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隐恩怨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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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闲逛中,我认识了那个送水的犯人。

我讨厌犯人,可他却吸引了我。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年轻,还是因为他漂亮?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犯人里面的年轻人太多了,而且漂亮英俊的也不止一个,可他们叫我厌恶。

这个犯人有一双充满高傲和自信的眼睛,也许就是这双眼睛吸引了我。这种高傲和自信使他不象一个犯人,而象个……唉!我说不清象什么。在农场里,犯人的眼睛蕴含着贪婪和卑劣,令人作呕;而管教干部的眼睛里射出的是严厉的、象利剑般的光芒,就象我爸爸一样,令人望而生畏。

我悄悄地注意着他。他叫赵建衡,是爸爸队里的犯人,因犯了盗窃罪,判刑五年。

我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事情?是不是我太空虚了?

不错,我内心里实在空虚。尽管我的户口在北京,可我却是芦苇**里的姑娘!当那些真正的北京姑娘去跳迪斯科,去逛颐和园,去大饭馆吃吃喝喝的时候,我却只有在芦苇**里游**的权利!

我忍耐不了空虚,可我打不破空虚的包围!

也许我只配爱上一个犯人,也许我只配象牛一样生活在这块土地上。

我又悄悄来到他要经过的地方,远远望着他的身影,压抑着我的心,我唱了几句软绵绵的歌曲以摆脱这种压抑。就在这时,他来了。

我看着他把车停在路边,迅速地脱去囚服,露出一身健美的肌肉,紧张地四下张望,他要干什么呢?

他走进芦苇**了,象老鼠一样漫无目标地向前窜去。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

刘大友——

唉,胃疼,疼得厉害!

老毛病了。当年来到这芦苇**,吃没的吃,喝没的喝,生活自然会苦一些;白手起家,不卖大力气干活咋行!只是落下了病根儿,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顶一顶不就过去了。这两年生活好多了,可讨厌的胃越疼越厉害,看来需要到医院里去看看,可是总腾不出时间来。

刚才又疼了一阵,干重活受不了,只好咬着牙到伙房去看了一下。赵建衡在烧火,干得挺卖力气。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年轻小伙子总不大放心,他太老实了。一个刚入监的犯人这么老实反而叫我不放心,怀疑他是装模作样。而且,他那双眼睛也叫我犯疑,那不是一双犯人该有的眼睛。

从伙房出来,胃就疼得不行了。我走进值班室,趴在桌子上忍着。赵建衡和看门的犯人老马头说了两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也听出那小子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压抑的心情。我当了几十年管教了,这些犯人肚子里转什么鬼花招,我一听就明白。

可这算什么本事呢?大学里不讲这一套,书本上不写这一套,上次来了个记者,听了我的介绍也不过赞了声:“绝啦!”然后不了了之。话说回来,只有管教人员才感到兴趣的事,宣传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早晨,老伴儿为我煮了挂面,还卧上两个荷包蛋,可我只吃了一口。“唷!”胃好疼,仿佛早晨吃的那点东西都翻上来了……

老伴儿红了眼睛:“唉,你们爷俩真让我操不完的心!”我没说话,也没法说话。一提到我那大女儿刘莉,心也象胃疼一样难过。

我对不起大女儿。记得,组织上决定在这里建设农场的时候,我才二十三岁,正在谈恋爱。派出热爱公安事业的骨干力量去组建这个农场。迎着指导员那审视的目光,我心里很清楚我的去向,将是这“骨干力量”中的一员。

老实说,当时我的思想是有动摇的。主要是摸不清恋人她会不会舍得离开北京,离开这个大城市?

指导员看出了我的心思,用坚定的语调说:“作为一个党员,应当无条件服从党的决定!”

是的,我是个党员。在党组织面前绝对不可以象买东西一样讨价还价。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她不同意去农场,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现在的老伴是和我一起来到农场的,她原是分局的炊事员。在火车上我们是最忧郁的两个,因为我们都刚和各自的恋人分了手。也许是同病相怜,终于走到一起来了。

刚刚踏上这块土地时,那一望无尽的芦苇真使我震憾!它象一片汪洋大海啊!风吹过时,芦苇发出低沉而雄壮的呼啸,使天和地都为之颤抖。我从没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象。尤其是走进那芦苇**时,视野中只有层层叠叠的苇叶,雪絮似的芦花,觉得自己象一只小动物,战栗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在芦苇**里开出了第一块空地,盖第一间房……几十年了,人和芦苇一直在这块土地上斗争着。当然,胜利是属于坚强的人。

我爱这农场,爱得心发疼!这儿的一砖一瓦我都知道它们的来历,这儿的一草一木我都叫得上名字,就象自己的女儿一样熟悉。

我和莉儿好多天没说话了。萍儿告诉我:“爸爸,姐姐恨您。”

我惊愕:“她恨我什么?”

“人家都找门路调回北京了,就您,死恋着农场不走。”

我哑然。我该说什么呢?女儿不了解父亲的心情。

萍儿说:“姐姐说,农场毁了她的一生,她恨死这儿了!”

我的心象被针扎了一下。孩子,不是农场毁你,是爸爸毁了你啊!

小冯进来了,看我的脸色不对,问:“怎么,您不舒服?”

我笑笑:“胃有点儿疼……”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着,走开了。我知道,他不会关心我的病,他对这儿的一切都不关心。从劳改干部学校分配到这儿就不安心,整天吊儿郎当的,三天打了两张请调报告。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没办法。

刘莉也一样。我真不理解她在想些什么?

电话铃响了。

小冯转回来接电话,我听见耳机里是带犯人下地去的大马的声音:

“我说,水怎么还没送来?大热天的,渴得不行啦!”

“送水的早走了,该到你那儿了。”小冯应着。

“妈的!赵建衡这小子干嘛去了?”大马愤愤地骂了一句。

“见鬼!”小冯扔下电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底产生了……

起建衡——

我没杀过人,也没想过杀人,过去偷东西是为了生活,是生活负我,所以我是没有罪的罪人。

现在,当我看见刘莉那苍白的脸孔和惶恐的眼睛,我真想冲过去把她捏死!

“你……你想干什么?”她问。

我强压住火,勉强露出笑容:“我?撒尿。怎么啦?”她的脸又红了:“你骗我!”

“我干嘛骗你?你是谁?你说我想干什么?”我抱起双肩,冷冷地问。

“你!你想逃跑!”她尖叫。

我的心猛地一颤:“你!小点声!”

一阵风吹过,芦苇哗哗地响着。周围没有人。我们默默地对视着。

她确实很漂亮。我还没有象现在这样仔细看过她,一个犯人,死盯着管教干部的女儿那不是找死吗!可现在我不怕,因为四周没有人,她只不过是一只孤立无援的小鸟儿,我随时可以把她抓在手里,断送了她的小命儿。

她盯着我,似乎并不害怕。

“喂,小姐,只要你不吭声,我赵建衡日后忘不了你,我会报答你的!”急中生智,我想出了个先礼后兵的办法。

“可你,往哪儿跑呢?”她答非所问,倒仿佛很关心我。

“那用不着你管!”

她点点头,眯着那双大眼睛,好象在思考一道很难解的算术题。

妈的!难道我是在这儿看她发呆的?在这关键的时刻,时间就是我的命,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走,我得走,别管她!

“慢着!”她喝道。

我发怒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大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我……”她涨红了脸,莫名其妙地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尖。一会儿,她挺起丰满的胸脯,把乌黑的头发拂到脑后,坚定地说:“没有我,你跑不了!”

我猛地站住,思索这句话的意思,隐隐觉得她还有没说出来的话,是不是想帮我逃跑而提出点儿什么条件。

“你想怎么办?”我直接了当地问她,我直直地看着她,突然意识到我有点喜欢她。

刘莉——

我几乎发了疯,在一刹那间做出了决定一生命运的决定——跟上这个犯人,逃离这个该死的农场。

这个决定也许是相当荒唐的。一个管教干部的女儿、堂堂的高中毕业生,竟许配给一个在押的犯人一起潜逃,这就象俊秀的女医生爱上了住院的癌症患者那样荒唐,那样罗曼蒂克。可是,还有别的选择吗?看来是没有的,现在我只求离开这儿,永远地、永远地离开。何况,我有点喜欢这个赵建衡。他年轻、漂亮,有一种别的犯人所没有的高傲。

因此,我决定了。

“你知道往哪儿跑才不会遇见哨兵?你知道哪条路最近、最快吗?我问。

他抱住双肩,摇摇头。

“可我知道。”我说。

他咬住嘴唇,慢慢地踱起步来。我知道他不敢相信我。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把我的终身托付给他,将来他会怎样对待我呢?他能听我的话,重新做人吗!

也许我太傻了,也许我的希望会落空。可我应该去冒一下险。

他站住了,眼睛里闪出惊奇的光:“你想怎么办?”

“我要帮你逃走。”我说得很平静。

他笑了:“别逗了!帮我,你图什么?我可是个犯人。你不怕你爸爸打断你的腿?”

我当然怕爸爸。可我也知道爸爸怕我,他对我有一种负疚感,十岁时的那场恶梦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他打过妹妹,打过妈妈,可他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

我摇摇头。

“说吧,什么条件?”

“你带上我。”

“带上你?干什么?”他显然惊愕了。

“带上我,不仅是今天,而且是永远!”我听得见心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大胆、放肆。

他直愣愣地望着我,望了许久,苍白的脸色渐渐呈现红润,眼睛里放出一种奇异的、明亮的光彩。突然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到他的胸前,感情充沛地说:“亲爱的小莉,我们俩一起飞吧!”飞吧。飞出农场,在广阔的天地里比翼齐飞吧。

刘大友——

紧张、忙乱的追捕是徒劳的。

他跑了,他从我眼皮底下跑了!显然,他做了处心积虑的准备,伪装了半年,骗取了信任,现在竟从容不迫地跑掉了。

我的心被怒火燃烧着,我不能容忍这种欺骗。

穿上这身警服,我觉得应该有与之相配的尊严。也许,有的人管这叫“职业病”,可我信守这种原则。

小冯垂头丧气地走进办公室,说:“这家伙上天入地了,找不着……”

我不作声。

小冯摘下帽子,顺手扔到桌上:“也不错,跑掉一个省心一个……”

我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顶他:“你就是这个态度对待工作吗?跑一个犯人,北京就多一分危险,难道你不懂吗?”

小冯冷笑道:“怎么不懂,可农场这种条件,能够保证犯人不跑吗?要说减少北京的压力,为什么不把农场建设好些,把犯人的改造条件改善一下呢?”

我没法和他争论。我承认农场的生活确实很艰苦,有的地方甚至不堪忍受。可是,难道能不承认这些犯人都是些好逸恶劳的家伙吗?难道我们应该捧着、哄着,让他们在这儿享受清福吗?

就说赵建衡这小子,难道不是因为迷恋过去的花天酒地才跑的吗?我忍住怒火,忍住胃部的疼痛,走向芦苇**。

夕阳向天边坠去,芦苇**在晚霞下显得一片宁静,一片苍茫,好象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

我们的农场是一块狭长的地带,东西长,南北短。假如一个逃犯知道这地形特点的话,他只要往南跑,十几分钟就可以逃出农场地界,这是唯一的捷径,因为北边是海,东西是无边的芦苇**。但是没有犯人能知道这一点,他们只根据那条贯穿农场的东西大道选择逃跑方向,向东,或向西。结果,当他们疲惫不堪地冲出芦苇**,走向农场地界的铁丝网时,早已得到消息而百倍警惕的哨兵就在那儿等待着他们。

这农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个陷阱,也是圈套。

奇怪赵建衡为什么没有在东边或西边的铁丝网处出现,他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很有可能是从南边窜出农场。他怎么知道这个秘密,难道他熟悉这块土地!

不,不可能!会不会有人给他带路。

谁是带路人呢?

我信步走到发现赵建衡的水车的地方,揣摸着这小子的心理,思索着他的去向。可以肯定,他是从这条南北向小路离开的,然后钻进了路东的芦苇**。他不可能往西西边有武警部队的养猪场。

我钻进芦苇**。

夜幕开始悄悄地降临到农场的土地上了。我喜欢农场的夜。当年,在营建第一批住房时,我们常常在这样的夜里点上一堆篝火,烤着冷窝头和从水泡子里捕来的小鱼和螃蟹,在火的蒸薰和蚊虫的攻击下干活直到天亮。没有人想到苦,也没有人叫累。我们那时正年轻,这充满蚊虫和寒冷的荒滩之夜正合我们的胃口。那日子是令人难忘的。

在那样的夜里,我会忘却失恋的痛苦;在那样的夜里,我又寻到了新的爱情。

我想,年轻人应该追求那样的夜晚。可现在,小莉、小冯他们却恨这农场的夜太长……

船漏偏遇彻夜风。真糟糕,胃部越疼越厉害,疼得几乎难以支撑了。我打开了手电,新换的电池,光线却突不破芦苇的屏障。我摸索着前进,追寻着可能发现的痕迹。

脚印!在潮湿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脚印。是犯人穿的轮胎底布鞋,没错。很快,我又发现了另一种足迹、农场人常穿的解放胶鞋,小号的。两种足迹一直折向南方。

我估计得不错,果然有人为赵建衡带路。这人是谁呢?他是农场人的类。

芦苇枝上挂着一块白色的东西。啊,是手帕。我取下那手帕,一股淡淡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在电光的映照下,我看到手帕边角上绣着一个小字:莉。我浑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

是她,是刘莉,是我的女儿。

唉,为什么是她!是为了惩罚我这个当爸爸的吗?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该把你耽误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爸爸不该整天忙在监舍里,而使你那么小便落入魔爪……可是,爸爸从心里疼你啊!为了你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爸爸恨不得砸碎自己的脑袋!小莉呀,你不理解爸爸。

你就这么走了,跟个犯人走了。你知道你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吗?

我只觉得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吐在芦苇丛上。那血缓缓地顺着芦苇叶流淌,一滴一滴地渗进泥土……

赵建衡——

随着汽笛的一声鸣叫,火车终于驶离了这默默无闻的小站。我松了一口气。

终于自由了!自由是多么珍贵啊!从现在起,我可以随便地吃,随便地喝,随便地玩!再不用在管教队长面前低眉垂眼了,再不用给那些干杂务的混蛋当三孙子了!从现在起,我就是我!

车上的人不多,我独占一个双人座位。把脚舒舒服服地放在座位上,我从裤腰里摸出半支珍藏的香烟。

“同志,借个火儿。”我隔着通道招呼。那个人回头看看我,把火柴扔了过来。我神态自若地点上烟,美美地吸一口,把火柴还了,顺便说声“谢谢”。那人又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现在不怕人看,穿着一身上车前刚买的裤褂,挺潇洒,谁能认出我是刚逃出来的呢?

也许我还会被抓回农场,那也没关系,我还会跑。当然,我要感谢她。如果没有她,我也许早就被抓回去扔进小号了。

我看她一眼,发现她正望着窗外流泪。我忍不住瞥一眼窗外,那里是一片苍茫的芦苇**。

她为什么流泪?她用手背抹了抹泪珠,看着我,勉强一笑:“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想家……”

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我?”她幽幽地问。

“不不……”我忙掩饰地回答。

她叹了一口气:“你笑我也没关系……我讨厌农场,讨厌家,可我现在……觉得让爸爸、妈妈为我着急、生气……心里倒感到难受。”

我猛吸一口烟,冷冷地说:“别做你的女孩子梦了!跟着我,你就别想你爸爸、妈妈,我讨厌这个!”

她看着我:“我爸爸……你恨他?”

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刘大友是管教队长,是警察,和我是天生的对头,我为什么不恨他?可是,这个铁面孔的队长做人倒不错,工作又肯干,我又有点喜欢他,佩服他。这时,不知是为了安慰她还是怎么的,我把烟头扔到窗外,没头没脑地说:“你爸爸是好人。”

她看着我,眼睛亮了一下。

“可你别老提他!”我粗暴地说,“提起他容易让我……想起我是……”

她点点头,痴痴地看着我。

刘莉——

前途对我来说就象苍茫的芦苇**。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芦苇**渐渐消失在车窗外,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幕里。我看他睡着了,蜷缩在双人椅上。他睡得那么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他真英俊。可他是个犯人,现在是潜逃犯。我竟跟上了他,我做的对吗?

那年,**我的老流氓被民警从小屋里揪出来,他喝醉了,跳着脚挣扎着,泼口大骂:“我恨!我恨你们!我就是要毁掉你们的丫头,让你们老的,少的都叫苦!”

这些污言秽语撞进了我的耳朵,撞击着我的心。我的腿哆嗦了,迈不开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跳,看着他骂,恨不得把这个反动透顶的家伙咬碎嚼烂。

他看看我,他笑了:“哈哈,丫头,给爷爷送行来了?爷爷不错吧,尝了爷爷的滋味……”

我紧紧地捂住耳朵。

“流氓!”押人的民警狠狠给了他一个嘴巴。他的牙出血了,可他还在狂笑。

爸爸从家里跑了出来,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他的身子在发抖,而且烫得怕人,仿佛他的一腔热血都在沸腾。

我问爸爸:“他为什么恨我们?”

爸爸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他牵着我的手往家走,驼着背,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

那天晚上,我们家谁也没吃饭。天黑下来,爸爸拿起手电筒要去查监区,妈妈却发怒了:“你把整个心都放在犯人身上,可犯人毁了你女儿!”

爸爸象被雷击了顶,颓然蹲在了地上。顷刻,他抱头痛哭,象一只受伤的豹子。

犯人,犯人……这是一个令人厌恶又令人恐惧的名称。可我却把自己交给了一个犯人,这简直是疯了。

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只有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才能勉强看到那飞快地向后逝去的树影。我痴痴地趴在那儿望着,那树影总和如海的芦苇**叠在一起。

我太熟悉那芦苇**了。小时候,我贪玩,在芦苇**里迷了路。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乌云仿佛给芦苇**加上了忧郁的盖子,一切都叫我感到恐慌、压抑。我拼命地哭喊,惊慌失措地四下奔跑,结果是在芦苇**里越陷越深。淤泥裹住了我的双腿,我绝望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妈妈的声音:“莉儿——莉儿——”这声音从层层叠叠的芦叶上传来,带着亲切、温柔、母爱,也带着芦苇**的豪爽……

我突然意识到,我逃出那芦苇**,便离开了母亲。妈妈此刻在干什么呢?

我爱我的妈妈。她当年和爸爸一起来到农场,便一直忙碌在灶火边,给干部们作过饭,也给犯人作过饭,现在她退休了,仍每天给爸爸和我们作饭。每当我们坐到饭桌前时,她脸上总挂着满足的笑容。

妈妈,太容易满足了。她应该得到更多的东西,可是只得了劳累和苍老。现在,我又给了她悲伤。

不错,如果她听说我和一个犯人逃出了农场,肯定又伤心,又生气。她和爸爸是同代人,一样爱着农场,怎么能不生气呢?尽管她有时冲爸爸发火,可谁不知道,那是爱。

我想着,缓缓地流下泪来。

刘大友——

昏昏沉沉之中,我听见有人叫我,有哭声,莫非我死了?

不,我不能死!

那天,在农场研究发展规划的会散了后,齐场长叫住了我,问道:“老刘,最近身体怎么样?听说你去部队医院查了?”

我说:“是的,可结果还没出来。”

老齐抓住我的手可得好好保养啊,农场主要依靠你们这些老同志呢!”

我苦笑着:“农场要大建设了,可我们这批老头子,死的死了,活着的也干不了多少活儿了。”

老齐凝视着我,慢慢地说:“我记得,当年你们这个青年突击班一共十个人吧?现在……已经有六个同志长眠在这块土地上了!”

我说不出话,眼前浮现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老齐的神色黯然了:“这些年,我们……太不关心同志们了……农场没建设好……”

是的,农场没建设好,那从小抚养到大的女儿,竟弃农场而去!而且,跟着一个犯人,简直是给我当头一棒!

啊!我有点支撑不住了。昏迷中,我听见老伴在叫我:“老刘,大马来看你……”

接着,我又听见大马那憨厚的声音:“队长,队长……”

女儿出了事,我还有脸当这个队长。

大马的声音:“嫂子,找医生看了吗?”

老伴的声音:“唉,看了,可……”

是小冯怪里怪气的声音:“我看,刘队长是心病,是一种信念垮了。”

他的话使我一震。我用力地睁开眼睛。

大马马上俯下身来:“队长,您好点吗?身上还……难受?”

我摇摇头,瞥一眼小冯,又闭上眼。

大马说:“队上的事,您就放心吧。另外,已经派人去……找了。”

他避免了“追捕”这个字眼。大马是个好心人。

以后,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