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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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泉上高中时很少做梦。偶尔也做,但无论夜里梦到什么,早晨一睁眼就全忘了。后来看了一本书,才明白了,人在睡眠时,脑电波是正弦曲线和余弦曲线交替出现的。醒来时,如果正好处在波峰,梦的内容就很清晰,梦境里的一切也都会历历在目。而如果是在波谷时醒来,梦见的东西也就想不起来了。二泉想,看来自己每次都是在脑电波的波谷时醒的,所以才总是想不起梦里的内容。但后来,自从去广东打工,就几乎每晚都做梦了,梦的内容也千奇百怪。再后来时间长了,还经常和白天的现实混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再回想,甚至很难分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渐渐地甚至有些担心,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疯了。

自从回来,办起这个养猪场,夜里的梦就又少了。每晚半夜才完事,把这边收拾好,回到河边,再下河一边游泳洗个澡,回到土屋的炕上一躺,再睁眼也就天亮了。

但这个晚上,二泉又做梦了。

他梦见了父亲。父亲站在土屋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由于光线很暗,看不清这是一本什么书,好像很厚,纸也已经发黄。父亲说,这本书是祖上留下来的,他已经看了很多遍,这里边说的事都太对了,所以让二泉也好好儿看一看。二泉听了赶紧过去,但刚要接过这本书,父亲已经转身走了。二泉没拿到书,立刻追出来。但从河边一直追到堤坡上,还是没找到父亲。心里一急,就醒了。这时仍是半夜。几天前,梅姑河的上游下了一场大雨,河水暴涨了。水流一大,也就很急,冲在渡口的木桩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清晰。二泉觉得梦里的情形历历在目,真的像是刚发生的事。

他想,父亲要给自己一本什么书呢?

早晨,张少山来了。二泉刚去猪场忙完回来,正在河边洗脸。

张少山带来一张发面饼,里边夹了点咸菜丝儿,递给二泉说,早晨刚烙的,趁热吃吧。一边说着看他一眼,又笑笑,咱这梅姑河边有句话,到哪儿说哪儿,干啥就得吆喝啥。

张少山这话是有所指的。二泉在广东打工这几年,已经养成那边的生活习惯,半夜还要吃一顿饭,这一来早饭也就吃得晚。但回来就不行了,梅姑河边的习惯,一大早的早饭必须是这一天中最硬磕的,吃完了要顶一天,反倒是晚上,可吃可不吃,有时喝一碗粥也就行了。二泉知道张少山说这话的意思,没吭声,用毛巾把手擦干了,接过发面饼就闷头吃起来。

张少山看着他吃完了,又换了件衣裳,起身说,走吧。

两人就从土屋出来。

河水一大,河面也就显得更宽了。两人来到渡口,上了船。这条渡船自从让二泉修过,已经不漏了,但年头太多了,船帮的木头还是有点糟了。二泉拽着缆绳把船拉过来。到这边一上岸,张少山一边往堤坡上走着,回头对二泉说,你这脾气,可得搂着点儿啊。

二泉把渡船的缆绳拴好,没吭声。

张少山说,眼下,可是咱求人家的时候。

二泉闷着头嗯了一声。

张少山又说,再说,不管怎么说,也是人家一片好意,一直在帮咱。

二泉说,我知道。

这时二泉才意识到,张少山这个上午跟过来,是担心自己的脾气。张少山哼一声说,你的脾气,我现在倒不担心了,关键是你这脸子,总像个门帘子似地耷拉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人家谁欠着你的,有点儿笑模样儿行不行?相由心生,心思总这么重,也压运。

二泉也知道,自己是个冷脸,别管心里怎么想,脸上总没表情,不了解的还以为是为什么事不高兴了。其实脸上什么样,如果不照镜子,自己也意识不到。

两人一边说着话,就来到村东的“顺心养猪场”。

张少山已经熟门熟路,和二泉径直奔里边来。正走着,就见一个20多岁的女孩儿迎面过来。张少山迎过去笑着说,阿庆嫂啊,我们是不是来早了?说着又回头给二泉介绍,这是金桐场长的嫂子,可是个人物儿,在这边大名鼎鼎的阿庆嫂。

说完又问二泉,阿庆嫂,你知道吗?

接着就摇摇头,你这年龄,不一定知道。

二泉当然知道“阿庆嫂”。当年有一出现代京剧,叫《芦**火种》,后来改叫《沙家浜》,其中有个开茶馆儿的人物,就是阿庆嫂,真正的身份是地下交通员,这几年,电视上好像又开始播这出京剧了,不过情节有些改动,名字也改回来,又叫《芦**火种》了。

张少山笑着说,咱这阿庆嫂,可比那戏里的阿庆嫂还要阿庆嫂呢!

阿庆嫂也笑了,回了一句,你少山主任,也越来越像胡传魁了啊!

张少山回头对二泉说,怎么样,这嘴厉害不厉害,不饶人啊。

说着,就都笑起来。

二泉说,我们见过面。

阿庆嫂说,是啊,我昨天刚去那边的猪场呢。

张少山这才知道,昨天来猪场的,是阿庆嫂。

阿庆嫂又说,金桐这会儿有事,分不开身,不就是种猪的事吗,她已交待过了。

张少山赶紧说,感谢的话,我们就不说了。

阿庆嫂又笑了,谢不谢在你们,这不是勉强的事,不过,要谢也别谢我,我昨天去之前,金桐就说了,她算着你们那边的这批猪该有**的了,这回提供种猪,就算我们猪场的售后服务,这话也是她说的。说完又看一眼旁边的二泉,走吧,我都安排了。

说着,就带着张少山和二泉来到旁边的一个猪舍。

这个猪舍很宽绰,猪栏也少,一进来就感觉很豁亮,通风也好。张少山和二泉跟着过来看看,每个栏里只有一头猪,都将近半人多高,身架儿大,也壮,看着都很精神。阿庆嫂说,眼下咱这边的猪场,公猪一共有6头种,都在这儿了,那边的几头是母猪。

说着又看一眼二泉,你们自己看吧,想用哪头,我让人弄出来。

二泉一下有些迟疑,朝这几头种猪看了看。

张少山说,我俩都外行,看也是白看,你就给挑一头吧。

阿庆嫂笑笑说,还是你们自己挑吧。

二泉有些为难。自己头一次养猪,对配种的事一窍不通,再看栏里的这几头种猪,都长一个模样儿,根本看不出哪头行哪头不行。正犹豫,阿庆嫂朝旁边栏里的一头种猪指了指说,就这头吧,平时能蹦能跳,劲头儿也大,头些日子配过几回,都没放空。

二泉看看,这头猪还真不太一样,长得骨骼清奇,相貌也不俗,还是个双眼皮儿,两眼眯着像在坏笑,看得出眼珠也一直在叽里咕噜地乱转。阿庆嫂走过去,探身推了它一把,它好像不太高兴,呜呜地叫了几声。二泉觉得它叫的声音也有些奇怪,不像猪,可又听不出像什么动物。阿庆嫂笑着说,它就这样儿,叫声儿跟别的猪不一样,所以外号叫“二侉子”。

张少山问,大侉子是谁?

阿庆嫂噗地乐了,回头说,谁问,谁就是大侉子。

张少山立刻给噎得哏儿喽一声,知道阿庆嫂是成心拿自己开涮。但正是求人的时候,也就只好装傻,咧嘴笑笑。阿庆嫂也知道自己这玩笑开得有点儿过,就正起颜色说,眼下这二侉子能吃能睡,也没啥毛病,你们要是觉着行,我这就去安排车,现在给你们送过去。

张少山赶紧说,行行,那就麻烦了。

西金旺和东金旺这里没桥,虽然只隔着一条河,开车得绕下游十几里外的张伍村。阿庆嫂喊来两个人,把二侉子从栏里弄出来。这二侉子果然有脾气,看样子哪儿也不想去,一边呜呜叫着拼命地往后打出溜。好容易拽到外面,这时一辆皮卡已经等在门口。几个人就合力把它弄到车上。二泉把它挤在车厢的一个角上。张少山揪住它的两个耳朵使劲按住。

阿庆嫂在下面说,还是捆上点儿吧。

二泉怕它难受,说,别捆了。

阿庆嫂说,不捆,它真闹起来,你们可弄不住它。

张少山一听乐了,两个大男人,还弄不住一口猪?

阿庆嫂说,好吧。

然后朝前面喊了一声。车就开了。

但是,张少山和二泉确实不知道这“二侉子”是怎么回事。车一开动,它果然不动了。出了西金旺,汽车开上大堤,它的四腿往下一趴,头一低,索性一声不吭了。二泉和张少山这才松了口气。本来都死死地按着它,这时,也就慢慢松开手。梅姑河两岸的大堤都挺宽,堤上也都修了公路,但东岸大堤仍是土路,西岸这边却已修了柏油路。汽车开了一会儿,路过大堤上的一个水闸,车速稍稍减慢了一点。就在这时,这二侉子突然从车厢的角落里猛一下窜起来。还不是窜,是蹦,它这一蹦把二泉和张少山都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它已蹦到车厢中间,接着又朝外一窜,就跳下车去了。张少山赶紧用手拍前面的车楼子。司机知道后面有事,立刻停下来。这时再看二侉子,已经一溜烟儿地跑回去了。

卡车只好又开回养猪场。张少山和二泉一下车,阿庆嫂就迎过来。阿庆嫂显然已知道二侉子跑回来了,做了个手势,就和他两人一块儿又来到刚才的猪舍。这时再看,二侉子已经趴在自己的栏外边。旁边栏里的一头种母猪隔着栏冲它哼哼,像在撒娇谄媚,它也爱搭不理。阿庆嫂又喊来人,这回把它的四腿捆结实了,才又抬到车上来。

回来的路上,张少山忍不住乐了,对二泉说,猪这东西到底不是人,要是个人,又知道让他来干啥,还不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哪有心思往回跑,除非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