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奕华的母亲用早晨亲自做的豆沙小包子,作为与父亲和解的白旗。父亲似乎欣然接受。
做早餐的行为,对于母亲算是石破天惊。她厌恶厨房,拒绝烟熏火燎。她觉得锅碗瓢盏的琐碎是对生命最大的浪费,是自甘平庸的象征。这与她喜欢布置房间形成鲜明对比,她认为后者是创造和艺术,前者只是讨生存。母亲对因生存不得不做的事都视为平庸,加以抵制,包括生孩子。母亲在生下奕华后,更对生孩子的事深恶痛绝。
有时,奕华觉得母亲有强烈的仙女情结。
而这个仙女,在某个早晨为了缓和与丈夫的关系,亲自做了豆沙包,熬了放有小苏打的粥。家里形同虚设的冷锅冷灶终于有了热气。热腾腾的一切,在家中盘桓,饭桌也有了用武之地,父亲坐在桌边,就着咸菜,喝了三碗粥,吃掉三个包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一个饱嗝。打嗝时,他甚至是放肆的,并没注意到母亲悄然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星期天的早餐,对于奕华家,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它打破了惯例:她们家的吃饭问题永远是在父亲学校的食堂解决,一年365天,从早到晚,三口人,会在吃饭时间,各自捧着碗,聚集食堂,打发一顿顿生存的必需。而母亲的豆沙包早餐,让奕华领略到家的真正魅力——不过就是吃着热气腾腾的东西,有人添饭递箸,有人很响地打着饱嗝。家庭就得需要这种乱糟糟的声响,这样的肆无忌惮。
可惜,母亲的豆沙包早餐,只是昙花一现。奕华家吃饭时,仍是聚集食堂,各自捧着碗,匆匆一吃,然后在水龙头下把碗筷冲刷干净,扣放在食堂的碗柜里。家里的冷锅冷灶,继续虚设,连开水都不烧,他们会去小城的老虎灶买开水。奕华的家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2
作为中心中学初中生的奕华,对舞蹈有了疯狂的热爱。这缘于她突然增高的个头。才13岁,个头儿却快到一米六五。迅速地发育,让奕华对自己难以辨别,不知该以女孩或女人的身份来为人处世了。
只是,她感到了青春波涛汹涌地到来,渐渐凸起的胸部,像地震之后陡然形成的山峰,恬不知耻地出现在世人面前。母亲看着她,脸上有了比惊讶更复杂的表情,也包含着厌恶,同类之间的对手意识,在母亲那里充分显现。奕华的身材几乎是母亲的翻版,但她却有一对母亲没有的、姚俐俐式的漂亮**。这样奇怪的遗传基因从何而来?令人费解。
也就是说,奕华身上嫁接了两个女人的基因。这样的嫁接让母亲暗自愤懑又忧伤——无可奈何。
奕华跳起了芭蕾。在学校宣传队,她与高中的同学一起跳,跳白毛女和吴清华的B角,基本是在台下坐冷板凳的,如同球场上的候补队员。而A角的“大春”或“洪常青”其实都更想与她跳对手戏,暗暗盼着A角的“白毛女”或“吴清华”不幸崴脚受伤之类的。那时的奕华便意识到,自己是那种容易引发战争的女人。这种女人来到世界上一颦一笑,总是带着邪气和不安定,由此影响周围的动**。人们称她们为蝴蝶女人:她们不过是振动了一下自己的翅膀,却给远方带来灾难。
学校创作了小舞剧《乳汁》来参加全县的汇演。写的是抗战时期,太行山一个叫青嫂的女子用自己的乳汁救八路军伤员的故事,与后来全国著名的舞剧《沂蒙颂》很相似。
而那些骄傲的“白毛女”和“吴清华”都不愿跳青嫂,因为有一段青嫂挤出自己的乳汁来救八路军伤员的情节。虽然舞蹈中根本没有任何表现,女演员只是闪到岩石的布景后,便算表达这个意思了。但,宣传队的女孩子都不愿意,哭着说,父母不同意。
奕华愿意,因为是主角。在县革委会礼堂公演那天,她穿着青嫂的偏襟斜扣的蓝布衣,站在舞台上,完全像个熟透了的女人:收腰的短上衣更挤出她**庞大的轮廓:她蹦一下,**也蹦一下,鲜活的性感提前降临到这个女孩身上,她的**在台上蹦哒得犹如千军万马似的,不可阻挡,连她自己也不能。她控制不了**,用害羞、廉耻、理性的力量都不行、都无用。眼睁睁看着**出尽了风头,一个个“迎风展翅”“倒踢紫金冠”的动作,都把**的表达推向极致。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整个人已消遁,舞台上只剩下**在蹦哒,在千军万马。一切的一切都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谁也挡不了它的路——它的世俗之美淋漓尽致。
演到那个敏感的情节,她看到台下前几排有个男人在笑,指着她对另一个男人说着什么,表情很猥亵。因为场内的男人屈指可数,男人的举止很快就引起其他女性的注意。奕华意识到他们可能在说自己的胸部,便力求想管好那不争气的东西,不让它们横冲直撞过于活跃。这一分散精力,差点让她摔下台,好在十二三岁的她有着极好的平衡力,一个侧身翻让一切化险为夷。台下响起了掌声。随着掌声,响起了“叭”的耳光声。她做了个探身的动作寻声望去,是从她擅长扇耳光的母亲那里发出来的。原来,母亲一直坐在那里,亦喜亦悲地看着台上的女儿。
被扇耳光的男人正和母亲抓扯,马上被执勤的民兵带走。这些民兵都是父亲的学生,怎么能让师母吃亏?母亲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一副英勇的形象。据现场的人后来说,从未见过整日低着头走路的母亲会英勇成那样。看来母性的护犊本能,会创造出人间奇迹。
奕华回到家,正碰上母亲绘声绘色给父亲讲述发生的一切。她犹如完成了一件壮举的英雄,激动而兴奋,显得神采奕奕。
奕华不知母亲为何会这样兴奋?母亲的兴奋让她很不舒服。她沮丧地走过父母的视线,看见了父亲忧心忡忡的目光。
父亲声音很低地问:还好吧?
还好。她差点哭出来了。
父亲说:不是你的错。你做了件很喜欢做的事件,就算成功了。那些伤害你的人,你敌不过他们,别灰心,就在心里诅咒吧。不信,你试一试,你在心里诅咒,他们便会倒霉的。他们做了坏事,老天爷看得见。老天爷会帮你惩罚的。
善解人意的父亲,既没看她的脸,更没看她的胸部——那些象征着女儿成熟的标志。父亲在刻意回避着。这是每一个热爱女儿的父亲万箭钻心的痛苦:乖乖女有一天就长大了,再不可能属于他们了,他们只能远远望着,女儿将会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前世情人。所以,父亲在此刻把目光放得很低,有些缥缈地望着奕华。父亲想作的表达,奕华已懂得。在母亲的眼皮子下,父女俩心心相印。
3
母亲对奕华的舞蹈爱好非常支持。她对父亲说:我们的女儿在舞台上像变了个人儿似的,非常漂亮,她是天生的演员啊。父亲笑:你不也这样,过去在学校……
母亲听到这话,却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在家里,母亲有时帮奕华排练舞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琢磨与纠正。母亲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只是,奕华总觉得母亲是借别人的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36岁的母亲做“迎风展翅”,脚踮起来,另一只脚向后抬起,成90度直角,两只手臂打开,鸟或蝴蝶翩翩飞动的姿势。而奕华却感到母亲做这个姿势时有来自内心的绝望:脚,如履薄冰;身子,战战兢兢。好像在害怕一件事情的发生,又像在聚集力量作抵御。
母亲这个战战兢兢的“迎风展翅”让奕华想起了**山垭口的那棵巨大的老黄葛树。它真是巨大得吓人:四处蔓延的根须到达十米之外。但站在悬崖边的它,仍是恐惧的。一有风吹草动,黄葛树就怕自己被连根拔起,掉落深渊。
奕华是长大以后,才渐渐明白了母亲——一个不能离开舞台的女人。她的生活需要奇迹、目光、牺牲、突发事件的刺激,唯独不能允许平庸。是的,母亲渴望着轰轰烈烈的牺牲。当初,她牺牲了上海,追逐一个男人来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大西南,成为许多贪恋虚荣的上海女人中的另类,更是敢爱敢恨的传奇人物。她曾为自己的牺牲热血沸腾、唏嘘不已。但,小城的十几年时光,婚后琐碎的日子,一个平庸无能、常长吁短叹的丈夫,一个行为乖张、不讨她喜欢的女儿,一个小城偏远中学莫名其妙的行政工作,都让她痛苦,为自己揪心:因为所有的牺牲竟变得如此地无意义……这个曾经的复旦校花,常常揽镜自怜,觉得自己的模样渐渐沾染上小城女人的痕迹,眼眉间有着平庸的危机。上海愈来愈遥远,远得她几乎忘了阿拉是上海人。于是,她低着头在小城走动,如同鸵鸟的行为,把自己的头埋进沙砾里,视而不见,拒绝小城的一切。让每个小城人都知道,她在这里活得是多么委屈、多么不快乐。小城也欠了她的。
所以,她会对舞台上的奕华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奕华让她重新成为小城人目光的聚焦点,在她常态的生活中扔下一粒能掀动波光的石子。36岁,对女人是岌岌可危的数字了,一切都稍纵即逝。不小心地一蹉跎,便是人到中年,便被命运的铁钉钉死,无法动弹。
4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该被奕华称为爷爷的那个人要来小城居住。
本来,爷爷有着上海滩最漂亮的洋房和别墅,现在均由他过去的工人、现在当家做主人的人们居住着,他们连一间杂物间也不会留给这个剥削阶级的。好在姑姑漂亮,又是女大学生,嫁了一个老军人。年龄是大了点,倒蛮疼姑姑,也很照顾老丈人一家。爷爷只好带着小奶奶去投靠姑姑。
但军区大院的有关负责人多次找上门来,要求爷爷离开——军队这样重要的单位,是不允许历史上有污点的资本家藏身的。姑姑打长途电话给父亲,父亲很为难,奕华家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间房,再也放不下一张床供两位老人住。
奕华在深夜隔着大衣柜,听到父母在那边嘀嘀咕咕。父亲是没用的,只知长吁短叹。母亲却来了精神,说有把握找到一间房子。奕华发现,母亲对有关婆家的事,非常积极。她很在乎自己是蓝家儿媳的身份,从不因嫁入一个被打倒的阶级而丧气或难受。
没过两天,母亲就带来好消息,找到一间房子了。她所在的城南中学有间蚕房空着,在**山脚下。虽有些潮湿,但光线和通风都还行。她马上带着学生去收拾,让父亲不用操心。
一遇到具体困难时,母亲的聪明和工人女儿吃苦耐劳的精神总能让问题迎刃而解,把父亲的无能和懦弱暴露无遗。
两周以后,父母带着奕华过河去看爷爷。
十一月是小城下雾的季节,雾把一切包裹了起来,山在十几米外就不真切了,只有山的气息隐约可嗅。河也不真切,袅袅升起的云烟把水隔离,恍惚在没完没了的梦中,只有桨的拨动,才把水叫魂似的哗啦叫回来。
河中也耸立着不少的石“桅子”,粗细不一,像一串串牵手渡河的人。春夏涨水时,它们藏于浩**的水国;而枯水期,便密密麻麻现身河中,船要曲曲折折绕着它们走,如同扭秧歌。奕华坐在船头,看到船刚避开一根石“桅子”,又快要撞上另一根,手心都捏出了汗。她想起三姑曾说的,“桅子”都是女人立的,是想留住男人的心,男人的魂。记得她问三姑:怎么叫留住男人的魂。三姑被她问住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双眼潮润。很久才幽幽地说: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指望?立一个“桅子”,让男人的魂走得再远,也知道你在望他,回来看一眼,托个梦,或许来生记得再寻你做夫妻……
奕华坐在船头上,想起三姑,她曾经的民间精神母亲,鼻子发酸。她望着雾蒙蒙的一片,很想透过雾看到垭口上的那棵老黄葛树。当然望而不得。她想起母亲的“迎风展翅”——那是另一棵老黄葛树,站在垭口,岌岌可危的样子,面临着无数的难以预测。
……
奕华长到13岁还是第一次见到爷爷,见到自己血脉的源头。但这次蓝姓家族的聚会,寡淡得令她吃惊。
爷爷见到他们一家人,只是轻轻地招呼:来了。见到她,爷爷说:是小华吧,这么高了,比小妹的儿子小健还高一头呢。
小健是姑姑的二儿子,比奕华还长一岁。
奕华尤其惊讶的是,父亲与爷爷彼此的称呼——父亲叫爷爷不叫爸,叫蓝委员。那是因为爷爷在抗美援朝时,捐了不少金条给国家,国家就给了他一个上海徐汇区的政协委员当。这是父亲曾引以为骄傲的事。再加上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已划清了界限的父亲,干脆叫他蓝委员。而知子莫如父,爷爷就称儿子为蓝校长。
家庭聚会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外交活动,有理有节,就是没有情。几句开场白后,爷爷便沉默了,父亲也随手操起一张报纸看起来,剩下奕华与母亲面面相觑。
爷爷比父亲还要高大一些,也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翻着裤边的藏蓝哔叽呢裤(据说这样的裤子款式是周恩来很喜欢的),头发剪得很短,打理整齐,还基本没有白发。皮鞋擦得亮锃锃。让六七十岁的他,看上去也就四五十岁。看得出他很重视这次见面,下足了功夫。
小奶奶站在这个家庭聚会的几米开外,眼睛活泛地瞄着这边,瞧着谁的茶没了、水果没了,便动作敏捷地续上。
小奶奶本来是蓝家的下人,是奶奶从老家扬州带来的。来时还是个孩子,瘦得像只猫。她那时的活儿就是侍候奕华的姑姑,替小姐梳头,拎书包上学,算是贴身丫头。解放那年,奶奶死了,爷爷就收她做了正房,这也是奶奶的意思。奕华没听到过父亲和母亲怎么称呼她,不得不打招呼时,他们就叫她:嗨。但父亲私下叮嘱奕华,不得没礼貌,要叫奶奶。而奕华想着这个女人时,总叫她小奶奶。
与爷爷结婚后,小奶奶也一直保持着下人的规矩。主人家谈事,她远远待着,从不插言。她习惯了侍候人,心无旁骛。她与爷爷没有一男半女。据说,当初也怀过,奕华的父亲正读大学。这个爷爷的大儿子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生孩子?生一些成分不好的,害人呢。小奶奶眼眶一红,就去做掉了。那时她也还年轻,却从不想东想西,一门心思跟着老爷,侍候老爷。之后,又侍候着姑姑一家人。
现在,她站在蚕房的门口,搓着手。她因还不适应西南地区的水土,手背上长满奇怪的疹子,红肿,又痒又痛。
奕华转过头去看她时,她便停止挠痒的动作,不好意思地一笑。奕华心有一动,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可怜巴巴的气息——垭口上的那棵老黄葛树似的,好生凄惶;又觉得她很像上官老师,开在天上的**,安静而清凄。
快到中午时间了,妈妈让奕华去帮忙弄饭。小奶奶说:哪用得着。小奶奶像找到用武之地,满心欢喜地干起活来。
她用肥皂和酒精给双手消毒,为主人一家做她最拿手的玲珑馄饨。干活的状态,是小奶奶最美的状态,她再不窘困或局促甚至傻乎乎的了。她眼明手快,每个环节都胸有成竹——
她的玲珑馄饨,买的是夹子肉,最讲究的环节是剁肉馅,肉的纹理、手的轻重都至关重要。馅里的老姜末儿是去了皮的,葱花取小火葱的葱白,另要加荸荠泥、鸭梨末、小虾米、蛋清。还有一个重要环节是掺入米汤水,然后顺时针搅拌,哗哗的声响,犹如打击乐,缓急有致,久久绕梁。音落,诱人的香气扑鼻,馅已弹性十足。
皮是自己和面擀出来的,薄如灯影,小如邮品,包出的馄饨不过手拇指般的大小,是谓玲珑。
煮的工序也很重要。排骨熬好了高汤,捞起骨头,汤雪白,不油不腻,放适量紫菜和绿葱花。另用清水煮馄饨,一碗一碗地煮,每碗也就十多个,汤多。
奕华品尝到一生中最美味的馄饨。也品尝到厨艺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大美和创造。它不只是满足与愉悦胃口那么简单的事,甚至能改变人对生活的态度,人的性情,人与人的关系。
总之,一顿馄饨竟让爷爷和父亲都变得话多了起来。爷爷问奕华在学校当没当干部?
“当了班上的文娱委员。”父亲替她答。
“要积极求进步。我们蓝家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能认输。”爷爷说得很铿锵。
父亲却说,不认输又能怎么样?
“成分又不是决定的因素。中央早就说了,有成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你不该这么消极。你是复旦高才生,应该争取升为正校长。”爷爷的声音愈发高亢。
父亲还没接话,母亲便插了进来:“你儿子能保住副校长已不错了,别指望其他。你是历史问题,直接通蒋的人,严重哩。”
爷爷再不吭声了,刚才眼里热腾腾的东西转瞬即逝。
这次蓝家人的聚会在母亲的抢白中宣告结束。回去的船上,父亲幽幽地对母亲说:不该说那些话,爸爸听了多难受。奕华听到父亲在背地里叫爷爷为爸爸了,而不是奇怪地叫着蓝委员。
隔一两周,父母便会带奕华过河,去蚕房。蚕房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向上望去,正好是**山的垭口。老黄葛树的树根爬满山崖,垂下来,像一只只苍老的手臂,七八十岁老人摸索着的手似的。奕华不知道爷爷的手像不像这样——绝望?她与爷爷从没有过肢体接触,那仍是个陌生人,她每一两周例行公事要去看望的老男人。
私下里,她不得不承认,是小奶奶的饭菜对她的吸引。小奶奶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拿手好菜展示出来——“红烧狮子头”“西湖醋鱼”“梅菜扣肉”“米花鸡”……这对吃食堂饭长大的奕华,是眼花缭乱的**。
她尤其惊叹小奶奶的一道菜,那是一幅色彩涌动的油画,比凡·高的《向日葵》还要大胆地挥霍着色彩。用菠菜羹制出了碧绿的底汤,加了几朵从**山采摘来的野菊,艳黄或紫蓝的,大红的肉椒切成梅花状点缀其中。主角登场了,是白白胖胖的鱼丸。奕华问,这叫什么菜?小奶奶秘而不宣,只是幸福地微笑。长大后,奕华曾去了凡·高呆过的法国南部的阿尔地区。阿尔的太阳让奕华神思恍惚,爬进她的记忆,里面竟是**山下这钵流光溢彩的菜。便为小奶奶遗恨:她该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啊。
有一天放学早,几个同学约她去**山玩。肚子饿了,她去了蚕房。想着,小奶奶又会变出什么稀罕的食物让她一饱口福呢?
天很冷,过了二九,需要怀里揣手了。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半天,小奶奶开门,伸出头来,头发乱糟糟,乡下老太婆的模样。而他们一家每次来时,小奶奶都打扮得体,女干部式的齐耳短发梳得利利索索。
爷爷坐在**,用厚棉被捂着腿脚。潮湿的房子很是阴冷,棉被再厚也因为潮,挡不住逼人的寒气。爷爷不断地咳嗽、喘气,身子像随时都可能土崩瓦解……
这里除了两个没啃完的面饼,并没什么吃的。面饼还是小奶奶前天做的,已硬邦邦的了。原来,两个老人平时节衣缩食,只为每一两周能为奕华一家提供奇妙的大餐。
奕华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长吁短叹,末了,对母亲说:我们得多去爸爸那里看看啊。母亲答:不巧,正遇上学校最近特别忙。父亲眼眶红着,再不说什么。
爷爷咳嗽愈来愈厉害了,“空”“空”的声音总搅乱奕华的心绪。有时半夜里,她也会被这日益响亮的声音惊醒。它似乎是从蚕房那边渡了水抵达到她枕边的。
父亲大清晨去排队,给爷爷在县医院挂了号,就诊。临了,却让奕华陪着老人们进去,自己远远地在医院后门徘徊。医生说,爷爷问题不大,只是还不适应山里的气候而已。
父亲跑蚕房更勤了,三天两头便会过河。奕华看出了父亲的无所适从。奕华想分担父亲的无所适从。她也去。在蚕房与父亲会合,像小溪赶往海洋的身边,庆祝他们汇合的节日。
但,一次,她却在蚕房碰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5
她还在门外就听到蚕房里热烈的笑声,很夸张的,像一种膨胀起来要把冬天撑得满满的东西。奕华很吃惊:蓝家人是不会这样不管不顾笑着的。进门,更吃惊,竟是姚俐俐。她身穿军大衣,系红围巾,端着一盘剥好的橘子像女主人一样,正用牙签串起,递给四周的人。
看到奕华,更是一盆子火赶过来,忙着给她削水果,又忙着找小奶奶要暖袋,给她暖手。
爸爸说,姚俐俐是来看望蓝校长的母亲、也就是小奶奶的。她说,对,对,对,主要来看阿姨,才知蓝委员近来身体不适。说完欠欠身,奕华以为她要走了,谁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似乎来了许久,仍没走的意思。看得出,除了奕华,在座的都不反感她。她山摇地动的笑声是爷爷从没见识过的,一种粗野又貌似天真的笑,显然让一个暮年男人着迷。甚至,他有好一阵都不咳嗽、喘粗气了。
姚俐俐的笑盘桓在蚕房上,像强大的热流,又像小奶奶的玲珑馄饨,给人感官或身体极大的满足。奕华盯着姚俐俐表演般的一举一动:说话时,双唇轻启、只露八颗牙微笑着,语调矫揉造作;走动时,故意脱去军大衣,让鹅黄色开司米毛衣下的**挺得老高,肆无忌惮地卖弄。而这卖弄到了无可救药的恶俗。但父亲对这么个有明显破绽的俗气女人,却不讨厌。相反,姚俐俐绘声绘色讲着什么的时候,父亲与爷爷都发出模糊而快乐的呵呵声,样子相当白痴,竟忘了有些话是不该当着奕华讲的。姚俐俐在讲学校的那个王姓的革委会主任,文化不高,所以最忌恨奕华父亲,专设套让父亲钻。他常常得意地说自己是根红苗正的贫农好后代,差点要往市里调了,突然被调查出他是母亲与地主**的私生子。
王姓主任惨了。到处去表决心要与二分之一的血脉与身体划清界限。怎么个表法呢?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在市里有关领导那里扇,县里扇,学校教职员工大会上扇……脸都扇得变形了、红肿了,还扇。说是要年年扇、月月扇、天天扇,无止境地扇下去。他扇耳刮子也很有意思,只扇左脸,不扇右脸。大家奇怪,听他解释:左边是地主的血脉,右边却是贫苦丫头的。我妈就像《白毛女》中的喜儿,是被地主给霸占……人们终于懂了,他扇耳刮子大有深意,是告诉所有的人自己有二分之一血统是根红苗正的。你能因为那二分之一来消灭这二分之一?
姚俐俐还没讲完,奕华腾地站起来,对父亲道:我要先走了。
父亲疑惑地望着她。好。父亲说。
离开蚕房,过河,回家,奕华一直想哭。为什么?她说不清楚。她一直以来与父亲心心相印,彼此懂得。而这次不是。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隐约感到某种危险的东西已插入她与父亲之间,她有了忐忑不安。
她把姚俐俐来蚕房的事,以及姚俐俐与“严排长”的事全说给母亲听。但一个字也没提及父亲,包括自己的感受。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给母亲讲这么多事。有人说,女人是为了友谊交换秘密,也包括了母女。母亲对女儿的汇报显然很高兴。她对女儿叮嘱:离那女人远些。并做出夸张的表情居高临下地说:那女人算什么东西?啧啧,太脏了,太脏了。
6
几个月后的春天,爷爷突然过世。
过世的前几天,爷爷突然带着小奶奶从蚕房跑出来,过了河,来到南亘山街上。本来,他问了许多人,已问到了奕华家,却吃了闭门羹。他们便去了中心中学找奕华父亲。
正遇上开教职工大会。父亲走上前黑着脸,不客气地问:蓝委员,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吗?爷爷大汗淋漓地站在风雨操场的一角,窘住了,不知作何答。父亲甚而有些愤怒地看看后面开会的人又看看两个老的,说:无事就早点回去,别乱跑。话一落,转身又去开会了,看都不看已喘成一团的爷爷。王姓主任大概也一直在盯着这边吧,父亲还未落座,主席台上的他就用高音喇叭大声地说:蓝校长,那就是你那个与“蒋该死”(蒋介石)勾勾搭搭的老子吧,身板还雄赳赳的,听说你三天两头跑他那里跑得很勤哟。
王姓主任最近又得意起来了。因为外调人员调查的最后结果是:当年,她母亲的确是苦大仇深的地主家的下人。地主见她漂亮就要她陪睡。但地主早就有**的毛病,睡,也就是过过干瘾而已。他母亲真正**的主儿,是地主的堂兄。堂兄一穷二白,帮堂弟做苦力,后来跑出去参加了革命,现已是军队里的人了。当时,他母亲是上半夜与地主睡,下半夜与地主的堂兄睡,偶尔回家才与他父亲有一个整瞌睡。所以,由此推断,王姓主任不是革命军人的后代,便是贫农的儿子。政治血液的纯洁度:百分之百。
……
奕华不知爷爷是如何回到蚕房的。她常常发现父亲对爷爷的态度喜怒无常、出尔反尔。父亲口口声声叫着“蓝委员”时,像一种发泄,向着爷爷,也包括自己。有时,他会用很尖厉的嗓音喊,像用手指拼命去拉长一根琴弦,手指都被勒破了,鲜血淋漓,仍不放手。父亲在自虐,他仿佛在渴望听那断裂的一声——“蹦”。
爷爷用令父亲愤怒的形式见了儿子最后一面,接着便是死亡。
那个晚上的记忆太黑暗了,从此,奕华对黑暗的描述再也没有一抹安宁之色了。
是的,无边的黑,仿佛地球还未出生就已经死亡——
深夜一两点,外面的雨不小,南亘山的狗却叫成了一片,很恐惧的慌乱。奕华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听那边,父母也没睡着,母亲在说:狗叫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响起了敲门声。深夜的敲门声,让奕华觉得是世上最恐怖的声响。
敲门人是小奶奶,她全身水淋淋的,刚坐了一个打夜鱼的船过来报信——爷爷不行了。
父亲跑到最前面,然后是小奶奶、她和母亲。这支奇怪的队伍在小城的深夜,绕着河堤跑,狂奔,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想找一只船,过河。
她远远看着父亲疯了似的,狂躁的黑影像被困住的兽,挣扎着要冲破,冲破……父亲甚至跺着脚,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腿、胸部、整个身体,嚎哭间夹杂着吼叫,嘶呀呀、嘶呀呀,像马匹面临绝境昂首发出的叫声,极其无辜、极其悲惨。虽是早春二月了,雨浇着这群人,仍跟下冰刀子似的,寒冷钻进骨头、肺、眼睛、大脑……不可抗拒的冷啊,奕华看到每个影子都在寒冷中颤抖。父亲摇摇欲坠。奕华终于听清楚了父亲吼叫的内容,他在叫:爸爸啊,爸爸啊,爸爸啊……对着一河水,一河绝望的水……
7
爷爷过世一个月后,小奶奶要回上海。父母都真心要留。父母知道无儿无女的小奶奶回到上海是无处可去。她仍是资本家的老婆,姑姑那里也是不行的。小奶奶孩提时就离开了家乡,快五十岁的人了,在蓝家过了大半生,蓝家是她的天,是她的地,蓝家的鸡毛蒜皮都是她的大事。谁都不知道,离开蓝家,她该去干什么,何处安身。
但小奶奶执意要回上海:“大不了再去帮人。我得死在上海。”
死在上海本来也是爷爷的心愿,但命运弄人。
小城的三月天,让奕华想起了唐诗中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奶奶与小奶奶都是扬州人,她们似乎都忘记了春树如烟的时节应该回到故乡。
在小城的海棠渡,小奶奶拎着一个写着上海字样的旅行包,等在了那里,无助而茫然,像个孤儿。只有那个包是她的依靠,她攥得很紧——那便是她的家了,她像蜗牛一样顶着自己的壳在行走。
沿着河堤,虽然洋槐树的叶已吐出了不可置疑的绿,但那绿在阴冷的天气中显得可怜巴巴、势单力薄,它能代表春天已抵达吗?而灰色、皮肤皲裂的树干更暴露出这一树种的低贱与丑陋,靠它们来装点早春,实在是这座小城的大错。只是春雾还温柔,笼罩着渡口的一长串青石阶梯伸向水中。奕华就想,为何叫海棠渡不叫洋槐渡呢?这里哪有什么海棠啊?哄着人想美事吧。
父亲红着眼睛指着小奶奶对奕华说:好好看看那个人吧,可能,你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也就是小奶奶离开的那天,**山垭口的那棵老黄葛树,底朝天,被连根拔掉,掉下山崖来。人们哎呀哎呀惊叹着,无法相信:那么根深叶茂的老树子了,上百年的经营,又是无风无雨的天,谁有那么大的力气掀翻一种几乎是亘古的象征?
小城有人说了,看到了树的主根下面,其实是个很大的蛇窝,几十条蛇盘踞。蛇,窝里斗,树就倒了。
奕华听到这样的传闻,神思恍惚:原来过去看到的老黄葛树垂下崖的根须——苍老的手臂,不过是急着要下山的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