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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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山这天上午也连着遇到两件事,两件都是高兴的事。

先是一大早接到镇里文化站的电话。电话是老周打来的,说有急事,让他马上到镇里来一趟。张少山正打算去金毛儿的家,这几天金毛儿因为要进槿麻加工设备的事,跟他爹的意见不一致,爷儿俩干起来。这个早晨干脆就吵翻了,金毛儿的爹一气之下,要把金毛儿从家里赶出来,爷儿俩散伙,个干个的。金毛儿一见自己的爹倚老卖老,跟自己犯浑,只好向村长张少山求助。张少山这时正急着要去金毛儿的家里救火,一听老周说让他去镇里,就问,下午行不行。老周说不行,事儿挺急,而且还不是他找张少山,是马镇长,这会儿马镇长正等着。张少山一听,这才先放下金毛儿家的事,赶紧奔镇里来。

老周一见张少山来了,顾不上说话,就和他一块儿来到马镇长的办公室。马镇长正接电话,见张少山来了,赶紧把电话里的事说完,然后笑着说,这回咱这第二届“幸福拱门文化节”真是没白搞啊,不光是大获成功,这文化节的附加值还一直在增加。

张少山一听马镇长这没头没脑的话,问,怎么?

马镇长这才告诉张少山,今天一大早就接到县文旅局的电话,说是徐副县长建议,是不是把梅姑镇的“梅姑彩画”列为县级非遗项目,所以,让梅姑镇这边赶紧准备相关材料,然后报到文旅局去。马镇长说,你说,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

张少山一听也立刻兴奋起来。如果这“梅姑彩画”真能申报成功,列为县里的非遗项目,这就不光是老丈人张二迷糊自己的事了,后面就可以借这机会把事情做大。马镇长又说,老周也跟我说了他的想法,我觉得思路挺对,如果真能实现,应该很好。

说着就对老周说,你具体说吧。

老周的想法很简单,现在听县里文旅局的口气,这次申报应该没问题,如果真能申报成功,索性就在东金旺搞一个“梅姑彩画工作室”,再让张二迷糊收几个徒弟,既然是非遗项目,就得培养传承人。后面如果再有哪个文化公司感兴趣,愿意合作,张二迷糊也就可以用这个工作室的名义去合作,这样一来,以往一些不好解决的问题,也就都解决了。

张少山一听老周的这个想法立刻连连点头说,好,这就更好了。

马镇长说,一大早急着把你叫来,就是让你配合老周准备材料。

又说,赶紧把材料弄好,咱得趁热打铁,别让这事儿凉了。

张少山说,镇长放心吧,这么好的事,不会让它凉了。

说完,就和老周出来了。

张少山在回村的路上,茂根的电话又打过来。

茂根在电话里问,您在哪儿?

张少山说,刚从镇里出来,正往回走。

茂根说,行,我等您回来吧。

张少山问,有事?

茂根说,有点事。

张少山一回村,就径直奔饲料厂来。茂根一见他,就把这次去天津的农林大学,牛大衍教授跟他说的,要在饲料厂建实验室,后面还要搞一个学院的实习基地,都对张少山说了。张少山一听这才明白,原来这个牛大衍教授上次带人来考察,是为这事。立刻高兴地说,这可是咱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啊,请还请不来呢,需要村里怎么协助,只管说!

茂根也很兴奋,说,这两天他们就来人,具体商量后面的事。

张少山从饲料厂出来,一边往村委会走着,自己忍不住哏哏儿地笑出声来,心想,应该看看黄历,今天到底是个啥日子,怎么好事儿都赶在一块儿了。正走着,又咯噔一下站住了,这才想起来,金毛儿家的那边还有一档子事。金毛儿种槿麻种得挺好,而且在他的带动下,村里还有几户也一块儿种,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气候。但这两天,这金毛儿好好儿的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跟他爹干起来了,而且听他在电话里的意思,爷儿俩已经闹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张少山想了想,就给金毛儿打了个电话,问他,这会儿在哪儿。

金毛儿显然还在气头儿上,在电话里说,在东头的槿麻地。

张少山立刻又奔村东来。

村东是一片洼地,靠着东引河。东引河是一条行洪河道,平时水很少,但是到了汛期也有漫堤的时候,渐渐就冲成一片低洼坑地。这里种别的作物不行,却最适合种槿麻。这一来,村里的几个槿麻专业户通过土地流转,就都集中到这边来。

金毛儿没干活儿,正闷坐在垅沟边上。张少山一来就说,我那儿还一堆事儿呢,你快说吧,这槿麻种得好好儿的,也快收了,怎么爷儿俩又闹起来,这咋回事啊?

金毛儿还没说话,眼圈儿先红了,吭哧了一下才说,其实这事儿也不怨他爹,可再想,也不怨自己,所以越想越糊涂,闹得这么热闹,说来说去却是打的一场瞎仗,也说不出到底该怨谁。张少山一听就乐了,哼一声说,没别的,我看就两样,要么是撑的,要么是闲的。

金毛儿没好气地说,我看也是。

金毛儿告诉张少山,起因就是这个槿麻。现在眼看槿麻已到快收的时候,就该想后面的事了。金毛儿在此之前虽没种过槿麻,但别人种,也见过,知道这槿麻收上来,剥比种更麻烦。槿麻从地里割了得先打成捆,然后扔到水沟里泡,叫沤麻。至少得沤一个月,等把麻皮沤熟了,再捞出来。这时的槿麻已沤得又腥又臭,而且还脏。剥麻,也就是把麻皮从麻秆上扒下来,这种活儿也就可想而知,不仅脏臭,效率也低,剥一天槿麻人就要不得了。金毛儿一直跟着张伍村的张凤祥学搞槿麻产业,后来虽然因为他女儿张保妍的事发生点令人尴尬的不愉快,但和张凤祥还一直保持着师徒关系。这一阵,张凤祥的槿麻企业升级改造,正准备更新设备,原来剥槿麻的机器淘汰下来,就说,让金毛儿随便给几个钱,拉走就算了。又说,如果金毛儿手头紧,就先用,等有了钱再给。金毛儿对张少山说,人家张凤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要人家怎么样。可他爹一听却坚决不干。他爹认为,这是张凤祥在动心眼儿,他淘汰下来的这些烂设备已经没多大用处,如果卖给废品公司,也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可现在却想还当成物件儿卖给金毛儿,就算他教金毛儿种槿麻,坑人也没有这么坑的。但金毛儿却不这么看。他见过这些设备,还都是六七成新,人家是因为升级改造才淘汰下来,其实完全还能正常使用。既然张凤祥已经说了,可以先拉来用,这至少先解决了这一季剥槿麻的问题。此外还有一节,金毛儿心里盘算,真把这几台剥麻的机器弄回来,不光可以自己用,村里还有别的槿麻户,眼下也都到了该收的时候,自家用完了还可以租给别人,这样一季下来,也许这几台机器的钱就赚回来了,等于白得。金毛儿对张少山说,可他现在担心的是,他爹这一闹,兴许人家别的槿麻户听说了,已经跑去张伍村捷足先登了。

张少山一听就笑了,说,这不是挺好的事吗,情理也清楚,你爹不同意,他有毛病啊?

金毛儿哼一声,我也怀疑,他大概是老糊涂了!

张少山乐呵呵儿地说,这不叫个事儿,也值当的你们爷儿俩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说着又一拍金毛儿,你该干吗干吗,这事儿,我去跟那个老糊涂说,只要觉着合适,就别犹豫!

说完嘿嘿一笑,就起身回村来了。

张少山一路往村委会走着,心情更好了。过去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穷家难当。自己这一村之长,也就是顶个名儿,手里没钱,也就没人拿着当回事。现在眼看着把一个一个困难户都扶起来了,自己再说话,也就硬气了。金毛儿爹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顺南不顺北,用张少山的话说,是宁死爹不戴孝帽子的宁丧种,只要他认准的事,还别说九头牛,就是九台农用车也拉不回来。可现在,他张少山就敢说这话,我去跟他说,看他敢不听!

但张少山并不知道,这会儿,金尾巴和田大凤正在村委会等他。

金尾巴一大早就来村委会找张少山。副主任金友成告诉他,少山主任一早就让镇里叫去了,看来是有急事。金尾巴一听就回去了。将近中午,又来了,这回是带着田大凤一块儿来的。金友成说,少山主任回是回来了,可一回来又去饲料厂了。金尾巴就坐下了,对身边的田大凤说,咱等他。田大凤嗯一声,也在金尾巴身边坐下了。金友成一看,金尾巴这阵势有点不对。金友成自从金尾巴这次回来,还没怎么跟他接触过,不知他现在是怎么回事,就试探着说,你给少山主任打电话问一下,别这么干等,他万一还有别的事呢。

金尾巴说,不怕,再有事,他也得回来。

金友成说,那可不一定,要是晚了,他也许就直接回家吃饭了。

金尾巴说,他吃了饭,也得来。

金友成一听金尾巴这话头儿越说越不对,就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给张少山打了个电话,问他这会儿在哪儿。张少山说,正往回走,马上就到村委会了。

又问,有事?

金友成说,金尾巴带着他那个小对象,一直在这儿等你呢。

张少山哦了一声。然后就一步迈进来。

金尾巴一见张少山回来了,就起身迎过来说,村长,我可在这儿等你一上午了。

张少山先抓过桌上的水壶,对着嘴儿喝了几口凉水,然后才回头说,啥事儿,说吧。

金尾巴说,这事儿说大不算大,可也挺急。

张少山乐了,别这么腻腻歪歪的,直接说。

金尾巴这才说,我想,让您帮着贷点儿款。

张少山一听,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又噗地吐出来,看看他说,你要贷款?

金尾巴说,是啊,怎么了,我不能贷吗?

金尾巴这次回来很低调,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后面的打算。当然,他不说也有自己的想法。梅姑河边有句话,麻袋片儿上绣花,底子不好。自己当初去天津,从村里是这么走的,况且在村里时也是整天游手好闲,在这方圆左近都出了名,这次回来,就是真想干事,也得先干后说,干出一步,再让人看一步,没到哪儿先把大话吹出去,不光没人信,也没意思。但他闷着不说,张少山也就并不知道,更不清楚他这次回来究竟有什么打算。这时一听要贷款,就扑哧乐了,说,你眼下这酒是戒了,可贷了款一有钱,说不定哪天又想起来了,这点儿钱还不够你喝的。一边说着,就把自己也逗得哏儿哏儿地乐起来。

但他并没注意到,这时,金尾巴的脸已经黑了。

金尾巴看着他,问,村长,你这话是啥意思?

张少山还沉浸在自己逗的哏里,乐着说,再说这银行也不是我开的,我说贷就贷啊?

金尾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刚才说的话,是啥意思?

张少山一愣,这才看出金尾巴的脸色不对了。

金尾巴说,贷款喝酒?天底下有这么二百五的人吗?就算真有,你觉着我是这种人吗?

张少山一听,心里也不悦了。现在已不是从前,这段时间,自己不光在镇领导的面前越来越有面子,在村里的人气也越来越高,男女老少,还没有谁敢在自己面前这么说话。于是也把脸一沉,硬邦邦地说,喝不喝酒是你的事,这款,我没法儿帮你贷。

金尾巴一看张少山掉脸儿了,干脆也把脸一抹问,为啥?

张少山说,不为啥,我说没法儿贷,就是没法儿贷,你有辙你自己想去。

这一下金尾巴不干了,一嗓子嚷起来,我自己贷去?你这是当村长的说的话吗?!

张少山反问,我怎么说话?

金尾巴说,我告诉你,要比犯浑,小爷我比你内行!

张少山冷笑一声说,这我当然知道。

金尾巴说,你这一碗水,得端平了!

张少山一听这话更火儿了。当村干部的都有个毛病,别管为什么事,你跟他吵,怎么吵都行,骂他的祖宗都没关系,但最忌讳说他一碗水端不平。这时一听,歪起嘴哼一声说,好啊,你说吧,我这碗水怎么没端平了,只要拿出证据我让贤,这个村长你当!

金尾巴问,二泉当初贷款,是不是你给跑的?

张少山说,是!

金尾巴又问,茂根贷款,是不是你给办的?

张少山又说,没错!

金尾巴说,凭啥他俩能贷,到我这儿就不行?

张少山说,他俩一个办猪场,一个办饲料厂,都是正事儿!

金尾巴立刻反问,可你咋就知道,我贷款不是正事儿?

金尾巴的这句话,就说到根儿上了。张少山这段时间也是一直顺风顺水,有些让胜利冲昏头脑了。其实这会儿跟金尾巴说话,从一开始就有毛病。金尾巴提出要贷款,应该先问清楚,他贷款的用途是什么。国家放贷有很严格的规定,如果确实有项目,就要说出这个项目的具体内容,然后根据这项目内容,经过审核和各方面评估,最后才能决定,这个款究竟能贷还是不能贷。可张少山一听金尾巴说,就用老眼光看他,还说了一堆不着四六儿的话,金尾巴也不是好脾气,当然就急了。其实金尾巴这次回来,张少山已经感觉到了,他虽然只出去几个月,但跟走之前确实不一样了,不光是把酒戒了,人也沉稳了,看着心里有事儿了。男人心里一有事儿,也就显得有城府了。可这时,既然话已僵到这儿了,自己作为村主任,当然不能再服这软儿。于是索性咬着后槽牙说,我说不能贷,就不能贷,你想找谁找谁去!这一下金尾巴真急了,使劲一蹦说,我还告诉你张少山,没你这臭鸡蛋,小爷我照样打卤儿!

张少山一听也急了,啪地一拍桌子喝道,你跟谁充小爷?!

可说完又一想,他自称小爷也没错,论辈分,他还真是自己的小爷。一下又噎住了。

这时,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田大凤也站起来。。田大凤自从跟了金尾巴,所有的是非观念就都以金尾巴为准,只要金尾巴认为对的,她就认为对,金尾巴认为错的,她也认为错。现在金尾巴跟张少山吵成这样,她自然坚定地站在金尾巴一边。于是噔噔地走过来,也一拍桌子扯着山东章丘的口音冲张少山嚷道,我也告诉你!别人怕你,小奶奶不怕!你不就是个破村长吗?不给贷款拉倒!你家小奶奶在天津卖大葱卖几年了,没贷款,也照样儿卖!

张少山一听回过头,瞪着田大凤,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没想到,这个从山东小丫头竟然也敢在自己面前这么说话。这时田大凤又一哼,你甭瞪我,小奶奶不怕你!

然后一拉金尾巴,别求他了!咱走!

说完,俩人就一撅一蹦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