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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璇已经跑出院门了。她摇晃了几步,无力地倚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她垂下头,长发象帘子一样遮住了她的脸。此刻,若是有人从这里经过,一定会把她当成一个女鬼!
四
那小镇上有座教堂,还有一座庙。
她总去教堂。大概因为那张圣母像太慈祥了,她感到一种暂时的解脱。
那解脱实在太短暂了,就象一场梦。而她的梦却总作得很长,而且总要梦见鬼。她在梦里呼叫、颤抖、挣扎……却总也醒不过来。鬼,那么多的鬼!披头散发的、龇牙咧嘴的、牛头马面的、人面兽心的……
奇怪的是,她从没有梦见过神。
她觉得自己是应该梦见神的,因为她认为自己已经信了天主教了。但事实绝非如此,她只是梦见鬼。“你鬼气太重,神也怕你。”那个叫她害怕而她又不得不委身于他的人这样说,边说边贪婪地抚摸着她。那手湿而凉,仿佛是蛇,叫她战栗……
她走在一根独木桥上。身边是滚滚的乌云,仿佛是风暴来临的大海。她听见雷声,她屏住呼吸向前走去。她不敢向两边看,她知道她只要看上一眼就会丧失走下去的勇气。那时她会一歪身,倒向那乌云,让乌云将她整个吞没!走……
向前走……冷汗湿透了衣衫,牙齿咬破了嘴唇,满头的长发被疾风吹散,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走……
“哈哈!快来,我扶您一把?”
有人说话。她猛抬头,看见那龇牙的小老头儿正蹲在桥头!他竟然长了一条狗舌头,长长地吐着,还滴着血……
“鬼!鬼!”她惊恐地叫着。
“您瞧您说的!咱们不是一样的嘛。啊?”老头儿狞笑着,长舌头卷了卷。
“一样?你和我?”
“对对,您和我。不信?您自己瞧。”
她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手,没有皮,没有肉,只是白惨惨的骨头!
“哈哈,白骨精!哈哈……”
“不!不!”她歇斯底里地狂叫,猛地转身想向回走。可她看见,桥这头蹲着他——那个人,那个使她更害怕的人!
“啊——”她绝望了。
她从梦中醒来,浑身湿淋淋的。
夜,很静。
她不动,死人一般地躺着。只有泪水顺着她的眼角静静地向下流着。
多少回这样悄悄地哭泣了?葛璇自己也记不清楚。一个人最难挨的便是深夜,消磨这漫漫长夜的却只有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葛璇懒懒地爬起来,坐着倾听了一下外边的声音。姐姐把宽敞的里屋让给她了,自己带着小凌凌睡在外屋葛健的**;而葛健和马云平,都被轰到单位去住了。她本来想去住饭店,可葛樱不答应,非叫她住家里不可。她知道姐姐疼她,只好答应。
外屋没有一点声音,姐姐睡熟了。
葛璇拧亮了台灯,轻手轻脚地拉过自己的皮箱,从最下面找出一个小日记本。这是她唯一倾诉自己心里话的地方了。那个人曾叫她不要记日记,可她当面答应了却没有执行命令。
她翻开本子,镇静一下自己,默默地看了一下前三天的日记:
星期四晴
他送我上火车。这小人胆子真大,竟然敢跟我到深圳来!也许他是不放心我?不过,他总算给我壮了胆,我一看见罗湖桥头的警察就发抖。说老实话,我真怕这趟回去,谁知道是吉是凶?他答应我回来就给我办长期居住证,我真盼着这一天。
星期五晴
一天都在火车上度过,没劲透了。和我住一个软卧房间的是小个体户,到北京跑买卖。新鲜!
身体不太舒服,躺了一天。我自己知道,还是心里不踏实。这滋味真不好受!
星期六多云
明天就要到北京了。没什么可写的,算了。
葛璇叹了一口气,坐到写字台前开始写今天的日记。从那老头儿那儿回来,她推说头疼就躺下了。现在,已经是近零点了。
星期日晴姐姐的家真好,我真羡慕她。
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尤其晚上去完成他交给的任务之后。我好象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到我是……我害怕。我真想明天就买票回去,可是又不行。我怎么走到这一步了?
笔在纸上停住了,留下一个墨水斑点。
葛璇不想写下去了。她百无聊赖地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她发现一叠纸,上面写满了清秀而略显零乱的字迹。这是姐姐的字迹,她认得。她读了几行,突然吃了一惊,这是姐姐写的入党申请书!
象被开水烫了,她猛然关上抽屉。
姐姐要求加入共产党,而我……葛璇的脑子里闪过一连串的设想,那设想都是可怕的,她知道如果自己的隐私暴露将会给亲人们带来什么!
可我不能不干!不能!
她咬住嘴唇,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她象被什么摧垮了一样,颓然躺倒在**……
“你是党员?”
“怎么,不象?”
“象,太象了!整个一个老正统!”
“我?真新鲜,还是头一回有人送给我这么个雅号呢!”
她和韩剑总是这样,一个倚着窗台一个坐在办公桌后边。她在提货单上签字,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是多么甜蜜的时刻呵……
“你怎么入的党?混进去的吧?”
“部队入的。”
“哼,在部队入党的十个有九个不怎么样。”
“嗬,盖棺定论啊?可万一我就是那十分之一呢?”
“那也不怎么着。党员?现在可不那么……”
她把提货单扔给他。他不去拿,仍然那么站着,可脸上的笑容没了。
“不爱听啦?嫌我落后?”
“有点儿。”
“那你以后别来好了。”
“为什么?我还得来拉货呢!”
门突然开了,探进一个脑袋来。那是她后来的丈夫。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总在这个时刻冒出来,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讨人嫌……
“车装好啦!还聊哇?”
“走!”韩剑吼一声,那脑袋便缩了回去。趁此机会,便有一件什么东西出现在她面前:手套、雪花膏、梳子……还有一次竟是一只刚满月的小猫!没有任何奢侈品,每一件都那么朴素,但又那么适用。
“你怎么不送我一本‘红宝书’?”
“调皮!”
他笑得真美……
丁二爷的一口儿京剧清唱,把葛璇从支离破碎的晨梦中惊醒。“这老家伙!跟猫叫似的!”她嘀咕一句,只好爬起来。
外屋只有葛健一个人在吃早点。
“你怎么没上班?”
“我请假了,去车站提电视机。二姐。”
“哦……叫出租车了?”
“没有。我骑平板车去。”葛健笑了一下,更象个女孩儿了。
“蹬三轮?你可真逗!要在国外,你也该算个警官呢!”
“二姐,我可没那个妄想。在派出所一天忙到黑。蹬三轮也是常事儿,给五保户拉煤、帮菜站卖菜……那回抓了个小偷,我就让他蹬着平板车,我坐着,回派出所了。”
“可怜。”葛璇摇摇头。那种优越感又涌上了她的心头,使她那因没睡好而昏沉沉的脑袋也显得轻松了许多。
“可怜?”葛健又笑了,仿佛有点不以为然。
“小健,你好好复习一下功课,还是去考大学吧,将来出国去,二姐供你深造。”
“我?早没那个心思啦!”
“哼!你们就是这样,平庸、糊涂,一点进取心都没有!人家国外,每个人都讲竞争,赢者就有一切,失败了就去死;你死我活,没什么客气好讲“二姐!”
葛健突然打断了葛璇那盛气凌人的话,站了起来:“我该去上班了。”
“上班?你不是……”
“昨晚我睡在所里,我知道今天所里有事。”
“那电视……”
葛健却已经走到院里了。
五
建国饭店的前厅是豪华而舒适的,从两边的落地窗望出去,庭院里的山石、池水和花草,错落有致,十分好看。葛璇今天着意打扮了自己,俨然是一位尊贵中又透出几分娇媚的贵夫人。在她的对面,坐着一位青年男子,正用羡慕的眼光在她身上溜来溜去。这就是葛璇曾向姐姐打听过的宋波。他是葛璇父亲的老战友膝下唯一的公子。
“葛璇,你他妈的可真盖啦!啧啧……”
葛璇暗暗皱了一下眉。她知道,对面这位三句话离不“他妈的。”
“小波;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我?作家。你没看见?上月香港《争鸣》发他妈的我篇小说,用的笔名。”
“哦?”葛璇随手玩弄着桌上的烟缸,顺口应道。
“你不信?我还是作家协会的会员呢。我给你看会员证……嗯?他妈的怎么没了?”
“得啦得啦!”葛璇仰面大笑起来,“用人家的名字在自己的报纸上发文章,然后去冒领稿费……让人家把你那个见习记者都撸了!”
“哎哎!哪把壶不开你他妈的提哪把!”宋波也笑了,脸竟一点没红。
“好了,不‘提’了。”葛璇止住笑,打开小蛇皮提包,把一个小包拿出来,推到宋波面前:“老同学了。送你点礼物“怎么?”宋波眼睛一亮,伸手要打开那小包,却被葛璇轻轻按住了。
“不方便。”葛璇放低了声音:“港币,你回去再点数吧……我知道,象你这样地位的人在中国是可以进入使用外市的商店的。”
“哟!谢谢!太他妈的谢谢了……”
“谢什么?我忘不了你……”葛璇飞了一个媚眼,宋波觉得浑身热呼呼的。
“今儿我请客!这儿的餐厅咱有他妈的朋友!一会儿咱们去吃西餐。”宋波扯开衣领,拿出一副极慷慨的架式。
葛璇取出一面镜子,一边端详着自己那修剪得细而长的眉毛,一边好象漫不经心地问道:“小波,你爸爸好吗?还在航天部?”
宋波凑过来,极神秘地挤挤眼睛:“又上大西北啦……”
“你提供的那个姓宋的,上边很感兴趣。回去你一定要找到他。”
床头的小灯很昏暗,在**投下一片枯黄色的光。那个人躺在黑影里,声音冷森森的。
她不说话,只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身体。她冷。她仿佛又在那冰封的湖上奔跑,冰层在她脚下裂开着。……
“你听见没有?嗯?”
那张瘦长的马脸俯到她的眼前,酒臭气喷进她的鼻孔。
鬼!她差点喊出声来,急忙用被子蒙住头。
“混蛋!”
他火了,猛地伸手掀走了被子。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那枯黄色的灯光里,颤抖着……
那个人**笑了,那张马脸越发地象鬼!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听见一个声音冷森森地响着:“神会帮助你。只要你驯服……”
葛璇走进院子,第一个迎上来的又是丁二爷。
“哟喝,璇姑娘回来啦?哪儿溜达一趟这是?怎么没雇辆车?”
“丁二爷,您好。”压着心里的厌恶,葛璇点点头。
“昨儿个,我溜溜儿等你一晚上!你就愣不赏你二爷个脸儿?”
“好,二爷,您今儿再等我好了,我一定去。食言您尽管骂我。”葛璇扔下这么一句,扭脸走了。
“好嘞!哎,对啦,你大兄弟今儿回来啦,还有我那没过门的儿媳妇……”
葛璇心里一动,马上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是吗?那我今儿晚上一定过去看看。”
丁二爷一脸受宠若惊的神情:“得,得得!我们恭候,恭候!”
葛璇得意地拐进里院,她觉得今天真是大有收获。宋波将成为她的一个情报来源,成为她工作成绩表上的第一笔记录;现在,丁二爷那个在市委工作的儿子又出现了,十有八九,这个在葛璇印象里还是个毛孩子的青年也将成为俘虏。葛璇有把握,丁二爷的儿子还能怎么样?她觉得当特务也并不那么很难,尤其是一个女人当特务,更进一步说,尤其是一个有钱的女人当特务。
那种一直困扰着她的恐怖感突然消失了。
姐姐一家正在吃饭。葛璇进门便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我去邻居家看看。”
姐夫马云平嘴里含着饭,含混不清地招呼道:“小璇,你带来的这台彩电真不赖,图象清晰极了。”
葛璇正准备进里屋去为丁二爷拿个电动剃须刀,听完马云平的话,一回头,才发现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正柔声响着:“雀巢咖啡……”
“取回来啦?”她瞟一眼埋头吃饭的弟弟。
“啊,录音机也不错。人家日本,工艺水平就是高,不承认不行。”还是马云平搭的话。
看来,那个似乎很有尊严的小民警也不过如此……葛璇的心情更愉快了,她仿佛看到那张长期居住证在向她招手,又仿佛看到她的上司那张马脸上难得的微笑。她笑了,轻盈地取了东西,又轻盈地闪出门去,扔下句:
“拜拜!”
她没注意,家里每一个人的神色都不很正常,仿佛在笑容背后隐藏着什么。她走后,屋里的人久久没有声息……
六
“葛璇!葛璇!”
一进院子,宋波便扯开嗓子喊起来。他今天打扮得非常潇洒,苹果牌牛仔裤紧绷着屁股,印着Kiss me的恤衫是鲜亮的黄色,看了叫人眼睛发亮;头上打了足够的发蜡,手里却不伦不类地提个小经理箱。
“今儿他妈天儿真棒!正是奔香山看红叶的好日子,走哇?”
“着什么急嘛。女人打扮的时候可不喜欢催命鬼。”正在描眉的葛璇给了对方一个妩媚的眼色。
昨天,她给宋波打了电话,让他邀几位知心朋友介绍给她。宋波当然一口答应。于是,他们便策划了今天这次秋游。
“一共来了三位。两位大学生,还有一位女演员。你看过《侠女英雄》吧?她他妈是演那个王府丫环的。”
“是她,还是她妈?你嘴干净点儿行吗?”
“啧啧!假正经……”宋波满不在乎,顺手拉过葛璇的小提包:“车上等你。”
“什么车?”
“面包。我借的。”
二十分钟之后,葛璇娉娉婷婷地走出了大门。在旅行车旁,宋波一一向她介绍那几位朋友:
“肖范,学新闻的,他老头子是总后的……李彬彬,学历史的,没有好老头儿,却有个好老太太,医院院长……这位是未来的明星,沙娃小姐,外号‘沙妈妈’。”
“讨厌!”那个沙娃撅起小嘴儿,扭了一下,同时用不无嫉妒的眼睛在葛璇身上溜了一圈儿。
葛璇立刻注意到了那个老头子在总后的肖范,可她并不急着去和这个瘦高个的小伙子搭讪。而是很亲热地搂住沙娃,顺手把一盒精致的全套化妆品塞到对方手里:
“我一看就知道你将来一定是明星……喏,就算我的见面礼吧!”
“啊!”沙娃演戏似的闭上了眼睛,把化妆品捧到胸前,然后飞快地在葛璇脸上吻了一下:
“我高兴死啦……”
“那我也很高兴。祝你更漂亮!”
“走吧走吧!香山饭店还得‘搓’一顿呢!”宋波已经钻进车去,大着嗓门催促着。
“好,让我们走吧!”很自然地,葛璇一手拉着沙娃,一手挽住了肖范,向车门走去。就在这时,一直坐在方向盘前的司机扭过脸来,和葛璇打了个照面……
肖范和沙娃都奇怪地看了一眼葛璇,因为他们都感到葛璇抖了一下。
娇小而灵活的李彬彬已坐到司机身旁的位置上,大声地招呼着:“韩师傅,走哇?”
“走!”葛璇听见了那冷冰冰的声音。她低下头,钻进车去,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
只有宋波,没心没肺地扯着嗓子唠叨:“他妈的!今儿个我请客,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一醉解千愁……”
“别喝了,我求求你!”
他乜斜着眼睛,一边哭,一边笑。人,如果哭与笑同时迸发的时候,那是最痛苦的时候。
她终于忍不住了,两行热泪流淌下来。
“木须肉……您这是……?”小饭铺的伙计把菜放在桌子上,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
门外,有人吆喝:“西瓜——沙瓢的……”
“哈哈哈……你哭什么?出国、当贵太太……抖起来了,抖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呜……”
“别说了!别说了……”
“说……我唱,唱……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凄凉?什么叫……叫情?什么叫爱?哈哈……”
饭铺的人都往这边看。
他还在唱。调不成调,词不成词。
她捂住脸。跌跌撞撞地跑出饭铺。
“哈哈哈……哈哈哈……”
“西瓜——沙瓤的……”
她跑回仓库。已经登记的丈夫正等着她:
“你干嘛去了?”
她不回答,一直冲进值班室,把门关得死死的。
“干什么?反悔了?可你是主动找我的!哼,半夜往人家屋里钻……这会儿又闹脾气了?”
她象被雷击了,颓然倒下。他说的都是实话,她无法反悔。可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牺牲了爱情?
一辆汽车疯了似地轰鸣着,冲过仓库的门前。她知道,那是他的车……
擦干了眼泪,她镇静地走出值班室。气势汹汹的丈夫一看见她,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窝囊相。
“护照什么时候办好?我们什么时候走?”她突然咆哮起来:“我受够了!我要马上离开这儿!这儿!”
汽车的轰鸣声远了,“葛小姐,您不舒服吗?”
彬彬有礼的声音唤醒了葛璇,她一抬头,正遇见肖范那双细长的眼睛。
“哦,没关系。起得早了一点儿。在日本我是临近中午才起床的。”葛璇尽量想使自己的笑容甜一点,可她自己也知道这很难办到。
“哎呀!那你晚上一定很晚才睡喽?去哪儿?夜总会?赌场?看**吗?”沙娃插上来,小嘴儿跟梆子似的。
“哦,当然……”葛璇正想往下说,却一眼瞥见司机座上那宽厚的背影,心头一扎,又住了口。
“哪儿能不看,真他妈的!咱想看都看不到!”宋波探过头,插了一句。
肖范摇了摇头,似乎对宋波不屑一驳。
“啊”沙娃又来了演员的劲儿了,双手抱在胸前,眼睛一闭——
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沙娃象个皮球似的在座位之间滚了又滚;李彬彬的脑袋撞在玻璃上,叫了一声“妈呀!”
“找死啊?”
司机大吼一声,不知道冲谁。
葛璇苦笑了一下,心里却涌起一个新的念头……
多少回梦里,她向他走去,走去……
从梦里惊醒,她只有抽泣。
“又想韩剑?晚啦!”丈夫醒来,翻一个身,冷冷地说。
她用被子蒙住头。被子是羽绒的,不是国内那种粗糙、夹杂着翅梗的羽绒,而是真正的、柔软得象一团云似的细绒。缎子面,轧成菱形的图案。啊!生活,生活不也象这高级的羽绒被吗?温暖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她写过信,但石沉大海。
小镇那样冷清,这一点竟和当年那仓库一样。没想到,真没想到。难道牺牲了爱情换来的就是这冷清吗?
只有梦里,她向他走去。
“我可是个穷开车的,什么都没有。”
“我爸爸妈妈死了,我是个看仓库的,也什么都没有。”
“也好。我们一起创造生活吧。”
“生活?生活是残酷的,是假的,是空的!没意思透了。”
她突然看不见他了,他躲到一团云的背后。
“喂喂!你出来呀!”
出来了,可不是他,而是鬼,长着马脸的鬼。狞笑着,向她扑来……
“啊——”她惊叫一声,猛地醒来。
“作什么恶梦了?”那个人俯过身来,关心地问。
“鬼……”她闭上了眼睛。
“鬼?你该不是把我当鬼了吧?啊?”
那个人说着,又伸过那冷冰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