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隐恩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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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警察,职业要求我学会对蛛丝马迹进行分析推理。

马福禄说,当翠萍来看我爸爸时,是“大胡子挡了驾”;而大胡子所长很内疚地宣称,“对不起你爸爸”。还有,据我爸爸说,他在1959年突然调到分局行政科去了,从此中断了对冯静波的调查。“突然”这个词用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奥妙么?

把以上情况综合起来,我编造了一个故事。但是我敢说那不完全是编造,它符合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我说它是编造是因为没人对我说起那些往事,他们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提起它。

我认为,翠萍再次来看我的爸爸一定是在“大炼钢铁”的炉火刚刚熄灭时的事情。那时尽管人们仍热血沸腾,但饥荒已经在阴暗处磨拳擦掌了。对于象翠萍这样历史不明不白的人,饥荒也许会来得更快些。她来看我爸爸,一方面是感恩,另一方面也许是寻求进一步的授助。

总之她一定是疲惫不堪地来到派出所的,也一定是趁天黑了街坊们都回家吃饭才出现在这一带的。在我印象中她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并不想给我爸爸找麻烦。

我想她肯定又是蹲在派出所门边,企望碰到我爸爸,可惜的是走出来并一眼认出她的不是我爸爸而是大胡子所长。

“你在这儿干什么?”大胡子一定很惊异也很不高兴,一定把那个“你”字说得很重。

翠萍一定很慌乱,她绝对抗不住大胡子的审问,于是如实招来。

大胡子当时会想什么?他一定会想这可不是个事儿,一定会想小肖表现不错又正谈恋爱——我母亲当时是这个所的内勤民警可不能为这么个女人毁了,一定会想阶级斗争时刻都在考验着我们民警我们要经得住考验……

总之,他绝对是为了我爸爸好。

于是他说小肖不在这儿,早调走了。”

翠萍一定会问:“调到哪儿去了?”

大胡子也一定会回答:“不知道。”

这回答一听就是假的,会有民警调动所长不知道的么?可大胡子是个爽直粗犷的人,他不考虑这么多。而翠萍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不再问。

不,不对,这故事不该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大胡子今天不会感到内疚。他为什么内疚?他无非是为我的爸爸拒绝了一个可能会带来麻烦的客人罢了,他的行为今天说也没什么大不对。他的内疚一定有别的原因。

我继续思索,继续编造。

对,那翠萍知道了大胡子在骗她之后会怎么办呢?她一定不会走,一定仍在四周徘徊,直到我爸爸从派出所里走出来……

哦,那一盏红灯之下,走出来的爸爸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命运中的又一个转折。

他一定吓了一跳。脑子里也一定掠过各式各样的想法。可他到底还是站住了,听那个女子说什么。这或许是因为爸爸那小知识分子的善良。

当时翠萍羞红了脸儿。她垂着头表示了感谢,又吞吞吐吐地讲了这几年的境况。她说的农村情况一定让爸爸心惊肉跳,可也听出她还饿着。于是爸爸截住她的话头,带她去吃东西。

他们那晚吃了什么?馄饨?火烧?豆腐脑?

反正不会是别的东西,尤其不会是“生猛海鲜狗肉汤煲”之类。

我相信老爷子是一片真诚,他不会也不可能有什么想入非非之处。他是个人民警察,他只不过把这女子归于人民之列,他在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

哦,我可尊敬的父亲。

而大胡子显然没把这女子看做好人。我想他一定知道了那晚我爸爸和翠萍的行踪,他考虑这样不好,于是向分局汇了报,我爸爸也就莫名其妙地到行政科去清点桌椅板凳了。

这便是大胡子今天内疚的原因。

这也说明今天他修正了对那女子的看法。

对一个人的认识和判断有时是要经过漫长年月的。

以上的故事虽然是我的推理和编造,可我相信它八九不离十。我判断不出我的爸爸对调动的原因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惋惜,为不能直接与冯静波较量惋惜。他判定那家伙一定会跳出来破坏大跃进的,看那家伙每天积极地在街道食堂和小高炉干活就是兆头。然而我爸爸很沮丧地告诉我冯静波后来又立了一“功”,他抓住了个到食堂偷粮食的盲流……那时我爸爸已调到分局去了。

于是我知道我爸爸又输了一着。

可老爷子并未为这失败而动摇,他认准了追踪的目标便锲而不舍。他说他有一天他准确地记得那是1957年6月20日——他发现冯静波在偷偷看一张废报纸。那报纸上登了右派攻击共产党的言论,可不知让谁包了油条之类的东西之后扔到巷子里。冯静波就站在院门口斜着眼睛看……“可他说他是不识字的,懂吗?”爸爸向我说起这事时反复强调。

对翠萍的怜悯和对冯静波的追踪构成了一个昨天的青年民警、我的爸爸的形象。这形象既清晰又复杂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使我陷入苦苦的思索……

11

出事了。

毛四林病危。

这猴头猴脑的小老头儿在自己的小杂货铺里摔了一跤,摔倒时碰翻了那一大堆鸟笼子,大概当时他正在喂鸟。鸟笼子砸到他的身上,鸟们便在他渐渐瘫软的身上乱叫乱蹦。人们发现他时他已昏迷。

奇怪的是他的邻居把消息通知了我和我爸爸。

我赶到医院去,在走廊上碰到老爷子。

“甭进去了,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我爸爸说。

走廊很昏暗,只有尽头处的一扇窗子有夕阳泻进来,给老爷子和他的轮椅勾出一个金色的轮廓。我望着他的侧影,仿佛突然发现他很老了,那种年轻时肯定有过的潇洒气质已**然无存。他现在只不过是个残废老头儿。我每天和他一起生活服侍他孝敬他,可我真了解他多少呢?

昨天和几个派出所的年轻哥们儿喝酒,他们还说听说你爸爸特倔,一辈子恨一个人至今不改,调查来调查去结果还是瞎掰。”我当时懒得说什么,便随口附和:“没错,老爷子就是瞎掰。”

可我为什么不反驳他们呢?

我看着我的老爸爸,心里翻腾着许多无头绪的话。

“你吃饭了么?”是爸爸在问我。

“吃了。”我回答。

我们父子之间通常就是这么简单地一问一答,用这种方式传达情感。只有谈起冯静波,爸爸的话才多起来。

可我至今没告诉他关于那位台胞的消息。

老爷子看看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摇动轮椅准备走了。

“毛……他不要紧吧?”我冒出一句,似乎刚想起我是干嘛来了。

“谁知道……生死对于他无所谓了,那么多年……”

“您对他……是同情吧?还是……”

“嗯?”老爷子盯住了我,我却把眼睛挪向窗外。

“你当警察时间还太短……”许久,我听见他说,“警察不是石头,警察……恨什么爱什么都……”

“那您……恨毛四林还是爱他?”

“他走过错路,可他现在规矩做人……假如冯静波坦白自首接受法律制裁,那么……”

又是冯静波。可老爷子的话使我感到新奇,他从未说过类似的话。他会放过那个瘦瘦高高、似笑非笑的家伙么?那又何必四十年念念不忘苦苦追踪呢?

“我怀疑他不是为了我自己。”他闷闷地补充一句,他的语气他的姿态都告诉我他很累了。

12

那晚我守护了昏迷的毛四林一夜清晨我疲惫不堪地走出医院。我突然发现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

他盯着医院的楼房,手里攥着俩大铁球。

我想:他为什么来?他会进去么?可我太累了,我的思维迟钝起来,我只想去睡觉。

可我命里注定睡不了觉。当我回到派出所正想扎进我那小小的宿舍时,高所长拉住了我,“来。”他朝他的办公室呶呶嘴,一脸的庄重和神秘。

“我没犯错误啊……”我装着傻和他开玩笑,可一进他办公室的门就真傻了。

一对老人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凭直觉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和她……

13

我仍要讲过去的故事。

当我的爸爸忍受着丧妻失子的痛苦和断腿上的疼痛躺在农村卫生院之日,也是我们家被厄运所笼罩之时。没有人理我和我的奶奶,我和奶奶象一老一小的两棵树,在风风雨雨中苦苦挣扎。

这一阶段只有两个人来偷偷地看望我们。

一个是过去的洋车夫,当时的公共汽车司机。

洋车夫是每年都来一趟的,那是他院里那棵大红枣熟了的时候。这次他来时仍带了枣,却很少,他叹着气说:“没心思拾掇,今年就没怎么挂果……”我奶奶接过那枣,落了泪。洋车夫说:“我没什么怕的,工人阶级,您有什么事就找我。”

另一个来看我们的是冯静波。

关于他的到来我印象深刻。其实当时是深夜我已经睡觉因此我至今没见过这个家伙,我的印象是从奶奶和爸爸的多次讲述中得来的,我和他们一样对这家伙的到来有一种疑惑与耻辱、气愤交织的感觉。

他进门时并没报姓名,他只说他是爸爸原来管界的居民。奶奶自然而然地从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为他端来茶水。

“老肖好么?”他问。

“好什么啊,腿坏了……”奶奶红了眼圈儿。

“他……怎么弄成这样?”这明明是探风。

“去查个什么人……他这人呀,就知道工作。人家都不让你干了,你可还干个什么劲儿呢!”

冯静波不再说话,捧着那一杯温热的茶水出神。奶奶后来说当时觉得这人挺怪,他不多说话,光想事。

这很引起我的兴趣。这个神秘的人在我家里触景生情想到了什么呢?

许久,他放下茶杯,缓缓摸出5元钱钞票,塞到我的枕头下面。

“哎呀,这可……”奶奶忙去推辞。

“没什么,应该的。”说完他飘然而去,还是不说姓名。

“您贵姓?”是奶奶追出门去问。

“冯。”门外扔来一个字。

爸爸管界只有一个姓冯的。

当问题“基本查清”的爸爸拄着双拐回到家里,奶奶向他讲这件事时,他脸上泛起了愤怒的潮红。他没说话,径直去了小芝麻巷15号。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

望着爸爸拍到桌上的5元钱,冯静波淡淡地笑了:“老肖,这是干嘛?我是给孩子的。”

“谢谢。”爸爸的话显然是从牙缝间咬出来的。

冯静波垂下头,手里摆弄着一个纸匣子——他一直靠给街道工厂糊纸匣为生,半晌才说:“老肖,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可我真不是坏人。”

我的老爸爸当时可能没想到对手会这样单刀直入,他愣了一下,,而且也确实无法说什么,他没有证据可以打倒对面这个人。他叹了一口气,扭脸要走。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坏事么?”姓冯的又把话逼上来。

“……”爸爸咬着牙。

“我拥护共产党啊……”

爸爸在一瞬间动摇了么?我猜他会动摇那么一下的。是啊、断断续续查了这姓冯的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可……他历史上可能会有污点,可他一定会是特务么?

“**”前夕,上级通报说国民党特务机关在呼叫潜伏本市的特务5182号,已是行政科长的爸爸把冯静波做为嫌疑线索反映给了政保科。可惜,工作还没开展,政治风暴降临了……

“难道真是命里注定查不清他么?”爸爸扼腕而叹。

人是有一种逆反心理的。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越干不利索的事越想去干。难道爸爸对冯静波的追查也是如此?

那天他们面对面时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可怜的老爸爸后来一定会想起我的妈妈和哥哥,他的悲愤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觉悟和纪律的约束,他一定会把拐砸到冯静波头上。

他在那小院里一定感到无法再呆下去,他愤而离去。

他一定在那时下定了决心,那瞬间的动摇一扫而光。

当一切都结束所有问题都平了反之后,架着双拐的爸爸坚决要求回公安局工作。

可是他终于还是倒下了,终于无可奈何地坐上了轮椅,……我那可怜的爸爸!

14

我陪着两位老人站在“四阎王”旧宅院的大槐树下。

他们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大槐树在风中沙沙述说。

“四十多年了……”老头儿感慨。

“……”老太太抹着限泪。

这院里住的都是新住户,住得最长的不过十几年,他们当然不知道“四阎王”是何许人,他们有几分好奇有几分冷漠地望着这对反差极强烈的老人。

男的,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海外来客。

女的,虽穿了新衣服,却遮不住满面的苍桑。

我几乎怀疑她不是翠萍,她和我印象中的女子相差太远。可她又确确实实是翠萍,看老头儿对她那份绵绵情意还不肯定么?

他们瞒跚着一步三回头走出院门。

男的说:“你记得么?我借来的那本《家》,不敢让父亲看见,就放在你那儿,有机会就去翻几页……”

女的点头:“看了就给我讲,讲觉慧和鸣凤……”

我在他们后面听着大受感动,我觉得我对他们有了新的认识。我也仿佛感到我在长大,一向在我脑海里模模糊糊的爱情突然间生动起来。

我们缓缓走在小巷里,历史又悄悄地包围了我们。我想起曾在这历史中生活的爸爸,他老人家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也有过相似的爱情么?

母亲的印象早就在我脑子里模糊了,她现在只是一张挂在老爸爸床头的照片。我发现爸爸睥前和醒后都要向那照片看上几眼,仿佛是一种老夫老妻间的无言交流……

“小肖……同志,你父亲是……吧?”

小心翼翼的问话把我从遐想中唤回。我抬头,只看见两位老人微驼的背。可我相信我听到的不是幻觉。

“是的。”我回答。

“我……能不能见他一面?”仍不回头,但话很诚恳。

我沉默,掂量着话该怎么说。

“有个人……让我带封信……给你的父亲。”

我一愣,但我立刻反应了过来——我的反应从没这样灵敏过,我的心怦怦跳着,血液从四肢开始向头部集中,我脱口而出:“冯静波?”

老头儿缓缓地回过头来,满脸是庄重和肃穆。

老太太也回过头来,泪光闪闪的。

于是我知道他们明白一切。

“不!”不知道为什么我断然拒绝。

15

我仿佛看到我的爸爸在深山老林中艰难地跋涉。

没有路。大概是他迷失方向偏离了路。他在树、藤、草、石之间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非常静,只有偶尔一声鸟的怪叫和他脚下枯枝的断裂声。看不见天,被树冠遮住了;也辨不清地;那里都是丛生的荒草和荆棘。偶尔有一块突兀的巨石,冷冷地横在他面前,让他又流一身汗又蹭破几处皮肉。

他不会有太多的物质准备,他是从监督劳动接受再教育的村子里偷偷跑出来的,顶多揣两个窝头一把手电和几张钞票。他乘长途车,又搭了一段马车,然后进山……

他是不相信那叫冯家台的小山村已经不存在了么?

他是不相信没人会告诉他关于冯静波的本来面目么?

这一趟冒险行为十有八九注定会白白地浪费精力,而且百分之百注定回去会受到严厉批判,可我的老爸爸仍然义无反顾!

天渐渐黑了,山林间腾起阴森森的雾气,从没进过山的他感到恐惧了么?

他一定加快了脚步,他想争取在天彻底黑之前找到人家。他的目的几乎达到了,因为他看到在雾中升起一股显然浓淡不同的烟气,也闻到了一丝饭烧焦了的糊香味儿。他兴奋起来,几乎是雀跃了,但就在这时候一脚踩空……

山,对于他来说确实太陌生了。

其实他的腿应该能治好,可那个年月,那种身份……

那是他命运中的又一次转折,犹如鹰折断翅膀。

16

肖先生:您好。

几次提笔又几次犹豫,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昨夜窗外凄风苦雨,于雨声中却突然下了决心,这一番心里话不吐何快?不吐何安?

你我周旋多年,当我踏上飞机舷梯离国漂泊时心头确有一种轻松之感。我这些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食而无味,寝不能安,这一奵部在郡一瞬之间解脱了。

但随之而来又是一种自疚的折磨,为了我你多年辛劳丧妻失子身患残疾,实在使我不安。按说各为其生,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可说?但那种折磨却不肯逝去,扪心自问这是怎么了?

近来大概因为年已古稀之故,常于无人处把往事揣摸,思来想去便恍然而悟,原来使我不安使我自疚的仍然是肖君你。你铮铮铁骨,耿耿忠心,矢志不渝;反衬得我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猥猥琐琐。惭愧!在对手面前我从未认输,可君这样的对手使我佩服也使我渐醒。还千下去么?每每问及自己便冷汗淋淋。我感到我竟然在对手靣前悟出些做人的真谛了。

时至今日我唯有在君面前低头,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你是对的,我是奉命潜伏的军统分子,代号5182。毛四林和“四阎王”确实是上峰特意安排的牺牲品,抛出他们为的是掩护我长期潜伏——如此做法,今日想来实在惭愧。“四阎王”血债在身,似罪有应得,而那小毛四林,无冤无仇,唉……往事知梦,不可尽述矣!只是我遇到了你,我的一切计划都在君的眼前粉碎。坦白说近四十年我从未做过按上峰指示读做的事情,我悄悄地让他们以为5812已经成仁。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每每从恶梦中醒来,冷汗犹存,战栗不已,岂敢轻举妄动乎!

特别是岁月流逝,年龄渐老,过去那一份舒心便也渐渐淡了。常常扪心自问,那问题又常常把我自已吓倒。如:有君这样忠诚扞卫者的政府可能够颠覆之?把一个旧中国改变成一个新中国的政党可应该是我的敌人?呜呼,30岁前死心塌地为三民主义征战,70岁时得见海峡两岸气氛缓和而欣喜,大陆潜伏四十年与君周旋四十年我了解了共产党,也佩服了共产党。

家兄在台经商,力促我回台一聚。自知四十年潜伏对国民党来说无功无能,遂落足香港。年已古稀,聊为家兄公司驻港代理,意为两岸贸易奔走,只盼大陆早曰更为强盛,也算洗刷我的罪过。只是累君家破人亡,这笔账又何已还清?只有彻底坦白如上,只求宽恕我这昨天的敌人。

大陆有句名言,昨天已经过去,希望还在明天。不知明天我和君能否携手,为中华民族的前程而言欢也?

切切。

冯静波上

17

老爷子的手颤抖着,把信叠好。

“阎王儿子”——阎伯隐迈前一步,轻声说:“冯先生还有一句话,让我务必代向肖先生转达,强……强调。”

他大概不习惯大陆常用的“强调”这个词。

老爷子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周围所有的人,低声吐出一个字:“讲。”

“他说,他是通过肖先生的所做所为来认识共产党的。”

所有的人——我、我的老爸爸、翠萍、高所长、马福禄和他那大胡子父亲,都为之一震!

我的爸爸潸然泪下。

阎伯隐先生接续说:“肖先生,我也很感动……说实在的,我父亲是共产党杀的,可我当年就对他很不满的,他确实罪有应得。冯静波先生到美国找到我,他讲得最多的就是您的故事。我从没见到一个人会象您这样尽职尽责。我回来,我的妻子也对我讲……”

“别说了!”我爸爸打断了他的话,老爷子的声音很沙哑,“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呆着……”

“肖同志!”那白发苍苍的翠萍迈上一步,“要不是当年你那50元钱我早就……”

爸爸摆手,闭上眼睛。

原来在那个神秘的夜晚他给了这女子50元钱,这在当时可是一个民警一个月的全部收入。我爸爸从没提过这件事是他不愿提么?当年那个月他是怎么生活的呢?我的母亲知道那50元钱的去向吗?

人们悄悄地退出去。

大胡子似乎想说什么,可马福禄紧拉着他的胳膊,他只好咳一声很不忍地走了。高所长似乎也想说什么,可他历来就是个寡言的人,张了几次嘴也没有声音,脸反而涨红起来,跺跺脚也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父子,我们这两代警察。

我们都沉默着。

我知道对于我的爸爸来说现在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他为之追踪了多半生的目标今天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然而却是这样的一种方式。是坦白么?是自首么?无法追究什么,更无法惩罚什么,而失去的则永远失去了……

爸爸能否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此刻一定百感交集,甜酸苦辣汇集在心头,潮起潮落般地冲击他的心……

“你怎么还在这儿?”老爷子突然问道,眼睛还闭着。

“我……陪陪您我说。

“可怜我么?”

“这……”我怎么回答?

屋里渐渐暗了,老爷子和他的轮椅渐渐融入侵来的暮色,变得象一尊一动不动的黑色的雕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到他也许会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呆下去,把一个曾经熊熊燃烧的灵魂铸成冰冷的石头。

他会这样么?

“也许这就是命运……”他开口了,声音很平静,“警察的命运。我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这样也就不是和我周旋那么多年的冯静波了……”

我换了一条腿支撑身体重心,凝神听着。

“我不是为了我而始终怀疑一个人的,这你懂么?”

我想说我懂,可我张不开嘴。

“从穿上警服的那一天起,警察的一切就不再属于自己,它属于……我只是没有想到冯静波是个还算有良心的人……有这个结局,我……死也闭眼了。”

“可……您的腿呢?我妈呢?还有我哥哥……”

黑暗中的雕像抖动了一下。

许久,他喃喃地说:“你妈妈……她也是警察啊……”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涌出心扉,搅起一股热呼呼的浪拍打着我的咽喉。我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我想只要泪水冲破一切阻拦那就什么都不再存在,我一定会觉得非常痛快非常清醒。

18

命运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思忖着走进小芝麻巷,走上我爸爸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小道……

我仿佛找到了某种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