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根的饲料厂这时确实正需要人。虽然一直生产粗饲料,但需求量越来越大。后来西金旺的一个养猪户,无意中才把这里边的原因说出来。原来县里的农光生物饲料公司派来的刘技术员,针对梅姑镇这边养猪业的实际情况,也根据茂根的饲料厂的生产能力,专门搞了一个特殊的粗饲料配方。这个配方看似简单,但猪所需要的基本营养成分都有了,由于尽量简单生产程序,在工艺上也就并不复杂,成本也较低。这一来,价格就比外面的大饲料企业便宜很多。而只要不是在猪的特殊生长期和生理期,使用这种粗饲料完全可以,猪反而更爱吃。也就是这个原因,“金旺潭饲料厂”生产的这种饲料才供不应求。茂根了解了这个情况,心里也就更有底了,索性把厂里的设备马力全开,24小时连轴儿转,三班倒连续生产。
正在这时,金尾巴来找茂根,对他说,也想来厂里上班。
茂根一听就有点为难。金尾巴不是个省油的灯,到哪儿哪儿乱,眼下厂里正是这种紧张的时候,他来了还别说惹什么大事,就是惹个小事,企业也禁不住折腾。可从村里的辈分论,金尾巴是“小爷”,又不好驳这小爷的面子。金尾巴倒也知趣,看出茂根的心思,就说,其实前些年去天津打工,也是啥活儿都干过,啥苦也都吃过,这回又是在自己人的企业做事,也就更没的说,啥脏活儿累活儿看着安排,工钱多少也无所谓,反正肉烂都在锅里,随便给就行。接着又说,不过你也别为难,如果实在不好安排,我就另想别的辙去。
金尾巴这一来回说,茂根反倒更不好拒绝了。但想了想,心里还是没底,金尾巴的这个响器班儿毕竟已在外面吹得有些名气,三天两头儿有人请,赶上旺季几乎忙不过来。平时在村里,这伙人也挺滋润,怎么说变就变成这样了?金尾巴看出茂根的心里想什么,就叹口气说,老书上有句话,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现在这日子看着是不错,可哪天是个头儿?
茂根这一听,才明白了。既然如此,也就只好让金尾巴留下了。
但留是留下了,可安排在哪儿,又让茂根发愁了。茂根早就发现,金尾巴这些年有个毛病,爱打哈欠,也不是总打,只要事儿一多就打,而且事情越多越打。别人打哈欠,一般是困了,但他不是,只是一种本能,或者说是身体抗拒做事的一种生理反映。可这个打哈欠能传染,甭管在哪儿,只要一个人打哈欠,旁边的人立刻就会跟着打,一个传一个。现在厂里白天黑夜地加班生产,甭管把他放在哪儿,如果老打哈欠,旁边的人也就甭干活儿了。
茂根想来想去,最后只好让他去烧锅炉。
烧锅炉简单,而且是一个人的活儿,不用跟别人接触,这样他爱打哈欠就只管打,只要别耽误工作也就行了。但金尾巴这回一工作,果然像变了一个人。茂根注意观察了几次,竟然再也不打哈欠了,工作时两眼睁得挺大,看着也挺有精神。饲料厂的锅炉不是茶炉,不光烧水,还要给发酵的饲料加温,所以要24小时不间断地烧。金尾巴是跟村里的金福林倒班,每人盯一天一夜。金福林上了点年纪,腿又有毛病,金尾巴也就总照顾他,每回故意早早地就来接班。烧锅炉这活儿说简单也确实简单,不用动脑子,只要该添煤的时候添煤,该续水的时候续水也就行了。这中间,响器班儿的几个人又来找过他几次。自从金尾巴来饲料厂上班,响器班儿也就群龙无首了,剩下的几个人整天没着没落,就带着酒来厂里找金尾巴,想在这锅炉房里一块儿喝。但这时金尾巴很坚决,正色说,锅炉房是生产重地,别说在这儿喝酒,闲人都不能进来。又说,他现在也没心思喝酒了,再过一过,也许就彻底戒了。来的几个人一看金尾巴真要洗心革面了,都无可奈何,只好拎着酒走了。
但这天,金福林的媳妇突然病了。
金尾巴在这个早晨,本来已干了一天一夜,又给金福林替了半天班儿,直到中午才交了班从厂里出来。正想回去睡觉,在路上碰见金毛儿。金毛儿刚从自己的槿麻地回来,一见金尾巴就笑着说,问你个事啊。金尾巴看金毛儿笑得有些奇怪,就站住了,问他,啥事儿?
金毛儿问,你常去镇文化站参加活动,是不是有个姓明的老师,是镇中学的?
金尾巴说,是啊。
金毛儿又问,常去参加活动的,是不是还有个叫金晓红的女孩儿,是河那边西金旺的?
金尾巴刚烧了两天一夜锅炉,本来已经晕头转向,跟金毛儿说话也就有一搭没一搭,这时一听提到金晓红,立刻站住了,看着他说,对啊,是有这么个女孩儿,咋了?
金毛儿凑过来说,告诉你个新鲜事儿,我也是刚听说,这金晓红跟那个明老师搞上了。
金尾巴一听,觉得头顶上像挨了一棒子,嗡地一声。
稍稍缓了缓,才说,瞎传的吧?
金毛儿摇头说,说不好,这种事,是爱瞎传,谁跟谁多说两句话,别人看见了就说这说那。说着又往金尾巴跟前凑了凑,不过,这对你也是个机会啊,经常去那儿参加活动,要是看见合适的,也划拉一个吧,在那儿认识的,肯定有共同语言。
金尾巴没再说话,嗯嗯了两声,扔下金毛儿就扭头走了。
金毛儿当然不知道金尾巴这时的心思。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简直就如同睛天霹雳。他这时已经连着30多个小时没睡觉了,本来已头昏脑胀,可一听这消息,登时就清醒了。前面是一片杨树林。他先走进这片林子,愣着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稳住神,然后就转身上了大堤,直奔镇中学来。人一着急,腿底下也就走得风快,几里地本来也不远,金尾巴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可来到学校门口,突然又站住了。刚才是急火攻心,没动脑子就来了。这时再想,来是来了,可见了这个明老师又怎么说呢?一张口劈头就问人家,听说你跟西金旺的金晓红搞对象了,这事儿是真的吗?真要这么问,甭管是真是假,人家肯定以为自己的脑子有毛病。可退一步说,如果不这么问,又怎么问呢?问是一定要问的,不光要问,还必须问个明白,因为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对自己来说真的是太重要了。可关键是,怎么问呢?
金尾巴这么寻思着,就走进学校。
正是中午,学校的老师们刚吃了饭,都在午休。金尾巴正往里走,传达室的人出来,问他找谁。金尾巴站住了,说要找明老师。传达室的人说,你等着,我打电话叫他出来。
说完就进去了。
一会儿,明老师出来了。金尾巴平时来镇文化站参加活动,跟明老师经常接触,已经很熟。这时明老师一见金尾巴就问,满帆,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金尾巴这时已平静下来,说,我来镇里办事,顺便问你一下。
明老师说,哦,要问什么?
金尾巴说,现在大家都在传,说你和西金旺的金晓红已经,嗯,好几个人跟我说,明老师是咱的辅导老师,这事儿要是真的,等你们订婚时,大家要好好儿庆祝一下。
明老师一听就笑了,说,消息真快啊,我本来和晓红商量,哪天找个适当的机会,再跟大家公开呢,没想到已经都知道了。说着又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我们马上就要订婚了。
金尾巴使劲笑了一下说,祝贺你们啊!
明老师说,谢谢,不过你跟大家说一下,庆祝就不要了,我和晓红心领了。
金尾巴这时突然感觉很累,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了,好像随时都能一屁股坐到地上。硬撑着又跟明老师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从学校出来了。回来的路上,金尾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浑身上下都空了,如果用一根木棍敲,能发出当当的声音。但两条腿又像灌了铅,沉得几乎迈不开步儿。来的时候本来还有点儿饿,现在也没这感觉了。
好容易撑着回到家,一头倒在**就睡了。但是不是睡着了,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好像一直还在想事,可想的什么又不知道。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窗外挺暗,又有些发蓝。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4点多。这时再想,才意识到,自己是从昨天中午一直睡到了现在。按厂里规定,跟金福林的交接班时间是早晨6点。这时,金尾巴的心里突然有些犹豫了,现在再去上班,费劲巴力地烧那个锅炉,好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又想想,还是爬起来穿上衣裳。
这时才觉出肚子里发空。回想一下,从昨天中午下班,直到现在,还一口东西没吃。睡在东屋的娘听见这边有动静,说了一句,锅台上有昨晚剩的饽饽,金尾巴过来随手抓起一个,一边吃着,就从家里出来。
这一天,金尾巴觉得自己像个皮影儿戏的人物,看着一直在动,该添煤添煤,该续水续水,好像没什么不正常。但只有自己知道,干这些事都是下意识的,脑子里在想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到了晚上,一边烧着锅炉,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很想喝酒。其实这些日子,这个念头偶尔也冒出来,但每回一冒头,立刻就被自己强按回去。可这次,他不想再按了,也知道,就是按也按不住了。此时觉得,这个念头实在太强大了,已经完全把自己控制住了。但他这时还很理智,先把锅炉续足水,又添了几铲湿煤,闷上炉膛,然后才从厂里出来。先回家去拿了个空瓶,然后就奔街里的小杂货店来。小杂货店黑着灯。显然,韩九儿已经睡了。金尾巴砸了几下门,里面的灯亮了。韩九儿迷迷糊糊地问,谁啊?
金尾巴说,买酒。
杂货店的门开了,韩九儿一见是金尾巴,哦一声说,你可有日子没来了。
金尾巴进来,掏出钱拍在柜台上说,不赊账,打满了。
看着韩九儿把酒瓶子灌满了,就拎上转身出来了。
这个晚上,金尾巴是一路喝着回到饲料厂的。到了锅炉房,一看不用续水,炉膛也不用添煤,就坐在角落里,又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其实喝酒跟喝酒也不一样,一种是乐着喝,还一种是愁着喝。乐着喝是遇上高兴事,也就越喝越高兴。愁着喝则是有不高兴的事,这时也就应了那句俗话,酒入宽肠酒入愁肠。入宽肠是一醉解千愁,而入愁肠,也就是常说的愁更愁。金尾巴这时也就是“酒入愁肠愁更愁”。他倒不是愁别的,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切突然都没意思了,别说在这饲料厂里烧锅炉,就是想想自己的响器班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但他就忘了一件事,其实也不是忘了,而是觉得已经无所谓了,他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只啃了几口又干又硬的两掺儿饽饽,肚子里还是空的,这时烧酒往空肚子里一砸,就如同扔进一个燃烧弹,轰地一下,一会儿的工夫就一直烧到头顶上来。金尾巴渐渐地就又有了过去那种熟悉的感觉,好像腾云驾雾,浑身轻飘飘的,心里却又异常清醒,只是什么都不愿想了。此时,好像自己在俯视自己,有一种超然物外的轻松和解脱。
事情也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金尾巴只顾喝酒,也就不再去管锅炉。这时锅炉的温度已经越烧越高,水也就越烧越少,超过红线时,金尾巴仍然没去注意。这样又烧了一会儿,突然就爆炸了。幸好这是个小锅炉,又不是单纯烧水,皮厚,炉膛小,这一炸倒没完全炸开,只是把炉膛里的煤火都喷出来。金尾巴这时是坐在角落里,倒没炸着,可这一下就把酒炸醒了。扔下酒瓶子定睛一看,才意识到出事了。这时锅炉房里已经着起大火。茂根当初建这饲料厂时,为降低成本,一切从简,厂房的外墙是铁皮,里面则都是用木板夹的。这时锅炉一炸,炉膛里的煤火一下就把木板墙引着了。其实这时,如果金尾巴赶紧去喊人救火,应该还来得及。但他也自知理亏,上夜班不该喝酒,就想自己把这火扑灭。可这时的火势已经越烧越大,眼看着烧透墙板,转眼间就烧到了外面。这一下也就完全失控了。大火很快蔓延到库房,一下把库房里的麻袋也引着了。等茂根听说了,从家里出来一看,饲料厂这边的大火已经烧得映红了半边天。
幸好茂根当初一建厂时,先投了保,这一把火,损失倒不太大。
但金尾巴没再露面。自知没脸在村里呆了,就悄悄去了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