毁掉它们!真的,毁不得,它们是文物。”仍是细声细气,和颜悦色。姚俐俐大怒,抡起手,“刮”一声狠狠扇了上官一个巴掌,扇得后者一趔趄,脸上即刻出现红印。当着学生的面,她也破口大骂:“你没得男人,想它们想疯了吧……”她本想滔滔不绝,但话一出,又觉得不妥,毕竟自己也属于暂时没男人的女人。她立马改口:“你再不走,破坏革命行动,信不信,我让这些革命小将每人扇你一个嘴巴子。”话音刚落,真有学生跃跃欲试了。她用下巴朝两个高大的男生示意,让他们赶快把这个破坏革命行动的不速之客带走。

上官老师用手按住姚俐俐扇过的面颊,泪,簌簌而出。她的脸有些变形:正午强烈的阳光在她脸上制造出些零乱的光影,而“出阳石”白色花岗岩的反光,又让光影有了雾一般的迷蒙。她神情异样、充满悲伤的脸,藏在光雾之后,令人心碎。正午的“出阳石”上没有一丝风,却看得见岩石边缘有几丛矮小的巴茅草摇曳的样子,风去了那里。二姑在下面荒土里刨土的声音,“扑扑”,也隐约可闻。

上官老师轻轻推开来拉扯她的学生,自己走,朝来的方向。一步步,像梦游,又有点像戴着镣铐的烈士,沉重而坚定地走着。倒让姚俐俐有些悻悻然。她解开用来束马尾辫的花手绢,跟上去,想递给上官老师擦眼泪。然而,上官老师却突然折回头,几步就跑到姚俐俐正前方的舍身崖,跳了下去。

她跳之前,右手一挥,网兜,一个艳丽的标志,似盛开的蓝莲花,盘旋着坠落,划过纷纭的人间,最后驻足悬崖边的巴茅草上。

一刹那的事,没有任何声响的死亡,姚俐俐们甚至都忘了尖叫。只有永失主人的蓝色网兜,挂在巴茅草上,为那场悲剧作证。

可是,整日面壁的大姑,却在那一刹那回头,泪流满面,哭,撕心裂肺……

上官老师的尸体第二天上午才找到。她压倒了一片竹林,躺在了厚实的竹叶之上。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凉鞋掉了一只,不知去了哪里。

单位做主,下午就火化,把她葬在了那片竹林里,立了一石碑,上书:上官子丹之墓。此时,许多小城人才记全她的姓名。之所以没写同志二字,是因为她的死因有着破坏革命行动的嫌疑,而死亡自然是自绝于人民了。几年后,南亘山发大水,竹林葬身水中。水退后,那里变成了许多水洼,不长竹了,只长巴茅草,慌乱地疯长。上官老师的墓地只剩下石碑躺在了地上,骨灰盒被大水冲走了,如同那只不知去向的凉鞋的命运。

4

两件事,奕华是断断续续从各种人那里听得。版本不同,情节也不同,尤其是细节上的夸张或遗漏,常让奕华不知所措。转述,有时远比亲历更可怕,因为它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尤其是对于一个少女。奕华正是从那时开始了多愁善感,并且心思缜密,有了城府。

她常常坐在自家的后门口,隔着水朝灵应石或那片竹林的方向,眺望、发呆,脸上呈现出莫测古怪的复杂表情。她学会了不与人交流的独处。

母亲发现了她爱发呆,却不知道为何?母亲把一张纸条放在她的语文课本里,上面奇怪地写着:还没学会爬,就想飞?奕华看完条子,一笑,再也不坐在家的后门口对着心中的世界发呆了。

她找到了另一处地方来发呆。路过小城的火葬场,看到里边的鸡冠花开得特别红火,就情不自禁走了进去。

她把两株肥大的鸡冠花拔起来,查看它的根部。因为听人说:火葬场的花开得好,皆因死人的骨灰为土……猛然抬头,却发现自己站在了焚尸炉的高烟囱之下,蟹青色的砖砌成的烟囱正吐着黑烟,让奕华一眼见到了死亡的具象……

回家后,奕华高烧不止。烧得迷糊时,奕华发现南亘山所有的“桅子”都像士兵一样站立,成伍,浩浩****地行走,无边无际。而大片大片的鸡冠花涂脂抹粉,妖娆无比,穿梭在“桅子”的队列间载歌载舞。原来,鸡冠花竟是些不要脸的东西。奕华在梦中想。又突然,“桅子”于一瞬间撤退,无影无踪了,鸡冠花还在载歌载舞,无法停息,直到死亡……

奕华好虚弱,她的手往前一伸,想抓住点什么,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攥着爸爸的手。妈妈呢?她突然对妈妈有了强烈地渴望。爸爸告诉她,妈妈到市里学习去了,学习对妈妈很重要。所以,妈妈两天前已走了。

泪,从奕华的眼里夺眶而出,她感到某种怨懑和孤独。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绪竟主宰了她的一生。奕华更不知道,这次病,是她第一次、也将是唯一一次——离父亲这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