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根的这个饲料厂叫“金旺潭饲料厂”。
起初张少山不太赞成,总觉着这么叫拗口,也别扭。茂根当然有自己的解释,一镢头刨出个深潭,这饲料厂也就如同聚宝盆。但张少山虽没明说,心里想的是,叫“金旺”可以,只是这个“潭”,潭就是坑,在风水上有些犯忌。可转念再想,村子本身就叫金旺,况且这一叫“金旺潭”,自然就连西金旺也包括在内了。西金旺这几年的名气很大,又是以养猪闻名,拉上他们也不吃亏,用句时髦的话说,这也叫“蹭流量”。这一想,也就没再反对。
但没过多少日子,饲料厂还是出事了。
事情是出在金尾巴身上。最初的起因,是在镇文化站。
一天镇政府扶贫办的小苏给张少山打电话,说马镇长让他来一下。张少山赶到镇里时,金永年已经先到了,正跟马镇长说话。张少山自从上次请金永年帮忙,去金桐那里当说客,碰了个不软不硬的橡皮钉子,跟金永年的关系本来已经有些缓和,这以后也就又不对付了。过去只是心里较劲,但还维持表面,现在就连表面也不维持了,干脆说,心里怎么想,就都挂在脸上。这时,两人见面对视了一下,都没说话,只是不冷不热地点了下头。
马镇长一见张少山就笑着说,你东金旺现在可真是风生水声啊。
张少山这个时候有意保持低调。心里明白,马镇长叫自己来,肯定有别的事。
果然,马镇长几句话就转到正题,说,现在为了加强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建设,最近,上面给各镇免费拨下一批乐器,咱们文化站的这批乐器,以后就由明光明老师负责。
张少山这才注意到,旁边还坐着一个挺斯文的年轻人。
马镇长介绍说,明光明老师就是咱海州人,几年前大学毕业,一直在县一中当音乐老师,现在县里的各机关单位都有扶贫任务,明老师就主动报名,来咱梅姑镇中学当支教老师。
又说,明老师虽然教音乐,在县一中就是骨干,年轻有为啊,也有工作热情。
明老师立刻笑着摆手说,我只是尽一点自己的能力。
接着,马镇长又说了一下这批乐器的意义。现在各村都在搞经济,“脱贫攻坚”当然是最首要的任务,但提高文化软实力的意识也不能丢,不能“一头儿沉”,所以这次的这批乐器拨下来,应该也有文化扶贫的意义,这个问题一定要提高认识。然后就问张少山,你好像说过,想在东金旺搞一个“乌兰牧骑”式的“金社”,现在筹备得怎么样了。张少山说,前一阵先是忙二泉养猪场的事,后来又忙茂根的饲料厂,再后来几个槿麻种植户出苗以后,又有点儿问题,把张伍村那边的种植专家张凤祥请过来,一直忙这事,“金社”的事也就还没顾上。马镇长说,没顾上正好,索性就先往后放一放,现在先说文化站这边的事吧。
马镇长说的这批乐器,张少山已听文化站的老周说过。起初张少山也觉着是个好事,让金尾巴这伙人来文化站,也算有点正经事干,省得整天在村里喝酒斗地主。但这些日子渐渐发现,这个事还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现在村里已形成风气,有养鹌鹑的,有种槿麻的,二泉办起养猪场,茂根也办了饲料厂,有的家里没干什么,也都出来打工。尤其金毛儿,本来是金尾巴响器班儿的人,也不跟着掺和了,自己一心一意去种槿麻。所以金尾巴身边的这伙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都已有了想法儿。据茂根说,已经有人跑到他那儿去打听,也想来饲料厂上班。在这个时候,如果让他们来镇里的文化站参加活动,也许刚有了一点的势头就又引到别处去了。但这时,听马镇长这样说,又不好把这话直接说出来。马镇长又说,以后咱们的文化站要定期搞活动,你们两个村的年轻人,尽量都来参加,这样也能相互带动一下。
张少山一听,这才明白了。要说养猪,当然是西金旺带动东金旺,可要说吹拉弹唱,别管怎么说,自然还是东金旺带动西金旺。马镇长这样说看似顺理成章,其实又是在替西金旺着想。但心里明白,嘴上又不好把这事说破。这段时间以来,马镇长毕竟对东金旺的工作很支持,几个关键的时候,都是镇里帮着度过的难关,况且现在的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张少山想到这儿,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表示同意。但想了想,还是耍了个心眼儿,故意先把话拐到别处去,绕了个弯子说,现在东金旺有文艺特长的年轻人倒不缺,可真正靠得住的,也就是二泉,眼下又回来个金茂根,但是他俩一个正办养猪场,另一个忙饲料厂的事,又都在爬坡的裉节儿上,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就不可能有精力来参加文化站的活动,如果来,也就是金尾巴响器班儿的这伙人,可这些人,眼下也都有自己的事,有的帮家里养鹌鹑种槿麻,还有的已经去饲料厂上班,要说能抽出时间的,也就剩金满帆了。
马镇长听了问,金满帆是谁?
金永年在旁边说,就是那个金尾巴。
马镇长听了哦一声。
张少山在心里暗暗得意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这番话,已经不动声色地跟马镇长讲了条件,东金旺的人不是不能来参加活动,可以来,但要来,也就只能来一个人。
马镇长想了一下说,好吧,不管怎么说,先把这事干起来吧。
张少山回村跟金尾巴一说,金尾巴倒挺愿意。金尾巴好热闹,一听是参加镇文化站的活动,肯定都是年轻人,还能一块儿玩儿乐器,立刻满口答应了。
这以后,金尾巴就经常来镇文化站参加活动。
这次上面拨下来的乐器有二胡,琵琶,笛子,还有一架扬琴。文化站的事本来都是老周负责,但老周眼下在镇里的“扶贫办”还有一摊工作,要经常下村跑情况。现在镇里让梅姑镇中学的明光明老师来组织文化站的活动,是因为他是音乐老师,可以在专业方面做些辅导。通知一发下去,各村喜欢文艺的年轻人果然都踊跃报名,愿意来参加活动。
其实金尾巴来文化站,心里还有一个心思。这几年东金旺的女孩儿都出去了,打工的打工,嫁人的嫁人,留在村里的,金尾巴也都看不上眼。现在来镇里的文化站参加活动,各村来的肯定有女孩儿,喜欢吹拉弹唱的女孩儿也就应该有模有样。果然,金尾巴来了几回,就发现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儿是西金旺的,叫金晓红,确实长得很受看,眼挺大,鼻子挺尖,下巴也挺尖,两个嘴角总往上翘,不笑不说话,一笑两个酒窝儿,看着就挺喜相。金尾巴的心里纳闷儿,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就在跟前的西金旺,自己常去那边吹红白事,怎么没见过?
金尾巴当初看闲书,不光看《三侠五义》《小八义》,也爱看才子佳人的书。武侠的书看完就扔脖子后头了,但才子佳人的书不行,看完还总后琢磨。慢慢地琢磨时间长了,在脑子里也就有了具体形象,眼长什么样,鼻子嘴长什么样,说话什么神态,什么声音,越想越真切,渐渐地也就成了心目中理想的样子。这时,金尾巴一见这个金晓红,立刻觉得,她就是自己心目中想象的那个女孩儿,简直一模一样。这以后,也就往文化站跑得更勤了。有时不到活动的日子,也要来文化站转一圈儿。其实金尾巴长得也不丑,虽然身材不高,但挺秀气,又整天游手好闲,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还细皮嫩肉的,也就有模有样。金尾巴一开始只是在旁边偷偷观察,见这个叫金晓红的女孩儿性格挺随和,跟谁都可以说笑,也就开始试探着过来搭话。金晓红不爱唱歌,爱打扬琴,一来文化站就坐在旁边练琴。于是金尾巴就凑到跟前,站在旁边欣赏。金尾巴毕竟懂乐器,一边欣赏还煞有介事地点评,说金晓红哪个曲子打得好,好在哪里。这样一来二去,跟金晓红也就混熟了。金晓红在这之前好像不认识金尾巴,聊天时一听他是东金旺的,就说,你们村有一伙响器班儿,吹得好不好不说,个个儿爱喝酒,一喝大了就到处惹祸,听说还闹出过不少笑话。一边说着就笑起来。金尾巴一下让她笑得有些尴尬。心里吃不准,她既然是西金旺的,自己的响器班儿又经常去那边吹红白事,这女孩儿到底见没见过自己呢?见是应该见过的,如果见过,但对不上号,这还好说,而如果是见过,也已对上号了,知道自己是谁,这时只是故意这么说,这事儿就肯定没戏了。
金尾巴这个下午垂头丧气地回来,在家里想了一晚上。既然自己喜欢乐器,这个金晓红也喜欢乐器,就说明两人有共同的爱好,有共同爱好也就有共同语言,自然也就应该有感情基础。这时,金尾巴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勇气,自己是个大男人,既然喜欢这女孩儿,怎么就不能去当面表白呢?况且能遇上一个跟自己心里想的一模一样的女孩儿,也不是容易的事,这就叫缘分,真错过这个村,也许就再也没这个店了。
这一想,也就决定,索性去跟她当面说。
但是离下一次文化站的活动还有几天,金尾巴这时已经情火中烧,一天也不想再等了。可又不能跑到河那边去找人家。这样挖空心思想到天亮,就想出一个主意。
金尾巴这天早晨一起来,先给县剧团的张三宝打了个电话。张三宝知道金尾巴在村里有个响器班儿,以为找自己,又是为乐器的事。金尾巴说,是为乐器的事,但也不是。张三宝一听金尾巴说得没头没脑,就问,你昨晚是不是又喝大了,酒还没醒啊?
金尾巴清醒地说,没喝酒,想求你个事。
张三宝一听就笑了,说,说吧,你求我的事,肯定都是大事。
金尾巴听出张三宝这话不像好话,也不理会,就说,我想要几个杨琴的曲谱。
张三宝一听有些奇怪,问他,你的响器班儿又不用扬琴,要扬琴的谱子干吗?
金尾巴说,这你就别问了,当然有用,你现在手头要是有,我就过去拿。
张三宝一听他要得这么急,估计确实有急用,就说,你来吧,我跟团里打扬琴的说说,他们手里肯定有。金尾巴一听,立刻就奔县城来。到了县剧团,张三宝果然给找了几个扬琴的曲谱,有《渔舟唱晚》,《彩云追月》,还有《雨打芭蕉》,都是老曲子。金尾巴一看挺高兴,谢过张三宝,拿上曲谱就回来了。但他没回村,而是直接奔镇里的文化站来。
这个上午,镇文化站挺清静,老周没在,下村去了,只有一个小女孩儿在整理材料。金尾巴一进来就对这女孩儿说,现在有点急事,想找西金旺的金晓红,让这女孩儿给打个电话,叫她马上来文化站一下。女孩儿一听问,啥事这么急。金尾巴说,你就别问了,让你打就打吧。这女孩儿就给金晓红把电话打过去。金晓红接了电话,问是谁让她来文化站。女孩儿说,是东金旺的金满帆。金晓红说,你让他接电话。这女孩儿就把电话给了金尾巴。金尾巴本来不想接,可不接又不行,只好拿过电话说,是这么回事,我有个朋友,在县剧团工作,我这会儿有点事,正要去县城找他,现在有几个扬琴的曲谱儿,但都是总谱,不是扬琴的分谱,想让你看看,需要不需要,如果你需要,我一会儿去县里,就先不还他了。金晓红一听有扬琴的曲谱,很高兴,立刻说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西金旺离镇上也就几里地,金晓红一会儿就到了。来了一看金尾巴手里的曲谱,果然都需要,一边高兴地道谢,又说,现在这些老曲子的乐谱还真不好找,有总谱也比没有强,如果能再找一些就更好了。金尾巴立刻说,行,一会儿去县里,就让这朋友再给找找。
可嘴上这么说,却并不急着走。
金晓红看看他问,你还有事?
金尾巴吭吃了一下说,是,有点事。
金晓红就笑了,说,有事就说啊,干吗这么吞吞吐吐的。
金尾巴说,你出来一下,咱去外面说。
金晓红就跟着金尾巴出来了。金尾巴头前走着,来到镇政府外面的大街上,看看四周没有认识的人,才转身对金晓红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得很直接,也很干脆,就是喜欢金晓红,想跟她交朋友,又特意说,是那种男女朋友。他说,关于这件事,自己已经想了很长时间,所以这次决定,还是当面对她说出来。金晓红这才明白了,金尾巴突然叫自己来,并不是为乐谱的事,真正的目的是在这儿。但也没生气,反倒扑哧笑了。金尾巴一看她笑,心里立刻有些不悦,这么严肃的事,而且自己又是这样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她笑是什么意思。
于是不高兴地问,你笑啥?
金晓红说,我笑是想说,如果跟你交朋友,得先学会喝酒。
金尾巴没听懂。
金晓红又说,如果不会喝酒,在你跟前还没说话,就得先让你的酒味儿熏倒了。
金尾巴这才明白了,金晓红当初对自己说,东金旺响器班儿的那伙人如何如何,其实她那时就已对上号了,知道自己是谁,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如果是这样,也就明白了,这事从根儿上说就没戏,自己现在再多说一个字,都是自讨没趣。
于是冲金晓红点点头,就扭头走了。
这是金尾巴第一次在感情的事上遭到打击。他认为自己失恋了,而且第一次知道,敢情失恋是这种滋味儿。当年,《牡丹亭》里的柳梦梅思念杜丽娘,大概也就不过如此吧。但回来之后痛定思痛,再想想,又觉得这事也许还没到彻底绝望的地步。自己过去带着响器班儿的人到处喝酒,也确实闹出过一些事,在外面的名声不是不好,而是很不好,还别说金晓红这样的女孩儿,哪个女孩儿当然也不愿找个这样的人。如果想挽回影响,首先就要彻底改变自己在外面的形象,只有这样,也才能让这个叫金晓红的女孩儿重新认识自己。金尾巴这样一想,就把心一横,为了爱情,从此酒不喝了,唢呐也先不吹了。
这样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来饲料厂找茂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