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尾巴让二泉在当街打了一顿,这一下倒给打明白了。
人就是这样,明白一件事也许很容易,也许很不容易。容易不容易不在于自己想不想明白,而是要看吃了多大亏。这也像挨打,非得打疼了,不光伤及皮肉,还得伤筋动骨,对一件事也许才会幡然醒悟。否则,自己以为明白的事,其实越明白,也许就越没明白。
就在几天前,金尾巴刚遇到一件事。南堂镇的上滩村有一户人家办喜事,来请金尾巴的响器班儿。这种事以往也有。现在金尾巴这伙人的名气越来越大,红白喜事已经都能吹,也就不光梅姑镇,外面乡镇有办红白事的也经常来请。但这次去了才知道,骆家湾的响器班儿也正在这里。南堂镇有一个上滩树,一个下滩村,其实就是一个行政村的两个自然村,中间只隔一条公路。下滩村有一户人家办白事,骆家湾的响器班儿这时正在这边吹白事。本来上滩村办喜事的这家也说好要请骆家湾的响器班儿,时间也合适,下滩村这边的白事只办“头七”,“头七”一完,正好上滩村这边的喜事就接上了。但上滩村的主家一听这伙响器班儿刚在那边吹了白事,觉着丧气,就不想再请了,这才宁愿跑到东金旺来请金尾巴这伙人。这一下骆家湾的响器班儿就不干了。本来这两个活儿如果连起来,怎么算怎么合适,那边一吹完这边就接上了,等于跑一趟,挣两趟活儿的钱,可金尾巴这伙人一来,也就把这好好儿的一个活儿给搅黄了。骆家湾这响器班儿的班主叫骆玉鸣,是个40多岁的连鬓胡子,外号叫骆胡子。于是骆胡子就来上滩村找这办喜事的主家说,如果还让他的响器班儿吹,只收一半的钱。骆胡子的响器班儿当然名气更大,吹得也好,这主家一听打了五折,也就答应了。但又跟骆胡子提了个条件,说已经请了东金旺的响器班儿,他们的人这就到了,人家大老远来的,说不用就不用了,这个嘴实在张不开。骆胡子一听就明白了,大包大揽地说,这没关系。主家说,你们没关系,我可有关系啊。骆胡子说,这事儿主家不用管,他处理就行了。
这些事,金尾巴当然不知道。这天下午,他带着人来了,刚坐下铺开场面,骆胡子也带人过来了。骆胡子不认识金尾巴,但金尾巴认识他,立刻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骆胡子只说了一句,人家主家改主意了,不用你们了。然后就指挥着自己响器班儿的人把金尾巴这伙人从院里撵出来了。金尾巴带着自己的人直到来到街上,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要找主家,主家也不露面了,只打发个管事的出来说,实在不好意思,本来找的就是骆胡子的响器班儿,但他们说明间撞上了,所以才请的你们,可现在,他们的时间又不撞了,而且提出只收一半的钱,主家驳不开面子,只好还请他们。金尾巴一听,脾气也上来了,对管事的说,事儿是这么个事儿,可没有这么干的,如果他要一半钱,我就不要钱,白给你吹。管事的一听赶紧说,这可不行,这么一闹,你们两家不打起来了,我这喜事还办不办?
金尾巴说,这你不用管,现在这事,已跟你主家没关系了。
说完,就带着自己响器班儿的人坐在门口的街上吹起来。其实这时,这么一干,显然就已拉开要打架的架势。金尾巴的这个响器班儿一向训练有素,平时在场面的安排上有三种方式,吹白事的时候怎么坐,吹喜事的时候怎么坐,金尾巴都是根据红白喜事所需要的效果安排的,此外还有一种特殊方式,强壮的坐外面,瘦弱的坐里面,这是专为不安全,有可能受到威胁的环境安排的。响器班儿的这伙人平时玩儿归玩儿,闹归闹,真到事儿上,也都是看着金尾巴的脸色行事。这时,金尾巴让自己的响器班儿按第三种方式在这主家外面的门口坐定,这样一吹,也就把里面给搅了。骆胡子也知道这事儿自己不占理,一开始不理会,只管带着人坐在院子里吹。可吹了一会儿,外面也响里面也响,就实在太乱了。主家也过来说,这事儿这么干可不行,再这样闹下去我们这喜事就没法儿办了,你们两边别再打起来。
骆胡子一听,这才让自己的人先停下,从院子里走出来。这时金尾巴的这伙人还在外面热热闹闹地又吹又打。骆胡子走过来,对金尾巴说,先停停,你们也别吹了。
金尾巴朝自己人做了个手势,就停下来。
骆胡子说,看来今天这事儿,咱得有个说法儿才行。
金尾巴说,你说吧,怎么个说法儿。
骆胡子朝身边看了看,说,这么着吧。
在街边的墙角有个石碾子。骆胡子朝这石碾子走过去,突然把手里的竹笛抡起来使劲往这石碾子上一摔,啪地一声,好好儿的一个竹笛就摔烂了。骆胡子把这笛子扔到地上,转身看着金尾巴说,该你了。这时金尾巴已经明白了,骆胡子这是动邪的了,要跟自己死磕。但骆胡子磕得起,金尾巴却磕不起。骆胡子的响器班儿年头儿多,又财大气粗,每人的手里都有备用家什,砸了一件还有一件。金尾巴这边都只是一件,这要是跟他戗起火来,一件一件地砸,以后连吃饭的家伙都没了。金尾巴毕竟在外面跑过,懂得吃亏。这吃亏和服软还不是一回事,服软是示弱,说白了也就是尿了,吃亏则是瘦死的骆驼不倒架儿,甭管事儿怎么样,不伤面子,还显得挺有肚量。于是没再说话,收起家什,就带上自己的人走了。
可回来的路上,越想这事儿越气。骆家湾的骆胡子这么干已经不是欺负人了,简直就是骑在人的脖子上拉屎。甭管哪一行,凡事都讲个规矩,你抢别人的活儿也就抢了,可不能这么明火执仗,明火执仗也就明火执仗了,还拿着不是当理说,不知道的人一听倒像是他多占理似的。金毛儿也咽不下这口气,一边走着气哼哼地说,咱就是人少,真闹起来怕闹不过他们,要是人多,今天非得跟这骆胡子掰扯掰扯,大不了这话儿咱干不成,他也别想干!
金尾巴听了倒不这么想。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过去两军阵前打仗,比的不是人多人少,而是要看领兵的将领,说白了也就是这个领头儿的,就凭自己这瘦小枯干的身板儿,往骆胡子跟前一站先矮半头,在气势上就不如人家,对方当然不把你放在眼里。况且这里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金尾巴心想,如果总发生这种事,自己在这伙人的面前就难以服众了。
这回,金尾巴让二泉这一打,一下倒给打明白了。金尾巴知道,二泉的右手在广东打工时出过事,是断肢再植,可这回挨打也就领教了,这只重新接上的手一点儿不耽误打人。如果不耽误打人,肯定也就不耽误打架。二泉的身量儿虽然也不算太高,就是一米七几,但看着壮,肩膀也宽,关键是他那张整天黑着的脸,像长着一层瘆人毛,不怒自威,让人一看心里先就发怵。金尾巴想,二泉当年玩儿乐器也是高手,琵琶中阮都行,尤其是后来的大三弦儿,更是专业琴师张三宝一手教出来的,如果让他也来自己这响器班儿,以后别说一个骆胡子,就是仨俩的也不怕他了。但是刚跟二泉在当街打过架,还让他把自己打了一顿,现在反倒恬着脸去请人家来自己的响器班儿,这事儿总觉着面子上过不去。这一想,就决定先拐个弯儿,请二泉在街上的小铺儿吃个饭,让村长张少山作陪,也不提讲和,只当是酒杯一端,一笑泯恩仇了。金尾巴知道,二泉是脸儿热的人,自己这么干,他立刻也就明白了。
张少山一听,觉着这倒是好事,心想,到底是金尾巴这小子的脑子活泛,知道跟二泉作对占不到便宜,现在甭管怎么说,明显是服软儿了。这样一来,后面的事也就都好办了,只要有二泉在村里镇着,自己这村主任再想干什么事,也就可以放开手干了。
这天下午,张少山本来在向家集,一直跟这边的村主任向有树商量,怎么帮东金旺这边的几个养殖户引进鹌鹑种苗的事,到傍晚时看看不早了,向有树要留张少山吃饭。张少山说村里还有事,就赶紧回来了。一进村,就径直奔街里的小饭铺儿来。这时金尾巴和二泉已经先到了,金毛儿也在。张少山一见金尾巴和二泉已经坐到了一块儿,心里挺高兴。金尾巴对张少山说,我和二泉已经说好了,他比我大几个月,从今天起,他是我大哥!
张少山一听笑了,说,他是你大哥?这辈儿是咋论的?
金尾巴摇晃着脑袋说,按身份证儿论,肩膀齐为弟兄!
张少山说,行啊,怎么论是你俩的事,不过既然论了弟兄,二泉又是你大哥,你这当兄弟的以后可就得小心了,要是再作妖,大哥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别再让我给你作主了!
金尾巴一拍胸脯说,这是当然,不光我,以后响器班儿的人,都得叫他大哥!
说着给二泉斟上一盅酒,端起来说,大哥,我知道你不喝酒,可这盅酒得喝。
二泉一直没说话,这时,看看张少山。
张少山笑着说,甭看我,这酒喝不喝,是你自己的事儿。接着又说,不过要我说,既然是你这兄弟敬的,这酒就该喝,再者说,虽然有句老话,金尾巴立刻接过去说,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张少山噗地乐了,说,敢情你这肚子里,也有点儿文墨啊。
金尾巴说,老书上都这么说。
张少山说,对,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可一个老爷们儿,不会喝酒总是个缺憾,在外面说不定遇到啥事儿,真到场合上,也没法儿上台面儿,你说是不是?
张少山这样把话说出去,又拉回来,也是想给自己留个余地。他知道二泉的脾气,倘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二泉一拨楞脑袋,就是不喝,自己这台阶就没法儿下了。
没想到,二泉端起酒盅,一口就喝了。
金尾巴一看高兴了,乐着说,大哥真给面子!
于是赶紧又倒上一杯,自己也端起来说,我再赤赤诚诚地敬大哥一杯!
二泉端起来,又喝了。
旁边的金毛儿也赶紧给二泉满上一杯,端起酒盅说,这第三杯,我敬大哥!
二泉又喝了。
这下张少山开心了。自从二泉回来,接连发生了这些事,可没想到最后,就这样都化解了。于是也端起酒盅说,好啊好啊,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说着,自己也一口把酒喝了。
这时张少山身上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看,是老丈人张二迷糊的电话。自从上次跟老丈人吵了那一架,后来两个人也就黑不提白不提了。但张少山的心里明白,这个不提不是事情过去了,也不是忘了,只是彼此都故意不提。但越不提,也就越说明这事儿还是没过去。这时他让电话又响了两声,才接通,一听,是自己的麻脸女人,就问,啥事?
麻脸女人在电话里问,你在哪儿?
张少山说,在村里吃饭。
麻脸女人没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