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22章

字体:16+-

二泉为钱的事只动过一次心。但只这一次,就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当初父亲突然走了,给家里留下几万块钱的饥荒。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这个天经地义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就没这么简单了。几万块钱,二泉倒不认为是多大的天文数字。他不相信,凭自己的能力连几万块钱都挣不到。但这只能是以后的事,眼下得先说完成学业,将来工作了才能挣钱,这也就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二泉知道父亲是什么人。父亲这些年无论遇到多难的事,从不愿欠别人的钱。有一次,他去镇上买农药带的钱不够,临时跟张伍村的人借了50块钱,回来时天已大黑了,可还是拿了钱又跑出十几里给人家送去了。二泉知道,且不说弟弟妹妹还得上学,母亲也有病,如果父亲在天有灵,知道因为自己治病欠了人家这一堆账,死也不会安稳的。也就是想到这一层,他才决定放弃高考,宁愿出去打工,也要尽快把家里的这笔账还上。

现在,二泉又一次为钱发愁了。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二泉的心里本来还像撂荒的地,一直就这样闲荒着。可现在不行了,有了养猪这事。这次去对岸的西金旺,看到那边一片一片的猪舍,二泉的心气儿就像一堆干柴,一下又给燎起来了。他想,金桐一个女孩儿都能把养猪场干成这样,自己的右手虽还不太方便,毕竟是个男人,肯定也行。可就在这时,钱的问题就像一块大石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下又把眼前的路又给挡上了。这时,二泉想起张三宝曾说过的一句戏词儿里的话,“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现在看来,真是这么回事。虽然从古至今,有气节的人都耻于谈钱,可真到节骨眼儿上,这个钱字,还真是一件绕不过去的事。

二泉躺在河边的土屋里,想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就明白了,再怎么想也是白想。如果按金桐说的,她给提供的这些猪仔按10块钱一斤算,而且每头30多斤的小猪都算30斤,一头猪仔300块钱确实已经很便宜了。从西金旺回来时,张少山说,现在外面的生猪市场,杜洛克猪仔都要卖到五六百一头,最高的已经达到八百,金桐说的这价格确实已如同白给一样了,可就是这如同白给的价钱,20头猪仔也要6000块钱,用张少山的话说,现在自己穷得尿尿都不骚了,这6000块钱上哪儿去弄?况且真把这20头猪仔弄来了,把它们怎么办?它们还得吃,得喝,得住,这后面的一系列事,哪一样也都得要钱。

二泉这一想,刚热起来的心就又凉了。

二泉在广东打工时,曾交往过一个女孩儿,是湖南永州人,叫小勤。都说湘妹子最多情,这个小勤和二泉在一起时,性情也很温顺。但就是一样,太在乎钱。二泉跟她是在鞋厂打工时认识的,两人刚一明确关系,这小勤就问二泉,每月给家里寄多少钱,手头有没有积蓄。这一问,二泉的心里就有点反感。二泉这时本来不想谈朋友,还不光是不想,也知道谈不起。他看到身边的年轻人,谈了朋友的一下班就都成双成对地出去了,只要一出去,当然就得花钱。可自己每月的薪水都寄回家还债了,手头只留30块钱,这30块钱别说谈女朋友,就是自己一个人也不敢上街。但这时,确实感到太寂寞了,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有了这小勤,总是一个安慰。后来和这小勤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呕气,也是因为钱。那次小勤跟他说,她家里突然有事,让她赶紧寄两千块钱回去,可她手里只有一千,想跟二泉再借一千,厂里一发薪就还他。这一下就把二泉难住了,按说两人既然是这种关系,别说一千,就是再多也不用说借。可这时,二泉的手里满打满算只有40多块钱。这次小勤真急了,瞪着他说,我没说找你要,只是借,一发薪就还给你,一千块钱,我就是找别人借也能借出来。二泉到这时没办法了,才把实话说出来,他每月的薪水,都寄回家还账了。这时,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就不怕难看了,索性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他告诉小勤,自己每月只留30块钱,这多出的10块多钱,还是上几个月没舍得全花,存下来的,现在这40多块钱,就是他手头的全部积蓄了。这次小勤才真信了,没说话就回宿舍了。事后听她同室的小姐妹说,她那个晚上回去,一直哭到半夜。这次的事以后,虽然两人没分开,但在一起时,明显话越来越少了。后来二泉去那家假肢厂,本来想让小勤一起去,但小勤还是留在这个鞋厂了。当时茂根已看出来,对二泉说,这个叫小勤的女孩儿没谱儿,恐怕长不了。二泉也已有了这种感觉,就跟小勤谈了一次。这时小勤才说,她家的条件也很不好,姐姐出嫁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是残废,父母年岁也大了,所以将来只想找个能依靠的男人。

小勤把这些话说出来,二泉的心里也就明白了。

但人是感情动物,毕竟已相处两年,真要分开,也不是一刀两断的事。后来二泉出了工伤,就意识到,跟小勤的关系真到十字路口了。这时茂根给出主意,你出这么大事,小勤那边不会不知道,你也就不用再主动告诉她,只看她来不来,如果来了,就是还想跟你走下去,不来,这事儿也就这样了。二泉一想也对,就没告诉小勤。果然,二泉住院这段时间,直到出院,小勤一直没露面。二泉又反复想了想,觉得这事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就是不想再继续了也该有个了结,就决定再跟小勤最后谈一次,索性把话都说开,既然自己已成了这样,以后就别再拖累她了。但二泉来到鞋厂时,才听说,小勤早已辞工走了。这一下,二泉反倒轻松了。心里明白,这不能怪小勤,人穷,当然就得实际一点,感情只是第二位的。

这个傍晚,二泉躺在河边的土屋里,又想起小勤,就觉得她当初这样不辞而别是对的。她虽然是个女孩儿,可从一开始看事儿就比自己透彻,只有把事儿看透了,也才能实际。二泉想到这里不禁叹口气,钱啊,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

现在,二泉就又让这个钱字绊住了。还不是绊,是挡住了。

天大黑时,金毛儿来了。二泉已经听说了,金毛儿这一阵总往张伍村跑。金尾巴在村里已经不凉不酸地甩出闲话,说金毛儿现在行啦,不跟咱玩儿啦,人家已经改邪归正,出不了今年就得干成东金旺的比尔盖茨啦。村里人也都在传,张少山通过张伍村的村主任张大成,给金毛儿介绍了一个搞槿麻产业的专业大户,叫张凤祥,金毛儿这些日子就是去跟这个张凤祥学种槿麻。二泉知道这个张凤祥。张凤祥有个女儿,叫张保妍,当年也在县一中上学,比二泉低两个年级,跟金桐是同学。金毛儿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觉得张凤祥这样实心实意地教自己种植技术,就总想感谢人家。先是求村里的张二迷糊画了一套“东西南北一个中”的九路财神,给张凤祥送去了,后来又画了秦琼和尉迟恭两幅门神给送去了。再后来又跑到下游的河汊,在渔船上买回一条八斤多重的大鲇鱼,给张凤祥拎过来。这时张凤祥就实在不好意思收了。本来金毛儿又送财神,又送门神,这按梅姑河边的说法,已不同于一般的礼物,张凤祥已经有些过意不去,但金毛说,权当感谢,收了也就收了。可现在又拎来这么一条八九斤重的大鲇鱼,这就有点儿过分了。这时张凤祥已听到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说金毛儿借着来学种槿麻,总找机会往张凤祥女儿的跟前凑。张凤祥的女儿在天津的一个职业学院学的是财会专业,毕业后回到县里,先在一家企业当会计。后来就辞职回来,帮家里管理槿麻产业。

其实村里的风言风语把这件事传反了。

事实是,金毛儿自己并没想怎么样,想怎么样的是张保妍。张保妍觉着金毛儿人很机灵,又多才多艺,不光会吹管子,还会吹笙,人也不寒碜,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又挺有上进心。于是他每次来跟父亲张凤祥学种槿麻的技术,就总是主动往他跟前凑,或递一条擦汗的毛巾,或给端一杯水。起初金毛儿并没理会,但后来就留意了。其实张保妍长得也不难看,两个眼睛挺大,忽闪忽闪的,但金毛儿并不喜欢。金毛儿还是喜欢眼小的女孩儿,眼太大了看着吓人。张凤祥当然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也没问过,就想当然地以为这件事真像村里传的,是金毛儿憋着给自己当女婿。张凤祥虽是个农民,没有太高文化,但为人处世很得体。他并没跟金毛儿把这层纸捅破,而是拐了一个弯儿,去找村主任张大成。他对张大成说,眼下自己的女儿虽还没处对象,但他想,将来要找,就找个有学历的,至少也得跟自己女儿差不多,是个大专,倒不是为别的,主要是自己这槿麻产业,现在从种植到加工再到销售,已经基本形成一条龙,以后得有个内行管理才行。张大成一听就明白了,笑着说,行,我有数了。于是就把金毛儿找来,很婉转地把张凤祥的意思告诉他了。金毛儿起初没听明白,不知张大成这东一句西一句地要跟自己说什么。张大成最后只好把要说的意思合盘托出来,告诉他,这事儿就别往这上想了,不可能,张凤祥对女儿已经另有打算。金毛儿这才明白了,可忍不住又笑了,觉着这是哪跟哪儿啊,这些日子一直把自己追得屁滚尿流的是张保妍,怎么倒成了自己追她。但张凤祥毕竟一直真心实意地教他种槿麻,也就不好把这事说破,担心真说了不光他,也让他女儿张保妍面子上不好看,于是也就只好默认了。但默认了,又觉着对不住自己,心里实在委屈。这个晚上,就来找二泉,说心里烦,一块儿聊聊,也说说心里话。

二泉一听说,你现在学种槿麻,学得挺好,有什么可烦的。

金毛儿这才把这些日子的烦心事,都对二泉说了。

金毛儿说,现在自己的心里很纠结,就像扒下的槿麻皮,都缠绕在一块儿了,本来以为追女孩儿难受,可没想,让女孩儿追更难受,这些日子去跟张凤祥学种槿麻,人家教得很尽心,一点儿不藏着掖着,特别是他那个女儿,也很热心,本来大家相处得挺好,可没想到自己这一感谢,倒谢出事来了,张凤祥的这个女儿突然一下对自己热情起来,躲都躲不开。

二泉听了问,你对这个女孩儿,到底怎么想呢?

金毛儿苦着脸说,毛病就在这儿,我想的,没法儿跟这女孩儿说啊。

二泉说,你就照实说。

金毛儿说,照实说,人家一个女孩儿,不伤人家啊?

白泉一听,心里咯登一下,想起自己当年跟金桐的事,看一眼金毛儿,没再说话。

金毛儿这时也已听说了二泉的事,又说,其实你这事,也好办。

二泉低着头,仍没吭声。

金毛儿说,要我看,这金桐也就是一口气。说着摇了摇脑袋,我要是你,干脆就去再找她一趟,跟她把这事儿当面说清楚。说着又扑哧一乐,没准儿一举两得,另一桩好事儿也就成了呢。说完看看二泉,又咧了咧嘴,当然,我看你这种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二泉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