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迷糊终于决定,又要发飙了。
按说已是70多岁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懂得退让,遇事不再较真儿,能忍就忍,就是遇上再过不去的事,也不会沾火儿就着。张二迷糊这些日子也确实已经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可这一次,已经实在忍无可忍,也退无可退了。不过这回发飙之前,还是先在心里寻思了一下。张二迷糊毕竟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无论什么事,得分得出里外面儿。自己这次跟张少山的矛盾,镇文化站的老周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老周是镇里的人,他的办公室就在政府大院,整天跟镇长在一块儿,如果自己真跟张少山闹起来,再把这事儿闹大了,老周肯定能知道。他一知道,也许镇里的领导就知道了。张二迷糊倒不怕镇里领导知道,但还得顾及张少山。当然也不是顾及张少山,张少山毕竟是自己女儿的男人,他真混得灰头土脸了,自己女儿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女儿的日子不好过,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自己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张二迷糊明白,就是冲着自己女儿,也不能轻易跟张少山闹。
但这回,张二迷糊觉得,不闹不行了。
闹也不是胡闹,凡事得讲个理。这次,本来镇文化站的老周已经给天津那家文化公司搭上了桥,只要张少山以村主任的身份再使一把劲,哪怕把给村里别人使的劲拿出一半,这事儿也早就成了。可好好儿的一个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生让他给拖黄了。好吧,黄了也就黄了,这些年没跟外面的哪家公司合作,他张二迷糊画的门神和财神也照样有人买,挣不了大钱,小钱总能挣。可这一次,张少山急火火地要去县城办事。他去县城当然不会跟自己说,这事还是听女儿说的。他既然不主动说,张二迷糊也就不主动问,只让女儿给他带话儿,让他这次去县城,给自己买点儿朱砂回来。这算个大事儿吗?当然不算。办这点事儿费事吗?应该也不费事。县城的中药店就在大街上,门口路过时,一扭屁股就进去买了,耽误不了几分钟。可张少山从县城回来,张二迷糊等了几天,他却一直住在村委会,始终没回来。好吧,不回来也就不回来,张二迷糊让女儿去村委会找他,把让他买的朱砂取回来。可他怎么说?他竟然忘了!村里的事,别人放个屁他都记得很清,自己让他买朱砂,是急等用,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给忘了!这回张二迷糊没说任何话。其实人到这时,不说话,反倒比说话事更大。
张二迷糊想,这回不闹是不闹,要闹,就给他闹个大的。
张二迷糊这次决定闹,还有另一个目的。这时已听说了,先是二泉办养猪场,张少山去镇里给跑来贷款,后来又是茂根办厂,张少山也给跑了贷款。据金毛儿说,村里还有几家养鹌鹑的专业户,张二迷糊也正给办贷款。如果自己也能贷点儿款,买纸买颜料也就不用再这样一点一点的零揪儿了,一次买他一批,在家里踏踏实实地慢慢儿画,就是一时卖不出去,反正压的也不是自己的钱。张二迷糊还有个想法,前些日子张三宝来村里看他,曾说,张少山去找过他,让他帮着在老戏里找个合适的人物,看能不能改成财神的样子。张三宝说,其实跟天津这家文化公司合作得成合作不成倒无所谓,本事在咱自己身上,不卖东家卖西家,就算这次合作不成,能不能在县城找个小门脸儿,索性自己卖。当时张三宝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张二迷糊却记在心里了。这些日子,越想这事越觉着靠谱儿。如果真能在县城租个小门脸儿,就不光是画门神和财神了。张二迷糊当年还跟他爹学了一手绝活儿,能画字画儿。这个所谓的“字画儿”,也就是把“福”或“囍”之类的吉祥字,用花鸟画出来,看着是一幅画儿,可再细看,又是字,这样也就更增添了喜庆色彩。只是这些年,画门神和财神还卖得不太顺畅,这字画儿也就一直搁下了。如果真能在县城的街上租个门脸儿,就可以把这字画儿也拾起来。但租门脸儿,就得先有钱,张少山如果能给贷点儿款,这事也就成了。不过张二迷糊知道,倘直接说,张少山肯定一拨楞脑袋,又说不行。让他给自己家的人办点事,比杀了他都难。这小子一向吃硬不吃软,看来只能再跟他大闹一次了。
这回,买朱砂这事也就正好是个由头。
张二迷糊为这次的事提前细细地谋划了一下,甚至连自己怎么说,张少山会怎么说,然后自己再怎么说,最后怎么做,都一步一步设想好了。然后,就等着张少山回来。可这些天,张少山在村里从早到晚地忙,一直没回来。张二迷糊倒也沉得住气,你就是再忙,总得有回家换件衣裳的时候,不怕你小子不露面。果然,这天傍晚,张少山终于回来了。
张二迷糊一见,就先在中间灶屋的锅台上坐下了。
张少山在院子里朝灶屋一看,心里就有数了,锅台不是坐人的地方,老丈人这么坐,应该是又拉开了要跟自己大吵的架式。张少山也知道,前些天去县城办事,一忙就忘了买朱砂,这事儿自己做得确实欠妥,心里还一直想着,再有人去县城,给带点儿回来。这时先回自己屋里换了件褂子,就来灶屋吃饭,想着村里那边还有人等着,吃完了赶紧走。
果然,张二迷糊眯起两个小眼睛看看他,说,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这时已能听出来,话茬儿明显不对。
张少山说,这些日子村里出了不少事,实在分不开身。
张二迷糊没理他的茬儿,说,这几天,我一直等你回来。
张少山一边吃着饭,嗯了一声。
张二迷糊说,俩事儿。
张少山说,您说。
张二迷糊声音平稳地说,一是朱砂,我急等用,你明儿一早就赶紧去县城给我买。
张少山明白了,他这是在成心难为自己,说白了就是故意找事儿,眼下自己忙得屁股都冒烟了,哪有时间去县城给他买朱砂?但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问,另一个事儿呢。
张二迷糊说,另一个事,我要在县城租个门脸儿,你去镇里,给我贷点儿款。
张少山一听,这事更离谱儿了,就笑了一下说,这贷款,不是谁说贷就能贷的。
张二迷糊说,我知道不是谁都能贷,可你贷不一样。
张少山问,咋不一样?
张二迷糊说,你给别人也贷了。
张少山说,那得符合条件。
张二迷糊问,我哪点儿不符合条件?
张少山只好耐下心来说,这贷款的事,政策性很强,国家是有严格规定的。
张二迷糊把小眼睛眯起来,盯着张少山,你的意思,就是不想管我这事呗?
张少山仍然耐着心说,不是不想管,这事儿,真不是您想的这么简单。
张二迷糊说,干脆说吧,这个事儿,你办,还是不办?
张少山刚要说话,张二迷糊一挥手,别的甭提了,你只说,办,还是不办?
这一下就把张少山逼到墙角了,稍稍沉了一下,脸憋得通红。
张二迷糊又叮问了一句,你办,还是不办?
张少山只好说,好吧,那我就照直说吧,这事儿,不能办,就是真办也,他说到这儿,本来下面想说的是,就是真办,肯定也办不下来。可还没等他这后半句话说出来,张二迷糊已经猫腰抄起跟前的一块大砖头。张少山的麻脸女人是个利索人,平时家里外头,连灶屋都收拾得很干净,这时在灶屋的锅台跟前出现这样一块半拉砖头,就有些奇怪。其实这半拉砖头是张二迷糊事先特意放在这儿的。他这时跟张少山的这番对话,基本没超出事先的设想,也就并不感到意外,他就等着张少山最后说这个不行。按事先的设计,只要张少山一说出不行,或不办,这一回的这个事也就要进入**了,这是做出后面这个举动的节骨眼儿。
现在,张少山果然说出来了。
张二迷糊一听,一伸手就把这块半拉砖头抄起来。这时,张少山的麻脸女人刚熬了半锅棒子面儿黏粥,正把灶口的柴火往灶膛里归置。张少山平时最爱喝用大灶熬的黏粥,再就着一小盘切成细丝儿的芥菜疙瘩,认为是最好的美味。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张二迷糊事先没有任何暗示,张少山的麻脸女人也就并不知道,对父亲猫腰抄起这块半拉砖头的奇怪举动也就并没在意。这时,张少山已把自己的大碗朝麻脸女人递过来,让她再给自己盛一碗粥。正这裉节儿,张二迷糊站起来一转身,举起这半拉砖头就朝粥锅砸下来。谁都没想到,连张二迷糊自己也没想到,这半拉砖头砸到粥锅里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动静,“扑通——哐当!”,如同往锅里扔了个炸弹,黏粥登时飞溅出来,溅得连墙上屋顶上都是,张少山和麻脸女人,连张二迷糊自己的身上脸上也都溅满了黏粥。几个人都烫得叫了一声。张二迷糊疼得一下子蹦起三尺多高。再看这粥锅,已经砸出个大窟窿,一锅的黏粥都已漏到灶膛里了。
张二迷糊这一下虽然被烫得不轻,但也把这个事先设计的效果发挥到极致。这回是真下本儿了,上一次摔个粥碗都心疼了好几天,这回把锅砸了,这损失就更大了。但张二迷糊已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这口生铁大锅满打满算也就百八十块钱,而如果这回这一砸,一闹,真能让张少山办下贷款,应该也划算,况且眼下做饭已不太用这个灶锅,砸了也就砸了。
这时张少山已把刚换的衣裳脱下来,扔给麻脸女人,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