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形势对于葛璇来说急转直下,她顾不上别的了,马上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她估计,弟弟葛健肯定早就对她产生怀疑了。这几天弟弟一直没露面,说是忙,而他一定早就向上司报告过了,他是个警察呀!葛璇回想起那天葛健去车站取彩电前后的情况,越发证实了自己的估计:他先是表示不去了,可后来又去了,那不就说明他奉命稳住这个有特嫌的姐姐吗?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现在,如果葛樱向葛健报告……
越想,葛璇越害怕,她预感到末日的来临。
她象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来转去。翻遍了所有的角落,没有发现窃听或录相装置,可她仍感到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突然间,她想起了那个瘸腿的老头儿,那是她在北京唯一的同伙……她顾不上什么纪律了,她现在需要的是救援,是主意。
她匆匆冲出院子;在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呵,是葛大姐。”
葛璇定定神,认出是丁二爷那个没过门的儿媳妇,忙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
“今天天气不错,您去哪儿玩玩?”这个姑娘倒挺爱说话。
葛璇顾不得说什么,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跑了。她在街上截住一辆出租车,只说了一句“要快”,就瘫坐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还是那个乱糟糟的大杂院。葛璇急火火地奔到北屋门口,却呆住了:门上贴着封条!
一个妇女提着刚买的蔬菜走进院子,葛璇忙迎上去问道:“请问,北屋的李……同志,搬家了?”
“李同志?你是谁?”那个妇女上下打量着葛璇。
“我……”葛璇心里打了个转,改口说:“我是上海来的,是老李同志外甥女的同事,给他捎了封信来。”
“哦。他呀,不是同志啦!前天被抓走了,他是特务!”葛璇眼前一黑。又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上帝!她在心里绝望地喊着……
上帝,请保佑我,阿门!
她闭上眼睛。在赞歌声中,她仿佛得到了心灵上的净化,她陶醉了。
“啊——呸!”她睁开眼睛,正看见身边那个胖子吐出的那口浓痰,在前面座位靠背的横撑上向下滴垂。她感到一阵恶心。身边这个胖子显然是被夫人硬拉来的,他的夫人正虔诚地祷告,而他……
前面的老人也厌恶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是个白发苍苍,但面色红润的人。她一眼就认出,他不是日本人,而是她的同胞。
一种亲切感涌上心头。
“您好。”在教堂的台阶上,她躬身鞠个躬。
“您好。”老人回答。
她心里突然有个感觉,仿佛这老人头上有着圣洁的光环,就象上帝……
“有的人在上帝面前把自己暴露无遗,这也许并不可恶,至少他的直率很可爱。怕的是那种在上帝面前表现得很虔诚的……犹大。”
老人半闭着眼睛,象一座碑,又象一个谜。
“您说……那个胖子?”
“一切人。”
她茫然地望着老人。
“你为什么信上帝?”老人问。
“为……为的是,不知道为什么。”
“那你不是上帝的信徒,而是上帝门庭中的过客。”说完,老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愣,追上去那您为什么信上帝呢?”
“赎罪。”
“您是中国人?”
“中华民族的罪人。”
老人走远了。他走向北海道那一望无垠的平原,渐渐变成一个黑点。
葛璇踉踉跄跄奔出大杂院,命令司机把她送到北京饭店。
她在这里包租了一个房间。一进门,她便给宋波打了电话,叫他火速赶来,有急事。她是这样想的:韩剑那边还只是计划,现在看来时间不允许她去执行那个计划了。而如此两手空空回去,等待她的将是象垃圾一样地被抛弃!现在,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拉住宋波,叫他就范。她相信自己会成功,她此刻绝对不敢想到失败。
宋波来了,一进门便喊:“什么他妈的急事?好家伙!叫了出租车来的,一下子就八块多!”
“回头我给你……小波,有个事我不能不跟你说了,我还希望你帮我个忙。你要是答应了,喏,”葛璇拉开皮包,抽出厚厚一迭票子都给你,以后还有。”
宋波的眼睛一亮好说!什么事,包在哥们儿身上。”
葛璇一咬牙:“上次你说对了,我是特务,国民党的。”宋波的嘴张开合不上了,象条冻鱼。
“你提供的东西已经到了台湾,现在我只请你答应一件事:作为那边的人长期干下去,我包你一切到手。怎么样?”
葛璇的心怦怦乱跳,死盯住宋波的脸。而宋波,愣了一阵之后突然笑了:“只要有钱,可以。反正我也跑不了啦,听他妈你的!”
葛璇暗暗松一口气那,你写个保证书。”
慢!”宋波眼珠一转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才行。”
“什么事?说!”
“嘻嘻……说实在的,你可真漂亮。”宋波凑过来,一脸****的笑容。
葛璇全明白了。她没有厌恶,甚至毫不惊讶,她早已知道了这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
“该死的……”她低声说,搂住宋波的脖子。
半个小时之后,她走进浴室。刚刚打开喷头,她听见房间门响了一下。
她一愣,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出浴室。果然,宋波遛了!
“流氓!骗子!”葛璇歇斯底里地狂叫,然后扑向床头柜上的电话:“喂!喂!给我订今天的飞机票!快!快……”
扔下话筒,她把自己摔到那零乱的**,哭喊一声这是……报应……”
那是个雷雨的夜晚。
仓库在暴雨中摇撼。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那扇门,男人的鼾声一下子响了……
心在狂跳。可眼睛里燃着火。
她只想离开这仓库。她只想离开这荒原。她只想离开这国家。
她要享受。
为了这,她决心牺牲爱情,牺牲童贞!
这本来是少女最宝贵的……
雨把它冲毁了!雷把它霹碎了!
那是罪恶开始的第一步。
她伫立着,心在狂跳。
屋里,男人在酣睡。他是被暴雨留下的,不,是被她留下的,雨不过给她提供了良机。或者说,上帝亲手制造了一个魔鬼!
又是一个炸雷!
十一
姐夫马云平送她去飞机场。
葛健仍然不露面。葛樱冷静得象一尊神,默默地送她到大门口,一滴眼泪也没掉。前院里,丁二爷的瘦脸在自家的窗户上一晃,便不见了。
去机场的路上,平素饶舌的马云平,一言未发。葛璇也不敢说什么,更准确地说,她也实在懒得说什么。前景暗淡,吉凶未卜,她能说什么呢?
候机室里,葛璇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人们还是那样来去匆匆,广播员的声音也还是那么柔美。一个衣冠楚楚的归国者,身后跟着两个兴高采烈地推着彩电的小伙子;一个矮胖的老头儿,高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全国夏季冷食品研讨会在此报到”……
葛璇心头涌起一阵欣慰:出了安检站的关口,一切就都过去了,恐惧、忧愁……欣慰过后却又是一阵哀伤:全结束了,自己得到点什么呢?
默默地,他们走到安检台前了。
“小璇,”马云平打破了沉默,同时把手里的皮箱递了过去,“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保重吧。”
“姐夫!请你们……原谅我。”
“原谅?也许会吧……”马云平笑了一下:“你姐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这回走了,你……永远不要回来了。”
葛璇的咽喉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也许,这就叫人各有志吧?反正我和你姐姐都是教师,清淸白白地过了半辈了,今后也打算这么过下去。国家没有亏待我们,我们也不应该对不起国家。小璇,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的妹妹,希望你……我也不用多说了。”
马云平深深地看了葛璇一眼,转身走去。
“姐夫!”葛璇失声叫道。
马云平回过头来,勉强一笑:“也许我们不该放你走你快走吧!”
当年,她也是从这里登上的飞机。
倒在那松软舒适的座位上,她那忍了很久的泪水涌了出来。
“又想谁了?”丈夫在一旁讥讽地问。
她不作声,扭过脸去。
窗外,景物缓缓地向后挪去,飞机开始起飞了……姐姐!
韩剑!
祖……国!
那时候,她并未曾想到自己将会成为袓国的罪人!
现在,葛璇已不敢在心里呼唤一声袓国了,她知道自己不配:
传送道缓缓地向登机卫星厅移去。葛璇抬腕看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她松了一口气。
传送道到了尽头。
“请您等一下,小姐。”一个服务员有礼貌地拦住了葛璇:
“有人找您。”
“谁?”
葛璇回过头去。皮箱从她手里滑落到地上……
一男一女向她走来,男的是肖范,女的是……丁二爷那没过门的儿媳妇!
“并非是——我们要无端地盯上一个同胞!”肖范征询地看了一眼他的女同事,缓慢而不免有些惋惜地说道:“你在软卧厢里一路昏睡,只是引起了我们的关切,我们担心你病了!你去和李振亭接头,使我们开始注意到了你。因为在这之前,你们的李先生就成为我们的侦察对象了。于是,就有了香山之行和今天的结局!至于……”葛璇闭上了眼睛,一切都明白了!耳边只响着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完了……
“请吧。”
她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去。在机场大厅门前的广场上,有两辆汽车在等着他们。肖范,不,中国安全人员拉开第二辆车的车门,示意葛璇上车;而葛璇,痴呆呆地望着第一辆车,脸色十分苍白……
她看见了什么?她看到了车里座着的弟弟葛健!尽管那是他的侧面,她依然认出了他。弟弟穿着警服,那女孩似的面部轮廓里,也显出男子汉的刚毅……
有人在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机械地弯下腰,钻进车去,死人般地倒在后排座位上。
年轻的侦察员们也上车了。刚刚坐好,他们听到后排的犯人喃喃地吐出两个字:
“韩剑……”
“韩剑是为我们工作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危害我们的国家,即使是他的亲生父母。”
葛璇的肩膀**着,她哭了。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驶出机场,沿着那幽静的林萌道飞驰而去。
香港。某公寓。
一个男子匆匆进来,俯在正聚精会神看电视的马脸男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哦,我预料到了……”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抿了一口咖啡。
“什么事儿,宝贝?”他身边的女人问。
“一个进去的人失去联系了,估计是……”
“啊,天呀!”女人惊叫一声。
“没什么了不起的,小乖乖,”那男人搂住女的,笑道:“她这样的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价值的,让她去坐几年牢房吧!”
女人又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