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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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山寻思的这人,是金永年。

这个晚上,胡天雷对张少山说,这一阵之所以工作还算顺利,可又总觉着顺得不太顺心,毛病就在于“没铺平垫稳”。这话一下说到张少山的心缝儿里了。张少山由此联想到马镇长说过的话。马镇长说的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表面看,跟这个“铺平垫稳”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其实细想,也是一回事。没铺平垫稳也好,眉毛胡子一把抓也好,究其原因,就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致富带头人”。这个带头人倒不一定是在具体的事上带头,但就干劲而言,必须走在全村人的前头,说标杆儿还不准确,应该是一个有响影力的灵魂人物。

张少山好容易见着师父,不知不觉聊了半宿。聊到后来,话也就越说越深。胡天雷当年下放时,知道东金旺和西金旺两村的关系。这个晚上临睡时,对张少山说,一个人怎么才叫有本事?得学会借力打力,三国的刘备不是一个人,那是刘关张,光刘关张不不够,还得再加上个长山赵子龙,你张少山如果耍光杆儿司令,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张少山听到这儿,嘿嘿地乐了。

胡天雷问,你乐什么?

张少山点头说,我觉着,自己挺可乐。

张少山心里想的,没跟师父说出来。他觉着马镇长这个中午跟自己说的话,如同是在自己的脑袋上凿开一个洞,但这个洞上还糊着一层纸,且还不是一般的纸,是牛皮纸。现在师父的这一番话,一下又把这层牛皮纸给捅破了,脑袋里也就一下子豁亮了,好像所有择落不清的事,这一下全择落开了。于是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着,万相归春,万相归春啊。

胡天雷问,你叨咕吗呢?

张少山发自内心地说,师父今晚的话,也值金子啊。

说着,看看已是半夜,就赶紧收拾着让师父休息了。

第二天,张少山让自己的麻脸女人做了早饭,送到村委会来。爷儿俩吃过早饭,来接胡天雷的车也到了。胡天雷临走对张少山说,当年江湖上有句话,光说不练是嘴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得又练又说,才是真正的好把式,现在西金旺是光会练,不会说,可你东金旺这边也是光能闹,说来说去还是个嘴把式,这么一比,以后怎么干,你也就该明白了吧?

张少山的心里这时已经豁然开朗,点头说,明白了,我得能说能闹,还得能练。

张少山送走师父,立刻给金永年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一块儿吃饭。金永年一接到张少山的电话有些意外,又听说晚上要请吃饭,在电话里愣了片刻,显然是一下划不开环儿,摸不清张少山的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张少山乐了,说,我最近不能喝酒,就是想一块儿吃个饭,咱老哥儿俩这交情,一顿饭还过不着吗?一听电话里的金永年还闷着声,不说话,就又说,放心,我张少山现在穷得尿尿都不骚了,就是想摆鸿门宴也摆不起啊!

金永年又沉了一下,才答应了。

其实要说起来,金永年和张少山还有一层很深的关系,只是一般人不知道。当年张少山的老太爷在天津拴小班儿时,经常在天津和唐山之间来回跑。小戏班儿虽小,但行头乐器和道具之类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走旱路行李笨重不方便,就宁愿慢一点也走水路。那时从天津往唐山方向走,最方便的水路就是走煤河,一出天津可以先绕梅姑河,到下游顺水汊再绕回煤河。张少山的老太爷路上要回家看看,也就经常从梅姑河这边走。有一回在船上遇上了水贼。小戏班儿的人都文弱,张少山的老太爷虽然会几下拳脚,也抵不住水贼人多,眼看就要吃亏的时候,幸好船上的船老大带着几个船工出手相助,打跑了水贼,才把这小戏班儿的这伙人救下了。张少山的老太爷是跑江湖的,受人之恩自然要感谢,到了唐山请这船老大吃了一顿饭。两人喝着酒一聊,才知道这船老大也姓金,叫金洪昌。再一细问,敢情是西金旺村的人。这一下两人就感觉更近了,再一喝一聊,就成了朋友。

这个金洪昌,也就是金永年的老太爷。

这以后,张少山的老太爷再带戏班儿来回走,也就经常坐金洪昌的船。再后来两人的关系越走越近,也明白,两个村这些年不来往,就在暗地里偷偷结为金兰兄弟。但这件事只有他两人知道。后来金洪昌临死,才把这事告诉了金永年的爷爷。金永年也是后来从他爹的嘴里才知道的。但金永年和张少山,两人这些年只是心照不宣,彼此从没提过这事。

金永年虽然表面对东金旺不屑,话里话外总说,那边整天吹拉弹唱也就是穷乐呵儿,其实心里也眼热。尤其那次把“肥猪节”搞砸了,后来马镇长单独找他说过几次。金永年明白马镇长的意思,现在西金旺已是远近知名的富裕村,马镇长说话也就比较慎重,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马镇长到底是大学毕业生,一句让人听着可能不太顺耳的话,从他嘴里拐几个弯儿说出来,不光就顺耳了,听着还有点儿意思。马镇长对金永年说,现在西金旺的经济搞得好,村民的日子富裕了,村里的集体经济也上去了,可也要注意一个问题,腿跑得快当然是好事,但脑袋也得跟上,可别让自己的腿把自己脑袋甩到后面。马镇长这番话说得七拐八拐,金永年虽没上过大学,但也不傻,听完想了想就明白了。再想,就觉得马镇长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领导,确实有水平。这次在县农交会上出了这件事,金永年的心里当然最清楚,这是东金旺的金尾巴这小子还记着上次吹白事儿的事,故意带着他的响器班儿给自己来这么一下。别管张少山是不是知道这事的底细,事后,马镇长没在公开场合批评过张少山一句,后来反过来还对自己说,少山也不容易,百密还有一疏,这肯定不是他的意思。

只凭这一点,金永年就在心里暗暗佩服马镇长。

金永年没想到张少山会突然请自己吃饭。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顿饭有点儿莫名其妙。吃饭的地方选在向家集,这一点倒可以理解。既然是张少山请客,自然应该来西金旺,但他又不愿来这边,在东金旺,又没这道理,所以在向家集也就最合适。不过金永年倒不在意这些,这几年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越忙人也就越实际,饭馆儿不饭馆儿倒无所谓,只要有一口吃的能填饱肚子也就行了。这个晚上,金永年来到向家集街上的饭馆儿,张少山已经等在这里。金永年一坐下就干笑着说,这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请我吃饭?

张少山也笑笑,不年不节,就不许一块儿聚一下,说说话儿?

金永年说,有句戏词儿怎么说来着,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是不?

张少山摇头叹了口气,你这张嘴啊,唉,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金永年说,知道你会说相声,要跟我一般见识,我俩舌头也顶不过你一个。

张少山眯眼一笑,你知道就行。

一见面,饭还没吃,两人就先斗上嘴了。张少山看一眼金永年。金永年也看一眼张少山,都扑哧笑了。张少山这才说,上回县里农交会的事,一直想跟你说说。

说着倒了一杯茶,然后端起来。

又说,没别的,今天以茶代酒,就算赔个礼吧,这事儿怨我了。

金永年稍稍愣了一下。

其实那天的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后来马镇长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也又气又笑地对金永年说,俗话说,一报儿还一报儿,是你先不仁,人家才不义,再怎么说也不能把钱给人家扔在地上啊,亏你还是个村主任,有这么干事的吗,如果这样,就怪不得别人了,只能说是你自找。可现在,张少山一张嘴却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金永年一时吃不准,张少山的这话该怎么接。想了想,干脆把茶端起来一口喝了,然后一抹嘴说,算了,事儿都过去了,再说这次农交会对别的村作用肯定挺大,可对我西金旺,也无所谓。

张少山放下茶杯,长出一口气说,有个事儿,我心里一直搁着,其实你心里也搁着,可咱俩都没提过,当年我的老太爷和你的老太爷,他们老哥儿俩可是过命的交情。

金永年一听张少山提这事,就把手里的茶杯也慢慢放下了。

金永年摸不准,张少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把这事拿出来说。本来他突然请自己吃饭,如果说是为上次县里农交会的事赔礼,这理由还说得过去,可现在突然又把这个陈年老事也翻出来,这就显然是想跟自己拉近关系了。金永年当然知道张少山的脾气,他是个脚掉了宁愿藏在鞋窠儿里的主儿,从不肯轻易跟人说软话儿,可这回,这是怎么了?

张少山忽然乐了,看了金永年一眼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金永年没说话,仍然看着张少山。

张少山说,我最近忙得上火,嘴里都烂了,不能喝酒,可这会儿跟你一喝茶,也像喝了酒似的有点儿上头,晕乎乎的,人一到这时就容易感慨,啥叫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当年你老太爷在这梅姑河上使船,我老太爷带着他的戏班儿坐船,大几十年一晃就这么过去了,眼下再看咱这一辈,也都已这个岁数了,再过个大几十年,不知这梅姑河又会变成啥样了。

金永年这时没心思陪张少山感慨,只是警惕地看着他,等他下面说的话。

张少山却不往下说了,又给金永年倒上一杯茶,摇摇头,如今有句话,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看来还真对,我这会儿好像喝了半斤,已经觉出酒劲儿了。

金永年实在绷不住了,瞄一眼张少山说,最近,听说你挺忙啊。

张少山重重地打个嗨声,摇头说,忙也是瞎忙。

说着又苦起脸,最近二泉回来了,可没想到,又成了这样。

金永年知道二泉,问,他怎么了?

张少山就把二泉在广东打工时右手怎么出了事,现在回来又怎么整天只是喝酒,一样一样都对金永年说了。然后又摇头叹息,我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

金永年问,怎么?

张少山说,他在广东出事,我不知道,可这回是我把他叫回来的,本以为现在村里能干事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叫他回来,也能帮帮我,可他现在这样,我反倒难办了。

说着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不像你,干啥都顺风顺水,眼下是真难啊。

金永年仍没说话。

张少山为金永年夹了一筷子木须肉说,算了,不说了,咱吃饭。

金永年看一眼跟前碟子里的木须肉,又抬头看一眼张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