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隐恩怨

第十一章

字体:16+-

“你怎么调到医院去开车了?”

“哪儿不一样?”

“你……结婚了吗?”

“结了,又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哦……你看那红叶多美……你就不能多说几句话吗?”

“过去,说得太多了。”

“你还在恨我……”

“我谁也不恨。”

“其实,我们可以从头开始的。”

韩剑突然站住了。

“我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也离婚了。”

“哼!”韩剑冷笑了何必如此呢?

“应该如此。我一时-一刻也没忘了你。韩剑!”葛璇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真正动了感情。

“韩剑……”见对方不说话,葛璇又低低地叫了一声。

山林幽静极了,远处不时传来一声鸟鸣。

“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一个人在日本孤零零的,还受人欺负,我过去错了,我赎罪来了,还不行吗?”

“晚了……韩剑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葛璇刚想追去,却听到坡下传来宋波那带着醉意的狂笑,只好停住脚步,掏出化妆盒修饰起来,借比掩饰眼角那未干的泪迹。

“哦?葛小姐在这儿。”肖范转过树丛,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向韩剑去的方向瞥了一下。

沙娃也转过来了。一看见葛璇在化妆,也忙掏出小镜子端详起自己来了。

李彬彬和宋波都有几分醉意,他们互相依靠着,拉拉扯扯地走来,一边大声地说笑。

“我们还往上走吗?”葛璇堆起笑容,问道。

肖范蛮有兴趣:“我倒还想走走。”

“我他妈还想喝!”宋波突然大吼一声。

“喝?再有一两你就得趴下。”李彬彬说。

“作家,应该能喝。”葛璇打趣道。

“对!对对!”宋波来了精神。

肖范却不声不响地往前走了。葛璇一眼看见,心里不觉一动,忙问:

“哎,小肖,你干嘛去?”

“爬山呀?”肖范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中国安全机关在‘**’之后还没恢复元气,现在他们开放、搞活,又使他们漏洞百出,防不胜防。你不必担心。”

“可是……”

“你看中共反特小说看得太多了,我的宝贝儿。”

“我真害怕……”

“上帝会保佑你。你不是已经信神了吗?嗯?”

“神……”她突然冷笑了。

葛璇疲倦不堪地回到姐姐家。葛樱正在做饭,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回来了?桌上有你一封信,香港来的。”

葛璇知道这信是谁来的,也估计到这封信的真正内容。来北京近一周了,除了拍了一份报平安的电报,她还没有按规定发回任何信件。她知道那边要什么,可她至今除了一个宋波之外还一无所获,而宋波言谈话语中流露出来的那点东西也实在价值不大。那天晚上,葛璇去丁二爷那儿看望了一下丁二爷的儿子和未婚儿媳,使她失望的是,这个小伙子一点不象他的父亲,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女朋友倒挺活泼,可惜却是个卖牛奶的……还有今天遇到的肖范……肖范!一想到他,那种不祥的感觉又在葛璇心头升起了,她又想到了在香山小路上,肖范向韩剑离去的方向瞥的那一眼……那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想到这儿,葛璇不禁叹了一口气。

葛樱又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不舒服吗?”

“不,有点累了。”

葛璇随口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屋去。在桌子上,她找到那封信,在手里掂了掂,却不急着拆开。

葛樱端进菜来,问道:“妹夫来的?”

葛璇冷笑一声:“我倒愿意是他来的!”

“那,是谁?”

葛璇一惊,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忙掩饰着说一个朋友,帮我在东京找过工作的。”

“哦……”听葛樱的声音,她似乎不大相信。

葛璇察觉了这一点,但她只好装作听不出来,随便和姐姐敷衍了几句,又推说头疼,便进里屋躺下了。那封信在她的手里死死攥着。

她又感觉到恐惧了……

“请你在这份表格上签个字,那你就将是我们的同志了。”笔很沉。她迟疑着。

“请吧,小姐。可以说,这是上帝的意志,他派我来拯救你。”

“我……我能拿到长期居住证吗?”

“包在我身上。不仅是长期居住,小姐还可以去台湾,去美国,你可以得到一切。嗯?”

她拿起了笔……

她突然看到了爸爸的脸,妈妈的脸,那脸都淌着血,两双愤怒的眼睛盯着她!

笔掉在桌子上。

“怎么?不愿意了?那也没关系的……可是,你到东京来,吃穿住可都是我掏钱的哟?还给我,你就可以回札幌去,跟你那丈夫一块过乡下佬的日子……不过,我要给你丈夫一点小小的礼物……”

桌上,一叠照片。照片上,她**着……

她捂住了脸。

“何必放着好日子不过呢?人生可是很短暂的,女人的价值就更……嗯?”

那张表又推到面前来了,上面多放了一叠钱。

她闭上眼睛。她决定听天由命了。她祈祷上帝照料我这只漩涡里的孤帆吧……”

深夜,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葛璇悄悄扭亮台灯,拆开了那封信。她不看信上那歪歪斜斜的字句,她知道那都是没用的废话。她熟练地把信平摊在桌子上,用随身携带着的药液一涂,另一种淡蓝色的字迹就显现出来了。

她匆匆地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便对着这封信发起呆来。她没想到,那个人居然这样的不客气,她刚回来一个星期,而他却在信上责骂她行动迟缓了。

该怎么去应付那个马脸的家伙呢?

葛璇恨那个人。他占有了她,玩弄了她。一开始,也许她是情愿的,可时间长了,她越来越厌倦。特别是当他撕下他那慈善的面具之后,她觉得他简直是个魔鬼。可她自己,成了魔鬼手里的玩物,同时也成了个同样的魔鬼!

当这份鬼差使真难……

葛璇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长发,使劲儿掐着自己的头皮,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那个人,骂着丈夫,骂着宋波、韩剑、丁二爷……骂着一切人。

可是,骂归骂,差总得交。不管怎么样,葛璇要为那张长期居住证,为那张证所带来的一切享受铤而走险。她为此付出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只有如愿以偿才能弥补一切。

葛璇冷静下来,点上一支烟,开始思考回信怎么写,她想好了,唯一的办法是骗。宋波不是说他父亲去大西北了吗?不管他是去检查工作还是去开会。信上尽可以这样写:“中共近日将进行一次导弹试验,其负责人物已秘密飞往大西北某部的试验基地。消息可靠,详情后报……”

下一步,继续拉住宋波,争取把他发展进来;对丁二爷的儿子要加紧工作,抠一点东西是一点;肖范……要查一查他的来历……

想着,葛璇取出密写药水,准备写回信了。摊开一张白纸,定一定神,从纸上看到一张马脸;她使劲儿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可憎的幻影……

“自我介绍一下,鄙人陈步涛,本地华侨组织的负责人。欢迎小姐到东京来。”

马脸真长!葛璇想笑,她拼命忍住,把手伸给对方。旁边的人介绍着:“陈先生听了你的情况,深表同情,特意表示要帮助你。”

“谈不上,谈不上,”马脸现出甜腻腻的笑容:“都是中国人嘛。再说,象葛小姐这么漂亮的姑娘,谁不想……哈哈!”

葛璇的脸红了,心怦怦地乱跳……

“肖范?他老头儿和我老头儿认识,我跟着老头儿到他家去过一趟,怎么啦?”

“我看,他不象个大学生。”

“别他妈逗啦!昨儿我还到他们学校找他一趟呢!”

“哦……”葛璇不再说话,踱到窗前欣赏着外面的景物。这是北京饭店十楼一个房间,从窗口眺望出去,层层叠叠的各种建筑物,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

“怎么,你怀疑他?”宋波问道。

“……”葛璇只是一笑。

“可你又为他妈的什么要怀疑人呢?你怕人家知道你什么?”应该说,宋波并不笨,他很敏感。

“人么,总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葛璇倚着窗台,闪烁其词地说。

“不对。”宋波抱着肩,微微冷笑着:“你该不是特务吧?”

葛璇的心怦怦跳了。她强作镇静,昂着头,慢慢地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宋波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哈哈笑起来我他妈管得着嘛!你爱是不是……”

话是这样说,可他的脚却慢慢地向门口挪动了,葛璇心头一急,厉声喝道站住!你得把话说清楚!”

宋波一颤,立刻又油腔滑调地说:“啧啧!怎么急了?开玩笑嘛,啊?”

葛璇也笑了,但笑得很阴沉:“别把玩笑开大了,小波!别忘了,如果我是特务,你也跑不了,是你告诉我你爸爸去了大西北,是你告诉我你爸爸在搞导弹!”

宋波的脸白了,他刚要说什么,却被葛璇制止了:“别急,我不是特务……对吧?”

“对,对对!”宋波松了一口气,顺势跌坐在沙发上。两个人都沉默了。

葛璇伸手按了一下电铃。服务员走了进来,葛璇随口招呼道请:“送两杯茶来。”

服务员退出去了,不一会儿,便端来了两杯热茶。

葛璇端起一杯,笑着换了一个话题:

“小波,有地方搞到录相机吗?我带来两盘带子,可都是x级的哟?”

宋波眼睛一亮真的?海关怎么没扣你?”

“我自有办法嘛。”

“好!你能耐!我找机子,找地方。咱们说好,放过之后这两盘带子得送我!”

“可以。”葛璇媚然一笑:“只要你……我可以给你许多东西……”

“只要我怎么样?”宋波抓住葛璇的一只手,涎着脸凑上来……

门铃突然响了。

葛璇抽出手,一甩长发,跑去拉开房门。她一下子呆住了。

门外,站着韩剑。

她竭力睁大眼睛,却仍然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而且,一团团的黑雾从她眼前飘过,使那人影忽隐忽现……

“剑,是……你吗?”

“你姐姐告诉我你在这儿。”

宋波知趣地走了。韩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依然甚阴沉的。

“找我……有事吗?”葛璇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我要出国。”

这回是葛璇目瞪口呆了……

她和韩剑举行着婚礼。贺喜的人真多,纷纷挤过来,向他们敬酒。她已经醉了,可她还想喝,喝……韩剑在她身旁,微笑着看她。他们对饮。他们碰杯……人们哄笑着,还有人在放鞭炮。谁把酒瓶子碰倒了,在人们脚下滚来滚去……

突然,人们都不见了,只剩下她和韩剑。他们脉脉含情地对视着,他们接吻,那吻带着甜酒的味儿……他们腾空而起了,在白云间飘飞;风吹动着她的沙裙,吹动着她的长发,她偎在他的胸前……

他们象一双幸福的鸟儿,周围是温馨的宁静。

远方突然出现一个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他们渐渐看清那是一只秃鹰,一只凶残的猛禽!那鹰近了,更近了。她惊恐地发现那鹰有一张马脸!那脸上堆满了吃人前的狞笑!

“啊——”她又突然发现身边没有了他,不禁连连惊叫。叫声是那么凄厉……

又是一身冷汗。

葛璇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凝神苦思了起来。

韩剑变了。这变化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不奇怪,可是韩剑……

“我看透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现在,人们都拼命捞钱,甭管这钱昧不昧良心,只要它是钱!”韩剑这样说。而葛璇记得:当年她说类似的话时,韩剑还反驳过……

“在这个国家,我永远是个臭开车的,听人家的吆喝,看人家的脸子。我不象宋波和李彬彬他们,有个好爹好妈;也不象有些人,舔屁股沟子都干。我只有走!”韩剑这样说。而葛璇记得:当年,韩剑是年年的先进工作者、模范司机……

“我不明白,你怎么也变成这样?”葛璇问。

“有什么不明白?”韩剑抱着肩,嘴角浮起一丝讥笑:“你当年那么爱我,唱尽了天下的爱情颂歌,最后不也为了钱而一走了之吗?这不就是给我上了一课?”“你——”葛璇的脸一下子涨红得象块猪肝。

现在回想起白天的那一幕,葛璇还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别以为我向你投降了,我姓韩的不是软蛋!我只求你帮我出国,到了国外你走你的,我干我的。我有技术、有力气,混不出个样子来我不会去见你!”

回想着韩剑说的话,葛璇心里泛起一种胜利感,她禁不住微微笑了:到了国外,那还不得听我的?啊,我现在有了一切,就缺一个可心的人了……

突然,那张马脸又在眼前晃过。

她战栗了一下,兴奋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怎么办?葛璇感到有点冷,她索性扯过棉被裹在身上,倚在枕头又冥思苦想起来。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现在既然出现了一丝诱人的希望之光,她决心抓住它,尽一切努力去奋斗!

她终于想出了主意:给上司发信,说是已发展韩剑为党国效力;然后,再以韩剑已暴露为名,要求以夫妻身份一同返回。就是上司不同意也没关系,反正先把话垫过去,生米做成熟饭,他有什么可说?实在不行,就再跟他暗混下去,他不也就是要我这个人吗?

不,不行。韩剑哪里会干?何况现在能否把他抓到手还不一定呢。我已经对不起他了,我现在只能为他赎罪,难道我还让他将来当活“王八”。

啊!那个长一副马脸的魔鬼呀,上帝为什么不惩罚你呢?

唉,只好先这样办着,将来再说将来……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客死他乡了呢!命运,是神在冥冥之中决定的,我们只有对酒当歌……哪怕只让我和韩剑做一日夫妻也好……

想到这里,葛璇披衣下地,取出密写药水,开始计中的第一步。

药水写在白纸上,开始有一点淡淡的痕迹,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葛璇写得很快。她在这时其实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她应该先写好一封无关紧要的信函之后,再在字里行间去搞密写。而她却忽略了。她匆匆地写着,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她惊呆了!

姐姐葛樱站在面前!

葛璇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凝固了,手里的笔嗒地一声落在桌子上。

葛樱的脸是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她的嘴唇抖动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你、你在搞密写!你真是……特务!”

那年,她六岁,姐姐八岁。

爸爸回来,皱着眉头告诉妈妈没有想到,我的部下里居然出了个特务!”

妈妈停下手里的针线:“哦?怎么发现的?”

“给国民党写密写信,公安局的同志侦察很长时间了。真没想到,解放十几年了,还有特务!我这个脑袋瓜子也麻痹了嘛!

她仰起小脸爸爸,什么叫特务?”

“特务,就是大坏蛋。表面上,他跟大家一样,没准儿,他还会给你糖吃,你还会叫他叔叔哩!可背后,他干坏事儿。”

“我不吃坏蛋的糖!”她说。

“好!好丫头!”爸爸笑了。

“现在咱们玩抓特务的游戏吧,你当特务。”姐姐跑了过来。

“不!不!我不当特务!姐姐、我不是特务!”

“姐姐,我不是特务!”

葛璇急急地争辩,可只说了这一句便闭上了嘴。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真没有想到……”

“姐姐……”

夜,真静呵!她们面对面地站着,听得见彼此剧烈的心脏跳动……

葛璇突然跪下了:“姐!姐姐!我没有办法!我不是愿意才干的!姐姐。你饶我一回,回去我就……姐姐!”

她哭了。此刻,她的眼泪也许是真诚的。

葛樱的身子晃了晃,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两行热泪无力地流淌下来。

姐妹相对而泣。一只夜行的猫在窗外叫了两声,给寂静的夜添了几分恐怖。

许久,葛樱擦一把泪水,叹一口气:“我,我真是瞎了眼了……要是当初,不让你嫁给那个日本人就好了。可没想到,你……你竟敢……唉!”

“姐姐!我,我好苦呵……”葛璇此刻真是酸涩苦辣涌上心头,只剩下抽泣的力气了。

“哭!哭!”葛樱激动起来:“你还有脸哭!爸爸妈妈要是活着,得叫你活活气死!咱们苦了那几年,没做过给爸爸妈妈丢脸的事,可今天……你,当了特务!你怎么有脸回来?你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国家吗?你、你真忘了你是中国人?”

“姐姐……”

“也怨我呵!我太宠你了。爱吃爱穿爱玩,我什么都依你,可你……”

葛樱说不下去了。她猛地拉开抽屉,把她那没写完的入党申请书举到妹妹眼前:“你、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要申请入党,我要做一名共产党员。过去我没想过,现在我想了,因为现在值得想这件事了!我是比你穷,什么东两也没有,我不过就是个教书的。可我有个奔的目标!而你呢?你吃饱了外国饭,来祸害自己的国家啦!”

葛璇无地自容,瘫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