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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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山这回气疯了,不光气金尾巴这伙人,也气二泉。

县农交会的会期本来应该是三天,但第一天就闹出这种事。当天下午,西金旺就收摊儿了。金永年没说任何话,收拾起东西,带上自己的人就回去了。

临走扔下一句话,丢不起这人。

会上的这个展位本来是西金旺和东金旺两个村的,而东金旺只带了几样小杂粮,别的也没什么正经的农副产品。西金旺一撤,展位空了大半,再守在这里不光没意义,也难看。张少山只好让自己的人也撤了。最让张少山难受的是,回来之后,没有任何人再来电话说这事。手机揣在兜里像个死蛤蟆,一直没动静。张少山想,哪怕马镇长打电话来骂自己几句也好。到了晚上,张少山实在沉不住气了,就给马镇长把电话打过去。听筒里响了半天,马镇长没接。张少山想了想,这时如果给马镇长身边的人打电话,肯定更丢人。于是又给文化站的老周打过去。老周显然正开会,是出来接的电话,先叹了口气,然后才说,你们村的这伙人是怎么搞的啊,本来挺好的事,又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又弄成个这。

张少山不想跟他闲扯,问,自己带人走了以后,马镇长怎么说。

老周说,马镇长倒没说啥。

张少山说,刚才给他打电话,他没接。

老周说,这会儿正开今天的总结会呢,镇扶贫办的几个人都在。

张少山一听,这才松了口气。看来马镇长没接电话不是故意不接,是正开会。挂了老周的电话,想了想,就让金友成去叫二泉。金友成说,他刚才已经来了一趟,见你正打电话,没进来就走了。张少山说,你现在去叫他,让他来。

正说着,二泉进来了。

张少山抬头看一眼二泉,嘴动了动,叹了口气。

二泉说,今天的事,的确怨我,要是我在,不会出这样的事。

张少山摆摆手,算了,事已出来了,再说啥也没用了。

二泉说,不过,这事儿要说起来,也不能全怨金尾巴。

张少山哦一声,看着二泉。

二泉说,今天从县里回来,我问了一下金毛,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少山问,怎么回事?

二泉说,这个金永年,做事也太过分了。

二泉就把金毛儿说的,那次去西金旺吹白事之后,金永年怎么让会计金喜送来两千块钱,怎么故意给金毛儿拽在地上,金尾巴一气之下又怎么买了个两丈多的大花圈给西金旺送去,都说了一遍。张少山一听更意外了。金尾巴给西金旺送去一个两丈多的大花圈,这事儿他已听说了,不光他听说,连别的村也都知道了,已经传成了笑话。本来以为,金尾巴只是为那次去吹白事,金永年瞧不起人,心里越想越气不过,所以才后着补,又给来了这么一下,可没想到,金永年后来还干了这样一件事。如果这样,金尾巴这回这么干也就有情可愿了。这么想着,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忍不住哼地一笑说,这小子,还真是个爷,亏他想得出来!

又看一眼二泉,说,我还一直没顾上问你,这次回来,有啥打算。

说完又瞥一眼二泉的那只手,想起前些日子,他刚在向家集的冯幺子那儿碰了钉子,才意识到这么问不太合适,就又岔开说,今天要不是金毛儿喝了酒,也不会出这事。

二泉也已听说了,金毛儿这个中午是跟张二迷糊和张三宝一块儿出去喝的酒。于是说,喝酒是另一回事,得从根儿上解决,以后定个规矩,再有事,不许他们喝酒。

张少山打个嗨声,这伙人,神鬼都不怕,谁能管住他们。

二泉说,我管。

张少山一听乐了,点头说,行,有你这话就行。

张少山虽然这样说,心里也没底。其实要算起来,二泉这些年没在家里待几天,小学初中都是白天去学校上学,晚上才回来,高中干脆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后来他爹走了,他从学校回来,在家没待几天就又出去打工了。不过张少山知道二泉的脾气,他平时说话很少,可越是这种话少的人,才越有一股狠劲儿。这狠劲儿也分两说,一是对自己,二是对别人。对自己狠,是有咬劲,干什么事只要认准了,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对别人狠,是别招惹他,一旦招惹了下手就不管不顾。可金尾巴这伙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一回一回的,张少山已经让他们折腾疲了。所以这次叫二泉回来,是不是真能指上,心里也没谱儿。

让张少山没想到的是,没过两天,二泉就真把金尾巴打了。

这天晚上,张少山正在家里吃饭,村里福林的小儿子跑来送信儿。福林的这个小儿子叫金狗儿,是个结巴,平时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时一着急舌头就更不会打弯儿了,一个字能说出一串儿。张少山听了半天才听明白,金狗儿的意思是他快去看看。张少山问,出啥事了。金狗儿比划着说,是金尾巴,在街上跟二泉撕巴起来了,让二泉给打了。

张少山一听,放下饭碗就出来了。

但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问金狗儿,到底咋回事。

金狗儿说,就知道他俩人打架,为啥,也闹不清。

这时金友成来了。张少山听金友成一说,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事一开始,还是因为金友成的一句话。几天前,金尾巴跟村里杂货店的小老板吵起来。这杂货店的小老板是玉田人,姓韩,叫韩九儿,来东金旺村开这个小杂店已经十几年了。过去生意还行,村里人不光买油盐酱醋,日常手使的东西也都有。这几年镇上有超市,还盖起购物中心,远的张伍村,近的向家集,也都有了像样的商店,韩九儿的这个小杂货店也就越来越不景气,只能勉强维持。金尾巴平时经常来这小店买酒。韩九儿卖的是散酒。玉田那边有小酒坊,小酒坊出的酒不论瓶,论坛儿。韩九儿就经常回玉田,把那边整坛儿的酒拉过来,再零卖。其实东金旺旁边的向家集也有小烧酒锅,但相比之下,还是韩九儿这里卖的玉田烧酒味道更好,也便宜。金尾巴经常来找韩九儿买酒,但不是总给现钱,有时不凑手,就赊酒账。金尾巴倒也不赖账,每回响器班儿一接活儿,有了进项,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这酒账还了。但响器班儿的事也没准儿,有时活儿能连上,一档接一挡,也有时十天半月也没人来请。这伙人喝酒却几乎天天喝,也就经常有赊账的事。可总这样赊,日子一长,韩九儿这小店本来已经惨淡经营,就撑不住了。这回,金尾巴又来赊酒,韩九儿就不赊给他了,于是两人吵起来。金尾巴喝酒也如同吸毒,瘾一上来,恨不能一下就喝到嘴,这时来赊酒,韩九儿不赊,一下就急眼了,指着韩九儿的鼻子问,我过去哪回赊账,赖过你的酒钱?

韩九儿倒也实话实说,承认,从没赖过。

金尾巴说,这不就结了,再怎么赊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儿,至于这样吗?

韩九儿说,你要是三五天还不上呢,我这是小本生意,总垫垫不起。

金尾巴嗤地一声说,几个酒钱都垫不起,你这买卖儿干脆关门算了!

韩九儿就是听了这话,一下就急了。做买卖的都讲口德,最忌讳说不吉利的话,金尾巴这样说已经不光是不吉利,简直就是在咒人。这就太不讲理了,你来赊酒,本来就是求人的事,还说些咸的淡的,现在干脆又说这种不着四六儿的话,这就实在让人过不去了。况且俩人这么来来回回一矫情,小杂货店的生意也就没法儿再做了。韩九儿一见耽误了自己的生意,更火了,一边往外推着金尾巴说,今天说了不赊,就不赊,出去出去,我还得做生意。

他这一推,金尾巴也急了。

金尾巴虽然整天东嚷西嚷,也是个好面子的人,本来要赊酒,已经有些尴尬,现在韩九儿不赊也就罢了,挺大的人还往外推,这算怎么回事?一下就有些恼羞成怒。他虽然瘦小,也有点干巴劲儿,韩九儿是用两只手推的,这一推,身子也就跟着使劲,也就在这时,金尾巴一反手就叼住他的腕子,往怀里一带,又往旁边一闪,韩九儿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到地上。韩九儿已经50来岁,又是外地人,来人家这边做生意也不敢太造次,可这事儿本来就是自己占理,金尾巴买东西不给钱,非要赊账,但赊不赊是自己的权力,不给赊就动手打人,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韩九儿的这个小杂货店就在村委会跟前,他俩这一吵,副主任金友成在里面听见了,就从村委会出来。韩九儿一见金友成就扑过来,拉住让给评理,有没有这么浑横的人,买酒不给钱还打人,这不是要明抢吗。金友成一听韩九儿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对金尾巴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别再胡闹了,还是小心点儿吧。

金尾巴一听金友成这话里好像有话,眨巴眨巴眼问,我有啥小心的?

金友成说,有句话,叫望乡台上打莲花落,你听说过吗?

金尾巴的两眼立刻瞪起来。望乡台上打莲花落——不知死的鬼,这话他当然知道。

金友成说,你这儿还美哪,也不想想,眼下二泉已经回来了。

金尾巴先一愣,又哼一声,他回来又咋样?

金友成说,这回县里农交会的事,你忘了?

金尾巴没说话。

金友成说,二泉已跟村长说了,以后,不许你们喝酒。

金尾巴一听,噌地蹦起来说,我爹妈都管不了我,他个瘸手儿,也想管我?说着又哼一声,小爷我偏要喝,这回还喝定了!你去告诉他,有本事来找我!

金尾巴这样说话,当然是吹气冒泡儿,反正二泉没在跟前,拿着大话壮寒气也就随便壮。但他应该想到,这金友成也不是省油的灯。金友成平时看着窝囊,也有个毛病,最爱传闲话,说白了也就是传“老婆舌头”。他传“老婆舌头”还不是传着玩儿,而是都有目的。村委会副主任这差事最不好干,就像钻进风箱的老鼠,一头儿是村委会主任,另一头儿是一村的村民,这边拿你真当个村干部,可那边在村主任面前却并不是这么回事,甭管大事小事都做不了主。这一来,也就只能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但金友成也有办法。他在村民之间和村民与主任之间,偶尔把本来可以不传或根本就不应该传的话适当地来回传一下,自己也就可以跳出圈儿外,还能充好人,只要看着这些人自己互相纠缠就行了。这次一听金尾巴这样说,还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地声称让二泉来找他,就觉得,这些话有必要让二泉知道一下。

果然,他把这话传过去,二泉当时没说话,但从脸色能看出来,八成要有事了。

这个傍晚,二泉和金尾巴在当街碰上了。金尾巴拎着一个罐子,正要去小杂货店打酒。金尾巴打酒的这罐子是个小坛子,但比坛子薄,虽然个儿大,能盛四五斤酒,拎着还挺轻巧。金尾巴拎着这罐子低头走得挺快,正走着,觉得面前有个人把路挡住了,抬头一看,是二泉。二泉没说话,耷拉着脸,看着金尾巴。金尾巴嘴上虽不承认,但心里还真怵二泉,这时就稍稍愣了一下。傍晚的时候,街上人正多,金尾巴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二泉,想绕开赶紧走。但往旁边一绕,二泉又挡住了。金尾巴就明白了,二泉这是成心要找事。只好不走了,抬头眨着眼看看二泉,说,我这会儿有事,正忙,你有啥事就快说。

二泉问,又去买酒?

金尾巴眼一斜说,咋了,不行吗?

二泉说,我是说过,不让你们喝酒,你说,让我找你?

金尾巴没听懂。几天前自己说过的话,这会儿早忘了,这时二泉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就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又看看二泉。

二泉又说,你说,你爹妈都管不了你喝酒?

这下金尾巴想起来了,知道二泉今天是为自己曾说的那几句话,接着也就意识到,今天可能又要有麻烦了。果然,二泉没等金尾巴回答,已经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金尾巴拎着酒罐子的这个手腕子,又用力一攥。金尾巴立刻疼得一咧嘴。

二泉看着他问,我这只瘸手,还行吗?

说完,另一只手夺过这酒罐子扔在地上,叭地摔烂了。

这一下金尾巴急眼了。他急,也是急给街上人看的。这时旁边已经越围人越多,如果自己再不急,面子上就实在过不去了,于是拧起脸一跳说,是我说的,咋样?你就是个瘸手!

二泉的右手本来正攥着金尾巴的手腕,这时一见他犯浑,左手也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金尾巴到了这时也不能再示弱,伸手抓住二泉的胳膊,一使劲就撕巴起来。但二泉这时已腾出右手,一拳朝金尾巴打过来,正打在他鼻梁子上,血登时就出来了。金尾巴一看自己见血了,嗷儿地使劲往起一窜,就朝二泉抓过来。二泉把头闪开,又一拳打在他腮帮子上。这一下打得很重,金尾巴晃了晃就一头栽到地上。二泉这时也就把憋在心里所有的闷气都冲金尾巴发泄出来,跟过来踩住他,两手抢圆了就噼嚓叭嚓没脑袋没屁股地打起来。

这时张少山已从家里出来,远远看见二泉正在当街打金尾巴,就站住了,伸手在身上掏出烟,又摸了摸,发现没带火儿,就回头让福林的儿子金狗儿回去给自己拿火儿。等金狗儿拿了火儿出来,把烟点上,抽了两口,才发现脚上的鞋还趿拉着,于是又蹲下提鞋。张少山一边这样磨蹭,两眼一直朝那边瞄着。他不想立刻过去。金尾巴这些日子实在太不像话了,正经事不干也就算了,还给自己找了多少麻烦。前一阵还有个事,让张少山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气得胸口发闷。上一次张少山让金尾巴带人去张伍村学种槿麻,结果他们去了一下就都跑回来,最后没办法,只好让金毛儿去了。后来张少山还不死心,又想让他们学养鹌鹑。旁边的向家集有很多养鹌鹑的专业户,已经形成规模,在外面也有了些名气。张少山想,养鹌鹑这事儿也许金尾巴这伙人愿意干,鹌鹑是鸟儿,养这东西不光能挣钱,也能玩儿。但这回张少山接受上次的教训了,没直接说,而是让金友成去把金尾巴这伙人叫来,就在村委会,自己掏钱买了几斤蒜炒花生,又去韩九儿的小店打了几斤玉田烧酒,请他们喝了一顿。一边喝,又一边掏心掏肺地把他们开导了一番。这伙人一边喝酒,倒像在认真听,可是等酒喝得差不多了,先是金尾巴,说去撒尿,接着就跟抽签儿似地,一个跟一个地都出去了。最后,张少山这里傻等了半天,出去一看,早都跑得没影儿了。这时,张少山想,这回二泉回来,金尾巴挨这顿打是迟早的事,今天既然已经打了,索性就让他打个凿实的,一回就把他管过来。只要他老实了,他那伙人也就都老实了。就这样,在这边又磨蹭了一会儿,看看二泉打得差不多了,也担心二泉下手没轻没重,再把他打坏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过来,把二泉喊住了。

金尾巴虽已是20多岁的人,让二泉这一顿没脑袋没屁股地连踢带打,已经给打得晕头转向。这时见张少山来了,竟然趴在地上咧开大嘴哭起来。一边哭,嚷着让村长给他做主。张少山过来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金尾巴不光鼻子流血了,耳廓也流血了,虽然看着伤得不重,但血流得挺凶。张少山让金尾巴先去村里的小诊所上药。金尾巴不去,说要去就去县医院,他可能脑震**,耳膜也破了,县医院要不行就去天津的医院,二泉得赔他医药费。

张少山一听就乐了,说,行啊,那就让他赔。

金尾巴立刻不哭了,两眼瞪着张少山。

张少山问,你让他咋赔?

这一下把金尾巴问住了,想了想说,五百块!

张少山说,你现在就去他家吧,看哪样东西值五百,随便拿。

说着又哼了一声,他现在,穷得尿尿都不骚了,赔你个屁!

旁边看热闹的人一听,也都笑了。

二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张20元的烂票子,扔给金尾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