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山来天津的路上才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师父的生日了。
张少山拜胡天雷为师,用相声行业里的话说,叫叩了门儿,虽然在胡天雷的坚持下一直没“摆知”,但在心里,始终把胡天雷当成自己真正的师父。张少山能感觉到,胡天雷也一直把自己当成是真正的徒弟。按行里的传统规矩,一旦正式拜师,以后每年的“三节两寿”,徒弟都要有所表示,能耐小的时候小表示,等能耐大的就要有大表示。所谓“三节两寿”,三节指的是每年的五月节,八月节和春节,两寿则是师父和师娘的寿诞之日。胡天雷的老伴20年前就过世了,当时张少山没得着消息,是事后才知道的。张少山也明白,师父是心疼自己,人已经没了,去了也就是送送,可一去就得花钱。别人花钱也就花了,但师父知道,自己那时很困难,所以也就不说算了。其实这些年,师父过生日也如此,一直不让张少山去。后来就干脆明确对他说了,你要是有时间,就过来喝杯酒,没时间来个电话就行,说明你心里有师父,毕竟在村里当着干部,事儿多,也杂,忙你的就是了。渐渐的,张少山也就真不在意这些礼数了。每次来看师父,也总空着手。偶尔想起带点东西,师父反倒说他。再后来,好像不带东西是正常的,一带东西反倒不正常了。但这个早晨,张少山在路上想,师父这次的生日一定得有所表示了。如果算着,师父今年应该77了,按老话说,77叫“喜寿”,这是因为草体的“喜”字写出来很像“77”,所以这“喜寿”应该也是大寿。
这一想,张少山就在心里盘算,师父的这个喜寿该怎么表示呢。
张少山这次临出来,身上本来有200多块钱,想想不买东西,也没花钱的地方,应该也够了。但突然想起来,还得给金毛儿修这个笙,这一下就是没谱的事了。麻脸女人知道张少山这个早晨要去天津,一早来村委会送饭时,特意又拿了两个馒头,让他带着路上吃。然后,又拿出300块钱塞给他。张少山一看问,这钱是哪儿的。麻脸女人说,是偷她爹的。她爹在枕头边上有个木头盒儿,看着是盛旱烟叶儿的,其实这盒底下还有个夹层,他平时画门神财神挣的钱,就放在这夹层里。麻脸女人说,他以为这事儿没人知道,其实她早就知道了。张少山知道老丈人的脾气,他要是发现自己的钱没了,能一把火把家里的房子点了,立刻说,这可不行,你赶紧给他放回去,别再招惹他了。麻脸女人说,你带着吧,穷家富路,这次要是没用上,回来我再给他放回去,要是用了,我想办法,他再闹也闹不出圈儿去。
这时张少山想,本来计划的是,先用自己身上的这二百多块钱给金毛儿修笙,实在不够,再动用老婆给的这三百块钱,当然能不用就还是尽量不用。可现在看来不行了,就算给师父买个象征性的生日礼物,这二百多块钱也不算多,如果再给金毛儿修笙,就肯定得用这三百块钱了。于是心一横想,用就用吧,我看他张二迷糊,还真敢把家里的房子点了?
来到天津已是上午的十点多钟,张少山就直奔鼓楼文化街来。
文化街上卖的都是老物件儿。老物件儿也分几种,一种是真正的老东西,还一种是仿着老东西做的,也不能说是假的,只能说是仿制品。此外还有一种,是把老东西和仿制品攒在一块儿,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就得靠眼力了。张少山在街上转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家卖拐杖的铺子。现在师父虽已七十多岁,但腿脚儿还算利落,不过手里拿个拐杖,也不是不可以。其实拐杖历来有两个作用,一是真当一条腿使,走路柱着,为的是稳当。还一种则只是一种装饰,或者叫派头儿,拿在手里可以柱,也可以不柱,但有这么个东西,看着就气度不凡。张少山觉得,如果给师父买个拐杖,这两种功能都可以用上,一来手里有这么个东西,走路能保险一点,二来师父也到了这个年纪,拿着也好看。这是一个专卖木雕制品的铺子,张少山进来,一眼就看见在角落里放着一个竹子编的箩筐,筐里插着一堆拐杖。这些拐杖都是木制的,拐杖头上有雕着鸟的,也有雕着兽的。其中一根比别的都长,高出一大节儿,张少山走过来,抻出一看,是一根“龙头拐杖”,雕工也挺细。于是问铺子里的人,这拐杖要多少钱。一个人过来说,220块。张少山一听,差点儿给气乐了,这人好像看见了,就奔着自己兜里这点钱要的,如果留出回去的车钱,也就是220来块钱。于是就想再划划价儿。但这人看出来了,没等张少山张嘴就说,不打价儿,这东西稀罕,整个儿这条街上也就这么一根,你要是要,220块钱拿走,不要就算了,一分钱也别划。
张少山无奈,只好给了钱,就拎着这根拐杖出来了。
买了可心的东西,心里还是挺高兴。但这时再想,如果再给金毛儿修这笙,也就肯定得动用老婆偷出来的这300块钱了。也就在这时,张少山的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等见了师父问一问,如果怹有修笙的地方,也许还能省点儿钱。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快12点了,就赶紧给师父打个电话。胡天雷已经起了,听说话的意思,正要出门。张少山知道,按师父的习惯,这会儿是刚在家里吃了午饭,应该去浴池泡澡了。果然,师父在电话里说,干脆,跟我去泡个澡吧,一边儿泡着,有吗话咱爷儿俩再说。张少山这会儿还空着肚子,一泡澡非晕了堂子,于是赶紧说,我就别泡了,等您泡完了,我再去见您,有点事想跟您商量。
胡天雷问,今天住下吗?
张少山说,不住,跟你说完事,我还得赶回去。
胡天雷说,那我也甭去了,就在家等你吧。
又问,吃饭了吗,来家里吃吧,我让他们给你做点儿。
张少山赶紧说,我吃完了。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张少山在街上站了一下,心里琢磨着,自己的这顿午饭怎么吃。把身上的钱掏出来数数,那三百整钱不敢动,剩下的零钱,留出回去的车钱,也就剩三块多钱。这三块多钱只够喝碗云吞或老豆脑的,可在天津这地方,云吞和老豆腐只有早点铺儿才卖,这会儿已是中午了。有心买瓶矿泉水,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馒头吃了也就算了。可再想,就这么站在大街上啃干馒头,让人看了不太像话,自己又不是盲流儿,现在已经没这么干的了。又想,这会儿要是有个卖羊汤的地方就好了,天津人爱喝羊汤,街上这种小铺儿应该不少。朝前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个小门脸儿,是个卖羊杂碎和羊汤的地方。张少山走进来,问小老板,羊汤多少钱一碗。小老板说,看你要吗东西了,羊肚儿羊肺羊肝儿羊脸儿,价儿不一样。
张少山问,光要羊汤呢?
小老板看看他,没这么要的。
张少山说,我就这么要。
小老板又愣了一下,不太高兴,但还是说,你给一块钱吧。
张少山一听挺高兴,本来这顿午饭的预算是两块多钱,现在一块钱就解决了,这样一会儿回去的路上,还能买瓶矿泉水。羊汤端上来,张少山坐在门口的桌上,从包里拿出馒头。麻脸女人心很细,怕路上馒头脏了,特意用一块冷布包起来。这时,张少山把这馒头包儿放到桌上,打开冷布,拿出馒头,就一块一块掰着泡在羊汤里。小老板在旁边看着挺新鲜,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馒头,快赶上碗口大了。一个馒头刚泡了一半儿,碗里的羊汤就没了,都让馒头吸进去了。小老板又给端来一碗,放在旁边。张少山抬头刚要说话,小老板说,这碗是送你的。说着就乐了,你这馒头个儿太大了,一碗哪够,吃吧,不够再给你盛。
张少山也乐了,虽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带出谢的意思。
午饭把两个馒头都吃了,还挺舒服。张少山打着饱嗝儿出来,就奔师父家来。
胡天雷正等在家里,还特意把谭春儿也叫来了。一见张少山就笑着说,知道你一来,准有事,我把春儿叫来了,有吗事儿,让他去办。张少山先把在鼓楼文化街买的这根龙头拐杖给师父,说这是给师父77岁大寿的礼物,就是个心意。胡天雷接过来一看,高兴地说,好啊好啊,这东西我喜欢,可我柱着它出去,怎么有点儿佘太君的意思啊。
说着,几个人就都笑了。
张少山这几天在村里忙得晕头转向,这时一见师父,心就定下来,也感觉踏实了。于是没再扯闲话,先说明来意,又把西金旺的“幸福拱门文化节”是怎么回事,第一届怎么办得不成功,现在由镇政府主导,又要办第二届,而且还在西金旺办,怎么来怎么去都详细地跟师父说了。胡天雷听得很认真。等张少山说完了,才问,你这次来,想让我怎么帮你?
张少山这才说,这回的文化节开幕式还有演出,镇里让我组台。
胡天雷一听就笑了,这事儿简单。
张少山说,简单是简单,可要说麻烦,也挺麻烦。
然后问师父,还记不记得,村里有个叫金尾巴的。
胡天雷想想说,记得,会吹唢呐,他在村里不是还有个响器班儿吗。
张少山就把金尾巴前一阵怎么在茂根的饲料厂烧锅炉,怎么遇到别扭事儿喝大了,把锅炉烧炸了引起火灾,自己觉着没脸在村里呆了,一跺脚跑到天津来,前前后后的事都对师父说了。张少山说,这次的文化节如果金尾巴在,让他的响器班儿做班底,您这边再带几个节目过去,这个台也就撑起来了,可他这一走,响器班儿也散了,总不能从天津这边弄一整台节目过去。胡天雷说,这不叫事儿,弄一整台就弄一整台,没吗大不了的。
谭春儿在旁边说,也不行,如果咱去撑一台节目,不成曲艺专场了。
胡天雷笑笑说,脑筋别太死了,带几对儿相声过去,再叫上几个唱鼓曲的,别忘了,学和唱是咱的基本功,哪个不能唱两口儿,伴奏又是现成的,唱几个流行歌曲还叫事儿。
谭春儿也笑了,说,还真是。
张少山一听,心才放下了。
接下来就是具体的事了。张少山跟师父商量好,等文化节的具体时间定下来,到开幕那天,镇里来车接演员。胡天雷说,能接最好,如果实在不方便,这边想办法也行。这时张少山又想起一件事,对师父说,镇里的领导还交待了,要为这次的文化节想个吉祥物。
胡天雷想想说,这还不简单,这个文化节既然跟猪有关,弄个猪八戒不就行了。
张少山一听立刻连点头,说行,还真行!
一边说着就乐了。
接着才想起来,还有给金毛儿修笙的事。张少山不好意思说自己没钱,只是说,在天津不熟,不知去哪儿修。谭春儿在旁边一听说,这个容易,团里伴奏有吹笙的,自己都会修,给我吧,我去找个人给修上就行了,不过得先放下,去演出那天,再带过去。
张少山连声说,行行,这个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