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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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迷糊终于沉不住气了。

自从上次跟张少山吵了那一架,后来一直等着张少山再说这事。但等了些日子,张少山却始终闭口不提,整天在村里忙东忙西,好像没这回事了。镇文化站的老周已经催了几次,说天津的那家文化公司倒没放下这事,总来电话问。其实张二迷糊的脑子也一直没闲着,已经试着画了几个样子,但老周一看,都摇头说不行,还是没脱出原来“九路财神”的原型,有的干脆就是把这九路财神拼凑到一块儿的,反倒不伦不类。老周也着急,对张二迷糊说,这家文化公司挺有实力,后面也真想把这事当个事做,可别拖来拖去,最后再拖黄了。

其实张二迷糊的心里更急,也知道能有这么个机会不容易。但张二这糊这些年一直画他的九路财神,实在想不出这财神还能长成别的啥样。几天前,还是金毛儿的一句话提醒了他。那天下午,金毛儿来找张二迷糊,说自己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张伍村的张凤祥学种槿麻,人家不光教技术,还帮了不少忙,寻思来寻思去,也没别的能感谢人家,就想让张二迷糊好好儿地给画一套财神,拿去权当谢承。但金毛儿又说,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他照数儿给张二迷糊就是了。张二迷糊倒也爽气,一听就说,你这两年给我帮了这些忙,一套财神才值几个钱,又是自己画的,送你就是了。金毛儿一听坚决不干,说不能让张二迷糊白画。一边说着话,看张二迷糊像有心事,就问,是不是又遇上啥不顺心的事了。张二迷糊这才说了那家文化公司让重新设计财神的事。又说,已经试着画了几个,可镇文化站的老周一看就先说不行。

金毛儿听了想想说,这事儿不对,你这买卖做倒行市了。

张二迷糊忙问,怎么叫做倒行市了?

金毛儿说,这家文化公司到底是看中你画的财神,还是只看中你的画法儿,这得先弄清了,如果是看中你的财神,那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怎么画了,他们都得认,否则这事儿就没意义了,可如果只看中你的画法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想要别的样子也行,但这样子得由他出,他们这么大的公司,肯定有专门搞设计的,怎么能反过来让你给出样子?再说,你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们想要的这财神长啥样儿?

张二迷糊一听,这才醒悟了,还真是这么个理。

金毛儿又说,要我看,这事儿你还得找村长,让他去跟这家公司谈,你不能这样让他们牵着鼻子走,越牵就,最后这事儿反倒可能谈不成。

张二迷糊就是听了金毛儿这番话,才意识到,这事真的不能再拖了。那天傍晚,张二迷糊本打算跟张少山摊牌,可一直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于是干脆让麻脸闺女用自己的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想的是,用这个电话打过去,甭说什么事,只要张少山一看,是自己的手机,也就应该明白了。张二迷糊的手机是专门用来联系业务的,平时打电话也不心疼,反正到月头儿都是张少山去给缴费。但这个傍晚让女儿打了电话,张少山晚上回来还是没提这事。张二迷糊看出来,张少山在外面喝了酒,心想,那就明天一早再说,反正不能再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耗着了,这回非得跟他说出个所以然不可。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张少山早走了。张二迷糊气得想把手里卷了一半的旱烟摔到地上,但举了举,又没舍得。

张少山这些日子确实已忙得转了向,用他自己的话说,脚后跟真能打后脑勺儿了。这时金毛儿赶着季节,已开始准备种槿麻的事。村里的几户打算养鹌鹑的人家引进种苗的事,也已经基本有了着落。但张少山总感觉村里的事像一盘沙,自己还是使不上劲。

这天中午,镇扶贫办的小刘打来电话,说马镇长让他立刻去一下。

张少山来到镇政府,马镇长正站在院里跟几个人说话,好像是安排什么事。回头一看张少山,冲他招招手。张少山自从上次在县农交会上出了那场事,后来还一直没正式跟马镇长见过面。这时走过来,脸上虽没带出来,心里还是不些不自在。

马镇长笑笑说,你这一阵,可是忙得可以啊!

张少山摇头叹口气说,忙也是瞎忙。

马镇长说,瞎忙倒不一定,不过我看,也有点儿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意思。

张少山一听就明白了,看来马镇长对东金旺的情况已经大致了解了一些。

马镇长说,确实只是大致了解,我得随时知道你在干什么啊。

张少山说,既然镇长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用再详细汇报了。

马镇长说,你知道为什么看着挺忙,可还是觉着在瞎忙吗?

张少山说,是啊,发愁没有分身术,这边的葫芦刚按倒,那边的瓢又起来了。

马镇长说,现在有个大家普遍认同的经验,这个经验也确实很有效,就是先培养致富代头人,这是迈向全村脱贫的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这一步走好了,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说完又问,致富带头人,你知道吗?

张少山当然知道,去县里参加培训,大家都在说如何培养致富带头人的事。

马镇长又问,你一直说的那个二泉,最近怎么样了?

一提二泉,张少山的心里更烦了,摇头嗨了一声,没说话。

马镇长看出他不想说,把话锋一转说,告诉你个高兴事吧。

张少山哼一声,我眼下,还能有啥高兴事儿。

马镇长说,你听了,保准高兴。

张少山抬起头,看着马镇长。

马镇长说,你师父来了。

张少山一听就明白了,马镇长说的是胡天雷。

马镇长说,是啊,这对你,应该是个高兴事吧?

胡天雷这次来梅姑镇,是天津的几个文艺团体联合送戏下乡,胡天雷所在的民营相声艺术团也下来了,所以也就跟着一起来了。马镇长告诉张少山,本来这个晚上是定在张伍村演出,但胡天雷上了年纪,明天就要回天津,他提出来,今晚先去东金旺。

张少山心里明白,师父这样说,当然是冲自己。

马镇长说,你也不用急,还来得及,下午他们的人去村里,这种演出装台也简单。

张少山这时已顾不上再跟马镇长说话了,打了个招呼,就赶紧往回走。

这个下午,张少山回村刚一进街,就见金友成迎过来。金友成说,主任你可回来了。张少山一边往村委会这边走着问,天津来的人已经到了?

金友成说,你都知道了?

张少山这时已看到,有一辆卡车正停在小学校的大门口,里面不大的操场上有几个人正在忙碌。金友成说,这几个装台的人先到了,说是演员晚上过来。

张少山先过来跟几个装台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就回到村委会。这时手机响了,一接电话,是胡天雷。张少山虽然满心高兴,但还是埋怨师父,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胡天雷在电话里说,这次也是临时定的,本来年纪大了,都劝他别来了,可他还是想来看看。又说,也是不想打扰村里,所以事先才没打招呼,这会儿正在县里,下午吃了饭就过来。

张少山正有一肚子话想跟师父说,于是说,行,我在村里等您。

傍晚的时候,送戏下乡的演员到了。张少山这才知道,这次从天津下来的一共是五个文艺团体,分成五路,来东金旺的就是胡天雷所在的这个相声艺术团。如果按惯例,胡天雷这样重量级的演员,演出的场口儿应该安排在最后,行话叫“攒底”。但胡天雷一来就跟团里说了,给他安排在头一场,演完了,好跟张少山说话。这样胡天雷演出完了,一下台,就和张少山来到村委会。村委会有一间能歇着的地方,平时张少山忙得晚了,就睡在这儿。胡天雷事先已跟张少山说了,这个晚上演出完,就不跟团里的人回县里了,住在村里,也可以和张少山多说说话。张少山事先已把这间屋子打扫干净,也给**换了干净被褥。这时和师父一块儿过来,又特意去村里的小杂货店打了几两白酒,让金友成去炒了一捧花生。

爷儿俩一边喝着酒,胡天雷笑笑说,不用问,看来你这一阵又不太顺。

张少山叹口气说,顺也顺,可就是顺得不太顺心。

胡天雷这次在县里,见到张三宝了。当初胡天雷和张三宝认识也是通过张少山。这回张三宝听说胡天雷来了,特意一块儿吃了顿饭。吃饭时,自然说到东金旺,又由东金旺说到张少山。所以张少山这一阵的情况,胡天雷已从张三宝的嘴里大概知道了一些。这时,胡天雷就笑了,一边喝着酒说,你这一阵总觉着事情顺得不顺心,知道这毛病在哪儿吗?

张少山说,我也一直寻思这事儿,可岔头儿太多,好像总择落不清。

胡天雷说,用咱的行话说吧,包袱儿怎么抖?

张少山看看师父。

胡天雷说,讲的是三番四抖,对不对?

张少山点头,但还是没明白师父的意思。

胡天雷又问,这三番四抖的关键在哪儿?

张少山说,先铺平垫稳。

说完想了想,一下就明白了,点头说,我懂了。

胡天雷说,我毕竟在这儿下放过,当年不叫村长村主任,你爸那时是大队书记,他跟我说过一句话,当村干部看着容易,其实,这可不是是个人就能干的。

张少山感慨地说,是啊,我爹这话,值金子啊。

胡天雷忽然乐了,摇头说,要说咱相声这行,外人不知道,其实也深了去了,当年老先生留下一句话,叫“万相归春”,春就是相声,这世间万物万理,说来说去都能归到相声上来。说着,把酒盅端起来一口喝了,刚才说的这个铺平垫稳,你再好好儿寻思寻思吧。

这时,张少山的心里已经在寻思。但他寻思的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