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山又一连几天没回家,还不光是因为跟张二迷糊呕气,也实在忙不过来。张少山是个计划性很强的人,从不干走一步说一步的事。无论多忙,也会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想好先干哪样,再干哪样,一步一步有条不紊。这次既然已答应马镇长了,下一步最要紧的事,自然是帮西金旺搞这个第二届“幸福拱门文化节”。况且马镇长已反复强调,这第二届跟第一届还不一样,第一届只是西金旺自己搞,也就是说,是他们自己的事。第二届虽然还在西金旺,却是由镇政府主办,说白了是在西金旺搭台,让各村都来这里唱戏,而且是为脱贫攻坚再烧一把火,最好能再推起一个**,这意义就大了。张少山也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意识到,只要这事儿一干起来,不光要牵扯很大精力,还会占用很多时间。所以,他必须在动手之前,先把村里的事都安排好。这样才能踏踏实实地放手去干。
张少山不回家,每到吃饭的时候,麻脸女人就把饭给送到村委会来。这个傍晚,麻脸女人来送饭时,给张少山带来一个消息,金毛儿头天晚上不知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回到家也不说话,在炕上一倒就睡了。起初家里没注意,以为是累了,后来往屋里一看才发现,他这睡觉挺吓人,跟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好像连气儿也不喘。麻脸女人说,这个下午,她在街上碰见金毛儿娘了。金毛儿娘抹着泪说,一开始,家里还以为他在外面喝了酒,可闻着身上没酒味儿,已经一天一夜里了,也不知是睡还是醒着,只把自己关在屋里,敲门不开,喊他也不说话。张少山一听也觉着奇怪,金毛儿没喝酒,就这么闷睡,这要是用梅姑河边的老话说,应该是让“胡、黄、白、柳、灰”哪一路神仙迷住了。张少山当然不信这套,就问麻脸女人,他这次回来之前去过哪儿。麻脸女人说不清楚。但想想又说,听金毛儿娘说,头天晚上是从张伍村回来的。张少山一听张伍村,就明白了,如果这样说,应该是从张凤祥那儿回来的。于是吃完了晚饭,就给张伍村的张大成打了个电话。张大成一接电话就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可这一天一直忙事,还没顾上。又问,你是不是要问你们村金毛儿的事?
张少山说,是啊,他从昨晚回来就跟喝了酒似的,一直闷着,咋回事?
张大成说,电话里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抽空来一趟吧,这事儿真得跟你说说了。
张少山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去天津,跟师父胡天雷商量第二届“幸福拱门文化节”的事。这时一听,只好先改变计划,于是在电话里说,好吧,我明天一早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张少山就奔张伍村来。
张少山早已听说了,金毛儿跟着张伍村的张凤祥学种槿麻,本来学得挺好。张大成曾说过,他让张凤祥教金毛儿,也是有考虑的。张大成听张少山说过,让金毛儿来这边学种槿麻,是想等他学成了,把这种植技术带回去,村里还有几户想槿麻的,这样就可以把这几户也带动起来。所以,张大成说,如果这样,这个张凤祥就应该最合适,他的槿麻现在已初步形成产业链,从种植到加工,直到销售,自己已经一条龙。所以不仅能教金毛儿种植,后面加工的事也可以传授给他。但张少山后来听说,金毛儿一边跟着张凤祥学种槿麻,却看上了人家的女儿。这一下这事就有点儿复杂了。金毛儿的个人条件,从形象到人品倒都可以。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看来金毛儿还是不懂。他跟张凤祥学种槿麻虽不算正式拜师学艺,但毕竟也带有师徒性质的关系,这种关系最忌讳这种事,说忌讳还不准确,是轻易不能往这上想。一旦真想了,就只能成,如果不成,后面的关系也就没法儿再处了。所以这层纸,一般人都不敢轻易捅破。可金毛儿不懂好歹,还没到哪儿就先往这上想,这一回,他大概是把这层纸给人家捅破了,又碰了钉子,所以心里才受不住了。
可来到张伍村,一听张大成说,却不是这么回事。
张大成说,这事儿从一开始,村里的人就都传反了。人们只看见金毛儿跟张凤祥的女儿张保妍经常凑在一块儿,可到底是谁往谁的跟前凑,并不清楚,于是也就想当然地认为,是这金毛儿有啥想法儿。张大成说到这儿就摇头笑了,我也是刚知道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正好相反,是张凤祥的女儿张保妍看上了你们村的金毛儿,而人家金毛儿并没这意思。
张少山一听也挺意外,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
张少山直到往回走,心里还觉得好笑。看来自己是老了,虽然当初也年轻过,可现在再想,觉着年轻人的这点事儿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张少山没想到,这个金毛儿的性格竟然是这样的。这一次,是张凤祥的女儿张保妍跟他摊牌了。张保妍毕竟是女孩儿,对这种事敏感,主动往金毛儿跟前凑了些日子,就感觉到了,金毛儿对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于是几天前,就跟金毛儿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张保妍是个很大气的女孩儿,对金毛儿说,她确实很喜欢他,觉得他的性格虽不是太外向,但很阳光,不过这没关系,如果他对自己没这种感觉,也无所谓。她说,她只是不想让他有顾虑,担心如果拒绝自己,会影响他跟她父亲的关系,所以才不想明说,而只是以这种不明不白的态度先维持这种状态。张保妍正色说,如果这样,就真是对她的伤害了。金毛儿没想到张保妍竟会跟自己挑明,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既豁达,又通情达理,而且说得光明磊落。他一下傻住了,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
也就在这时,又有一件事。张大成的一个本家侄子要结婚。这个本家侄子是在县里的食品厂工作,但家里让他回来,要先在村里办喜事,等办完了喜事再带着新媳妇回县城。这本家侄子的爹妈来跟张大成商量,想把喜事办得热闹一点,但去骆家湾请响器班儿,那边的活儿都排满了。这本家侄子的爹妈说,听说正跟张凤祥学种槿麻的这个金毛儿,当初是东金旺响器班儿的,能不能跟他说说,给找几个人帮帮忙。张大成也知道金毛儿曾是响器班儿的,会吹笙,就把金毛儿找来商量。其实金毛儿这时正不是心思。但张大成当初为自己来张伍村学种槿麻,帮了很大的忙,现在好容易有个报答人家的机会,也就不好拒绝。但还是跟张大成说,东金旺的这个响器班儿本来是金满帆的,自从他去天津,响器班儿也就散了,现在找几个人临时来凑一场,估计还行,但就怕锣齐鼓不齐的会影响效果。张大成立刻说,有几个人就来几个人,效果不效果的也无所谓,只要能吹出动静儿,有个热闹劲儿也就行了。金毛儿一听,回东金旺找了几个人,就把张伍村的这一堂喜事给吹下来了。但吹是吹下来了,接下来却出了一件事。本来这时该收拾家伙了,主家要招待吃饭,金毛儿忽然想去方便一下。出去方便完了,张大成又把他叫到一边,商量报酬的事。金毛儿事先已说了,这次的事就算帮忙,来的也都是说得着的人,吃顿饭也就行了。可这时张大成对金毛儿说,主家过意不去,还是坚持要给报酬。这样来回一说,就又耽搁了一点时间。可这时,金毛儿就把自己的乐器忘了,当然也不是忘了,而是没想到会出事。他刚才出来方便时,随手把笙放在自己坐的凳子上。走之后,有人要用这个凳子,就把他的笙拿起来放到旁边的茶桌上。这时是在院里,坐的地方当然是在阴凉处,而这个摆着茶壶茶碗的桌子本来也在阴凉处,太阳一转,就晒着了。这时这个人把金毛儿的笙放在桌上,也就一直在太阳底下暴晒。笙这东西是竹子做的,里面的簧片都是用胶粘的,也就最怕晒。吹笙是用“呼合”音,一“呼”一“合”,也就是一边吸气一边吹气。这时金毛儿已“呼呼合合”地吹了半天,笙里自然都是水汽,再放到太阳底下一暴晒,又让风一嗖,里面的胶就全开了。金毛儿跟张大成说完了话,回来时才想起把笙收起来。但一拿就感觉不对劲了,笙里稀里哗拉的。再细一看才发现,里面的簧片已经都掉了。金毛儿当然不好问,这是谁把自己的笙放到太阳底下的。没吭声就装进盒子。但嘴上没说,心里却更别扭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别扭。本来这几天就挺沮丧,这时笙又坏了,心里一下也就雪上加霜。这个笙还是他奶奶留下的。他奶奶当年给人跑媒拉纤儿时,不知从哪儿带回这样一个笙,他奶奶当然不会吹,也就一直当个摆设在家里放着,直到金毛儿大了,才给了他。张三宝来村里时曾看过这个笙,断定是个老物件儿,让金毛儿小心保护好。
可没想到,这次却出了这样的事。
张大成对张少山说,金毛儿的心里肯定还窝着张保妍的事。这事本来不叫个事,但张保妍来跟他说了这么一番话,这就叫事了,金毛儿应该是怎么想怎么别扭,就像吃了一个没蒸透的两掺儿饽饽,心里硌硌楞楞的。这时一看自己的笙又坏了,这股闷气一下就憋不住了。
张少山一听,这才明白了。
张少山从张伍村回来,当天下午来看金毛儿。金毛儿这时已经没事了。他娘说,去村东的槿麻地了。张少山告诉金毛儿娘,等他回来,让他到村委会来一下。
傍晚,金毛儿来了。
虽已过去一天,金毛儿的眼皮还有些浮肿,看上去带着一脸的倦容。张少山正收拾一捆晒干的烟叶儿,见金毛儿进来,没提别的事,只是问,听说,你的笙坏了?
金毛儿耷拉着两眼说,是。
张少山说,去拿来吧。
金毛儿抬起眼,看看张少山。
张少山说,我明天去天津,找个地方给你修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