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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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山想起一句老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次带着二泉去对岸的西金旺找金桐,本以为自己事先都已铺平垫稳,这事儿肯定十拿九稳了,可没想到,二泉一露面儿,金桐立刻变卦了。张少山这才意识到,看来自己还是把这事想简单了。但二泉心里的这把火好容易点起来,总不能让这一瓢冷水又浇灭了。

这两天,正为这事儿发愁,老丈人张二迷糊这边又有事了。

张少山这天来镇里办事,碰见文化站的老周。老周一见就把他拉到个没人的地方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老丈人那事,怕是要黄。张少山听了心里一紧,忙问,怎么回事。老周这才说,前一阵子,天津的那家公司三天两头催,问他们要求的财神形象搞得怎么样了,可这一阵子再也没动静了。其实这段时间,张二迷糊闷在家里一直跟憋宝似地想来想去,但好容易想出一个方案,老周一看就给否了,都是换汤不换药,基本还没脱出原来的坯子。这一下,也就越弄越没心气儿了。老周对张少山说,他一见张二迷糊心气儿不高了,怕把这事儿撂黄了,这天上午就主动给这家公司打了个电话,想稳住对方。可对方一听主动就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现在流传在民间的门神和财神,都是经过成百上千年的文化积淀才一点一点形成的,要想搞出新意,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别急,先慢慢设计吧。

老周对张少山说,你看,听他们说话这意思,这事儿怕是要凉了。

张少山一听就明白了。天津这家文化公司,他上次去看师父胡天雷时,曾经去过,还跟这公司一个叫徐岩的业务经理见过一面,从这家公司的规模就能看出来,他们指不定同时抓着多少个项目,这个“梅姑彩画”只不过是这些项目中的一个,恐怕还不一定是重点项目,这段时间迟迟没进展,人家不可能一直这样等着,自然就去抓别的项目了。不过老周这一说,张少山才意识到,难怪这几天回去,老丈人张二迷糊的脸又像门帘子似地耷拉下来,看来是嫌自己对他的事不上心,又故意给脸子看。不过张少山进张家门儿三十多年了,已经有一套对付张二迷糊的办法。张二迷糊是软硬不吃,就吃唬弄。你跟他来软的,他反倒逮理了,更得理不饶人,来硬的,他比你还硬,能拉开一付泼命的架势。唯独拿话填搁他,反倒怎么说他怎么信。张少山想到这儿,就掏出手机,给张三宝打了个电话。

张三宝显然正排练,电话里挺乱,一接电话问,有什么事。

张少山说,你先出来一下,有几句话跟你说。

张三宝就出来了,电话里一下静下来。张少山这才把张二迷糊要跟天津一家文化公司合作的事,对张三宝说了。张三宝一听就说,这事儿我知道,那家公司还让我二叔再设计一个有梅姑河民俗文化风格的财神,我二叔一直为这事儿犯愁呢。张少山说,我说的也就是这事儿,你在剧团,老戏都熟,对各种人物和脸谱儿也都清楚,你也帮你二叔想想吧,哪怕出个点子也行。张三宝一听就乐了,说,姐夫你这一说,还真靠谱儿,我琢磨琢磨吧。

张少山又说了几句闲话,就把电话挂了。

张少山让张三宝帮着出点子,其实并不是真让他出点子,真正的目的就是打了这个电话。这天傍晚,张少山回到家,吃饭时张二迷糊还耷拉着脸。张少山只当没看见,一直跟麻脸女人说让女儿买药的事。张少山跟老丈人张二迷糊一样,麻脸女人只给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张欢。这个女儿本来在县一小当老师,几年前报名去甘肃支教,又在那边和一个一起支教的男老师谈了朋友,就一直没回来。张少山对麻脸女人说,甘肃靠近内蒙那边出一种特殊的中药材,叫肉苁蓉,可以补肾阳,还能润肠通便,对老人很好,他已经用微信告诉欢欢了,在那边给姥爷写一点,能寄就寄,如果不能寄,就等回来时再带回来。

张少山说这话时看着麻脸女人,可其实,是说给老丈人张二迷糊听的。说完就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好像忽然想起来,又回头对张二迷糊说,下午刚给张三宝打了个电话,他在县剧团,知道老戏多,让他也帮着想想,看能不能把哪出老戏里的人物形像,改成财神的样子。

说完不等张二迷糊说话,就去村里了。

张少山的心里很清楚,不管自己在外面怎么忙,家里的后院儿不能起火。否则累一天了,回到家连个安生饭也吃不了,再整天给老丈人扛脸子,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其实张二迷糊跟天津这家文化公司合作的事成与不成,张少山倒并不在意,就算不成,他大不了接着自己画,自己卖,这些年一直也是这么过来的,无所谓。问题是二泉的事,这回出师不利,让张少山的心里挺犯愁。张少山知道,二泉虽然不爱说话,但心里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这次从外面回来,人更闷了,不光更不爱说话,也挺消沉,就因为这才整天跟金尾巴那伙人搅在一块儿喝酒。这次好容易打起精神,决心要好好儿干一场了,却又碰上这么个裉节儿。当然,张少山也明白,这事儿说来说去还是怨自己,本想借二泉办猪场这事打开一个突破口,看能不能让他当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可自己还是操之过急了,还不光是操之过急,也把这事想简单了。张少山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年轻人搞对象哪能像自来水的龙头,说来一拧就有,说不要一关就没了,感情是个很复杂的事,况且是今天的年轻人。但不管怎么说,事情既然已进展到这一步,总得想个办法,不能还没干就这么黄了。现在看,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二泉能去找金桐当面谈一下,当然最好不过,人跟人就怕见面,天大的事,见面一说一谈,满天的乌云也就散了。但这显然不现实。凭二泉的脾气,这事儿他宁可不干,也不会去跟金桐说这种软话。

张少山寻思来寻思去,最后一咬牙想,只能再去找金永年。

张少山想,这回也不跟这老滑头再说绕脖子话了,索性挑明了,让他帮着劝劝金桐,看他怎么说。这样想好了,就给金永年打了个电话,问他这会儿在哪儿。金永年一接张少山的电话,好像并不意外,说自己在村委会。张少山说,你等一下,我这就过去。

说完就径直过河,来到西金旺的村委会。

金永年已经等在村委会门口,一见张少山就笑着说,你可是稀客。

张少山说,是啊,我替你说吧,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一边说着就走进来。

金永年跟在后头说,好啊,我听听,你这夜猫子今天有啥事。

西金旺村委会的办公室装修得很豪华,陈设也讲究,看着比马镇长的办公室气派多了。张少山在墙边的实木大沙发上一坐,就把来意对金永年说了。金永年听得很仔细,中间只拿出烟,递给张少山一支,一直没插话。等张少山说完了,才抽着烟哦了一声。

张少山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金永年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嗨声。张少山一听他这嗨声,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果然,金永年说,我这个村主任,现在看着是个主任,其实也就这么回事了,如同那庙里的佛像,人家拿你当回事呢,是个菩萨,不当回事,也就是个泥胎,眼下养猪场都是个人的,村集体没参股,也就没说话的地方,尤其金桐这丫头,死倔,我真去跟她说,只怕也是白饶一面儿。

张少山仍不死心,看着他,你这西金旺的大主任,还不如我?

金永年摇摇头,都说穷家难当,其实富家也有富家的难处啊。

张少山知道是碰了软钉子,得见好儿就收,否则这软钉子只会越来越硬。心里也明白,这金永年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主儿,油盐不进,再说什么也是白说。

这一想,也就只好起身告辞了。

金永年让张少山碰了软钉子,倒不是因为赌气,其实还另有原因。金永年有个儿子,叫金长胜,在镇里的兽医站当兽医。这金长胜好像得了先人遗传,天生对兽医这行感兴趣,这些年干别的不行,唯独一沾给牲畜治病的事,一门儿灵。镇兽医站一共有5个兽医,三个年轻的两个上岁数的,但顶数金长胜医术好,也最认真负责,全镇各村的牲畜情况都在心里装着,哪个村的哪个养殖场牲畜该打防疫针了,不用跟兽医站打招呼,到时候他就主动去了。

金长胜从上初中时就暗暗喜欢金桐,但后来中考时,没考上县一中,觉着自己的学习不如人家,有点儿自卑,也就一直没敢向人家表白。后来在镇里的兽医站当了兽医,金桐也办起这个“顺心养猪场”,而且她这养猪场越办规模越大,金长胜也就有了经常跟金桐接触的机会,对她的养猪场也格外上心,平时有事没事总往这边跑。金永年虽然没问过儿子,但早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就有数。几天前的那个上午,张少山带着二泉来金桐养猪场的事,金永年当天下午就知道了。这一下也就明白了,张少山在前几天的那个晚上为什么突然请自己吃饭,又给自己陪礼,还翻腾出当初祖辈拜把子的陈年老事,看来目的就是不想让自己插手这件事。可事情往往不是人安排的,是老天安排的,人算不如天算,谁会想到,这个二泉和金桐当年在县里上学时,还有过那么一段儿。据说这二泉那时仗着学习好,又会吹拉弹唱,在学校很牛,金桐这样的女孩儿上赶着追他都不放在眼里。这回好了,六月债,还得快,该着这二泉一还一报儿,又犯在金桐手里了。这可就怨不得别人了,自己种的果子,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得自己吃。现在张少山一看金桐是这个态度,又反过来想让自己去劝金桐。

金永年想,就冲自己的儿子长胜,也不能管这事。

其实金永年并不知道,张少山在来西金旺找他之前,已经去镇里的兽医站找过金长胜了。张少山当然不知道金长胜也喜欢金桐。他想的是,金长胜是镇里兽医站的兽医,自然是金桐养猪场求得着的人,况且金长胜也是西金旺人,在金桐面前说话也就应该有分量,如果让他去说说,也许金桐会给面子。可张少山哪里知道,这一下也就等于把金长胜架到了火上。金长胜是个心胸宽阔的人,倒没有那么多拐弯儿抹角的小心眼儿。但心胸再宽阔,让他去干这种事,心里也不太情愿。可一看张少山说得这样郑重其事,又言辞恳切,也就只好答应了。

金长胜既然决定来跟金桐说,也就不是走过场,而是说得真心实意。他对金桐说,金水泉是我初中同学,高中跟你又一个学校,说起来大家都是老同学,现在他刚创业就遇上这样的难处,况且这种难处咱谁都有过,如果能伸手帮一把,就帮他一把。金桐的养猪场确实一直得到金长胜的关照,村里别的养猪户都开玩笑说,金长胜已经快成了“顺心养猪场”的专职兽医。这时一见金长胜来跟自己说这事,而且说得这样认真,就说,你先告诉我,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金长胜一听脸就红了,又不会撒谎,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是东金旺的村主任张少山来找过他。金桐听了点点头,嗯一声说,既然张少山去找过你,这事儿具体是怎么回事,你也就应该都知道了,话是这么说,如果是金水泉去找你,是一回事,张少山去找你,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说我也没不帮他,我的杜洛克猪仔,市场价格平均16块钱一斤,而且每一头都得精确到两,可给他金水泉是什么价儿,张少山应该告诉你了。金长胜想说,但你事先答应过人家呀,先免费提供猪仔,最后出栏再一块儿算。可话到嘴边转了转,又咽回去。金长胜当然也知道金桐的脾气,她说的话,一般是轻易不会收回去的。其实金桐这样的态度,金长胜的心里反倒暗暗高兴。但还是很真诚地说,你再考虑一下吧。

金桐笑笑说,你来之前,丽春姐刚来过,我跟她说的也是这话。

金桐说的丽春姐,叫金丽春,是马镇长的老婆,当初在镇政府办公室,是合同制的办事员,跟马镇长结婚以后,觉得再在镇里工作不太合适,就主动辞职回来了。平时在村里很低调,从不去人多的地方,去了也不太说话,偶尔有谁想通过她给马镇长递个话儿,她就笑笑说,我俩从结婚那天就有个约定,我在家里的事,他不问,他在镇上的事,我也不问。但金丽春这回也来找金桐。金丽春来,也是因为刚见到张少山。张少山倒不是特意来找金丽春,是在镇里的街上无意中碰见的。张少山也知道金丽春的脾气,并没明确托付她,只是把带着二泉来找金桐这事的前后大致说了一下,最后又说,这个事,他正打算去跟马镇长汇报,现在是一点招儿都没有了,只能向领导求助了。说完,又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匆匆走了。

金丽春来找金桐,一开始金桐以为她只是来猪场串门。但说了一会儿话,金桐就听出来了,好像不对,金丽春的话头儿总往对岸的东金旺那边引,有几次还有意无意地提到二泉。这一下,金桐脸上的笑就有点儿干了。这时金丽春又说,其实她这人,一般不太问别人的事,问多了也不好。金桐一听就把话接过来说,是啊,丽春姐这么做就对了,所以你从来没遇上过尴尬的事。金丽春一听金桐这话茬儿,也笑了,又说了几句闲话就知趣地走了。

这时,金桐又把这番话对金长胜说了一遍。

金长胜一听,心里也就明白了。

这个下午,金永年送走张少山,再仔细想想又觉着不对。这事儿自己还不能不管。这就像一辆车,如果任由它这么下去,后面再想刹车恐怕就刹不住了。所以,还不能让它失控。

金永年这一想,当天晚上就来找金桐。

金永年自己也知道,要论心眼儿,自己确实比张少山多,可心眼儿是长在心里,没长在嘴上,就像茶壶里的饺子,肚里满,却倒不出来。张少山倒不是心眼儿少,而是心实,心实的人也就不爱动心眼儿。但他毕竟学过说相声,说相声的人当然都会说,可以把一句话换几个说法儿转着圈儿地说出来。这样一算,如果金永年有八个心眼儿,只能说出两个,而张少山有四个心眼儿,却能把这四个都说出来,里外一比,金永年也就还是不如张少山。

但这个晚上,金永年来“顺心养猪场”找金桐,却发挥出很好的口才。金桐正和养猪场的两个工人准备猪饲料,一见金永年来了,知道他有事,就和他来到外面。

金永年一上来就说,你现在,可给咱西金旺争脸了。

金桐听了看看金永年,不知他怎么冒出这么一句。

金永年说,我听说了,头几天张少山带人来了。

他故意说“带人来”,却不提二泉。

金桐听了笑笑,没说话。

金永年说,眼下用马镇长的话说,咱西金旺可是全镇的一面旗帜啊。

金桐问,您到底要说什么?

金永年哦一声说,我的意思是说,咱要有大将风度,该发扬风格的就发扬风格,带领大家一块儿奔小康嘛,一个都不能少嘛。说着看一眼金桐,不过话又说回来,咱办的是养猪场,不是开粥场,做事儿也得留余地,我已经听说了,你这次处理这事,就处理得挺好。

这时金桐就眯起眼,看着金永年。

金永年又说,有句俗话,叫顾己不为偏,凡事都有个度,该说的话就说,别不好意思。

金桐忽然扑哧笑了。

金永年看出来了,金桐这笑不像好笑,脸一下涨红了,问,你笑啥?

金桐说,我在考虑,我这顺心养猪场,是不是该请您这村主任当个名誉场长啊?

金永年听了一愣。金桐已经转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