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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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金旺和西金旺虽然只隔一条河,但这些年,河上一直没修桥。两边的人偶尔过河,就用摆渡。当年东金旺的羊倌儿“金嗓子”一边在河坡上放羊,也在渡口看摆渡,到了晚上就住在河边。后来“金嗓子”死了,他这一间半土屋就扔在堤坡上。二泉回来以后,不想住在家里,看看这闲着的土屋还能住,就收拾出来,平时一个人住在河堤上。

这次在向家集又和金尾巴这伙人喝大了,回来时还在南大渠出了事,如果不是遇上张少山,自己虽然有水性,后果也不敢想。二泉这时才意识到,其实喝酒也并不是总能让人忘了眼前的事。当年高中快毕业时,有一次学校搞模拟考试,班里的高建明和二泉考了个并列第五。二泉对这个成绩并不满意,但高建明很高兴。他平时在班里都是排在第六或第七,这次不仅闯入前五,还和二泉并列,于是就拉二泉和几个同学一块儿去街上吃饭。那是二泉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酒。二泉之所以后来再也不喝酒了,也是因为那次。他发现喝酒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喝的时候是放纵的兴奋,也越喝越兴奋。但酒醒之后,却又有一种失落,这失落里还有一些茫然,让人感到一种可怕的沮丧。

也就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喝酒了。

二泉这次掉进南大渠,让张少山背回河边的土屋,在土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又躺了一天一夜,这种失落和沮丧的感觉就又像乌云一样黑压压地笼罩在心里。这中间醒过几次眼,看见眼前的炕上放着几个馒头,几块烀白薯,旁边的搪瓷盆儿里还有大半盆水。显然,张少山又来过了,吃的东西都是他送来的,搪瓷盆儿里的水也是他给烧的。但这时胃里虽是空的,却没有一点食欲。他只喝了几口水,一翻身就又睡了。

二泉分不清是梦境还是脑子里想的,好像又回到在广东打工时的那个城市。车间里的机器声,厂区里的汽车声,夜晚的街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和商店里传出的音乐声……二泉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身边没有任何声音,屋外只有蛤蟆偶尔跳进河里的声音。这时,二泉又想起当年上高中时,班主任老师说过的话,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后来二泉才知道,这几句话是出自《孙子兵法》,但后面还有话,原话是,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二泉想,自己这次从广东回来,是不是就是求其下了呢,也许就因为求其下,自己现在才败成这样。可是,如果不回来,哪怕求其中,这个中又是什么呢?

第三天上午,张少山来了。这时二泉已经起了,正坐在门口的河边发呆。张少山从河坡上下来,走到他身后站了站,说,到底还是起来了?

二泉像没听见,仍然看着河水。

张少山说,洗把脸,跟我走。

二泉问,去哪儿。

张少山说,过河。

说完就朝渡口去了。

二泉在河边洗了把脸,回来端起搪瓷盆儿喝了几口凉水,穿上衣裳,就跟着来到渡口。

渡口有一根两指多粗的棕绳,横在河上,两头用木头橛子固定在岸边。摆渡时,船上的人只要拽着这根棕绳就可以过河。自从羊倌儿“金嗓子”死了,渡口的摆渡船就没人看了,偶尔有过河的人,只能自己拽着绳子过去。二泉在这个上午把渡船拽到对岸。一上大堤,张少山并没沿着堤上的公路走,而是径直下了河坡。二泉这才明白,是要去西金旺。

二泉这些年很少来西金旺。过去上学时,这边也有同学,但大家似乎有默契,在学校该怎么来往怎么来往,一回来就很少联系了。这时跟在张少山的身后,不知来这边要干什么。

过了一个小桥,前面是一条水泥的上坡路。上了坡,水泥路一直通到街里。虽然只是一河之隔,但看得出来,西金旺这边的条件远比东金旺要好,不光村里的道路平整,房子也整齐,很多人家已经盖起小楼。这时张少山站住了,转身对二泉说,让你见个人。

二泉看看张少山,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有点怪,就问,见谁?

张少山说,话先说头里,见,也就是个见,见完之后怎么着,看你自己。

说完一转身,就接着又往前走了。

二泉站着没动,说,你不说清了,我不见。

张少山这才站住了,转身回来说,这西金旺有个养猪能手,让你认识认识。说着,见二泉好像还没明白,就又说,这是最好的一个养猪场,在天津都有人知道,让你认识,是跟人家取经,要是你想干,也觉着能干,咱就想想办法,也办个养猪场行不行?

二泉一听,觉着这倒是个好事,自己的右手虽还不太方便,但养猪还行。心想,早怎么没想到,顿时就有些兴奋。接着才意识到,看来张少山真为自己下了一番苦心,心里就有些感激。张少山看出他的心思,哼一声说,不光为你,你真开了头,也是咱全村的事。

西金旺本来就比东金旺大,人口也多,这几年又盖了不少新房。谁家盖新房,都想在村边盖,这样不仅豁亮,想干点什么事,地方也宽绰。但这样一来,村子也就像摊大饼,向四周蔓延着越铺越大,看着已像个小镇了。二泉跟着张少山往村南走,这时发现,有的人家大门上贴着财神。财神一般是贴在屋里,外面的大门应该贴门神。但西金旺不是,这么贴,让人看着就挺新鲜。二泉曾看过张二迷糊画的“东西南北一个中”的九路财神,这时看,这些人家贴的财神也是一边一个,却并不是传统的“文财神”和“武财神”,虽也头戴乌纱,手持笏板抱在胸前,样子却有些奇怪。再细一看才看出来,这个头戴乌纱的竟然是猪八戒。二泉觉着有意思,这些年也走过一些地方,却还从没见过哪里有把猪八戒当财神爷的。这时来到村南的一个院子。这院子的院墙不太高,也不显眼,院门是铁的,虚掩着。张少山在铁门上敲了两下,喊了一声,有人吗?一边说着就推门走进院子。二泉刚要跟进去,张少山又折身出来了,说,家里没人,去猪场看看吧,大概在那边。

说着,就头前朝村外走去。

出了村又往东走了一阵,就看见一片一片整齐的猪舍。二泉虽没养过猪,但也知道,现在养猪场的猪舍已跟过去的猪圈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过去的猪圈就是个圈,垒起半人多高的土墙,棚上一半草泥顶子,里边再垫了黄土,猪拉屎撒尿,一边踩着滚来滚去,也就滚成了烂泥塘。到一定的时候,把这烂泥猪屎起出来,拉到地里也就是农家肥,传统的说法叫“起猪圈”。所以过去,家家的猪圈都跟茅房连在一块儿。现在的猪舍已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住的地方像人一样干净,不光猪舍干净,吃的喝的也很讲卫生。张少山一边走,指着这远远近近连成片的猪舍羡慕地说,你看看,人家西金旺现在已成了这样,能不富吗。

二泉朝这片猪舍看看,又回头看一眼张少山。

张少山摇头说,谁能想到,现在这猪,成了西金旺的财神爷啊!

二泉一听,想起刚才看见有的人家门上贴的财神是猪八戒,这才明白了。

正说着,就见一个女孩儿拎着个空编织袋子朝这边走过来。这女孩儿穿一件暗红的牛仔裤,上身是浅色衬衣,挽着袖子,把两个前襟系在腰上,看着挺飒利。她老远一见张少山就笑着招呼说,不是说好十点来吗,这才九点半刚过啊,太早了!

张少山迎上去,也笑着说,又不是开会,哪有这么准时。

女孩儿说,我约了人,还要谈事儿呢。

说着一回头,看见二泉,突然愣住了。

这时二泉也愣了。他认出来,这女孩儿竟然是金桐。金桐比上学时黑了,也不是黑,是黑里透红。上学时皮肤白皙,有些弱,这时一黑一红,看着不光健康,也显得结实了。

张少山没告诉任何人,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刚来这边找过金桐。张少山和金桐并不熟,只在镇里的经验交流会上见过几次,对这女孩儿的印象很好。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就能干成这么大的事,办起一个这样规模的养猪场,而且还幅射带动了村里的很多养猪户,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张少山也是寻思了些日子,前一天晚上才硬撞着来的。金桐当然知道张少山是河那边东金旺的村主任,也很爽快,一见面就说,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帮忙的,一定尽力。张少山来的时候本来心里还有些嘀咕,担心这女孩儿真一拨愣脑袋,把自己驳了,自己这张老脸就没处搁了。没想到女孩儿这么痛快,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一点。于是就把来意说了,现在金桐的养猪场搞成这样的规模,能不能帮一下东金旺的人。但张少山先声明,就是帮,也不能让金桐吃亏,这个帮一定是要有回报的,只不过这回报在后头,等东金旺这边的养猪业真发展起来了,该怎么算再怎么算。金桐一听就明白了,笑着说,将来有回报更好,没回报也无所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商量,看怎么把这事做起来吧。说着又看看张少山,似乎还有什么话,又不好说出来。张少山领会错了,赶紧又说,他这次来,请金桐帮一下东金旺,已跟这边的村主任金永年打过招呼了,虽然没明说,但金永年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明白了,所以他不会反对。金桐一听就笑了,说,他就是真反对也无所谓,这西金旺别人怕他,我不怕,他越是反对的事,我偏要干。

然后才说,我想说的是,养猪可不是简单的事,很麻烦啊!

张少山笑笑说,都是庄稼人出身,这我当然明白。

金桐说,行,我明天上午有时间,您领人过来吧。

但张少山并没说,他想让金桐帮的这人是谁。张少山在这件事上耍了个小聪明。二泉当年在县一中上学时,金桐曾对他有意,但被二泉拒绝了。这事张少山早就听说过。所以这回想出这么个主意,一开始还挺得意,觉着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如果金桐真同意帮一下二泉,二泉也就能把这事儿干起来,同时一边干着,也许两人当年的情分又能重新接上,可以再续前缘,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所以,张少山这个晚上临走时,就想把这事再往实里说一说。他告诉金桐,眼下东金旺这边的状况,金桐应该也知道一些,是白手起家,一切都从零开始,要经验没经验,要资金也没资金。金桐听了想想说,这样吧,如果您那边的人真打算干,就先从我的猪场拉去20头猪仔,等将来养大了,死了活了最后再一块儿算。张少山听了一下睁大眼,看看金桐问,你不要钱?金桐笑了,说,不是不要,是现在不要,以后等出栏时,咱再算总账。张少山到了这时索性就厚起脸皮,又问,万一这20头猪仔都没养成呢?金桐说,这种情况不太可能,不过要真这样,就算我替你们交学费了。

张少山一听,这才彻底踏实了。

但这时,张少山一看金桐见了二泉,脸上的反应,就预感到这事有些不妙。于是赶紧打着诨说,这是我们村的二泉,你俩当初都在县一中,应该认识,这回二泉可是慕名来的。接着又说,这次的事就全仰仗金桐场长了,技术支持的事后面再具体商量,先说猪仔吧。

金桐哦了一声,笑笑说,猪仔的事简单啊。

张少山立刻说,行行,那我就先替二泉谢谢金场长了。

金桐仍不看二泉,对张少山说,谢倒不用,只要将来都能顺利出栏,就行了。

张少山故意回头对二泉说,你听见了吗,不能大意啊,这养猪可不是简单的事!

二泉闷着头,没吭声。

金桐又说,现在西金旺这边的品种都是杜洛克,可我的杜洛克跟他们别人家的还不一样,优势现在先不说了,我的猪仔给别人,一般都是16块钱一斤,既然您少山主任出面,就算10块吧,现在的猪仔都已长到30多斤,也一律按30斤算,先20头,够了吧?

张少山一听,愣住了。

金桐又说,我猪场的猪仔都是现成的,你们要用,还得尽快,眼下正是疯长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儿,再过几天就40斤了。说着又一笑,真到40斤,我可就不能再按30斤算了。

张少山只好点头说,行,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尽快给回话儿。

这时,二泉已经转身走了。

回来的路上,二泉一直不说话。张少山在旁边走着,也不说话。过了河,来到岸上,二泉才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么大的事,该先跟我商量一下。

张少山说,我也没想到啊,这丫头怎么会出尔反尔呢。

二泉问,她怎么出尔反尔了?

张少山这才把前一天晚上曾去西金旺找过金桐,而且已经说好,她先免费提供20头猪仔,活了死了最后再一块儿算,怎么来怎么去都对二泉说了。二泉一听就明白了,金桐在前一天晚上答应这事,是因为张少山说,请她帮一下东金旺的人。但她帮东金旺的别人行,帮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金桐毕竟是个女孩儿,不能说记仇,至少当初的事不会轻易忘了。二泉后来才听说,当年那次的事,确实把金桐伤得很厉害。金桐的自尊心很强,也清高,不仅长得漂亮,在班里也一直是学习尖子。可那次的事以后,有一段时间,她的学习成绩一下就下来了。其实这些年,二泉偶尔想起这事,一直觉得对金桐有些愧疚。可再想,自己当时也只能这样选择,况且后来又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可见那时这样做,的确是对的。

但人这一辈子,走的路看着挺宽,其实也拐来拐去,没想到这回又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