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隐恩怨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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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衡——

人有人的尊严,而我的尊严呢?

应该说,我的继父是个好人。当年我第一次出走时,他和妈妈一起四处找我,找到了又手拉手地送我去学校。他的手很大,很硬,因为他是个钳工,可他从没打过我。

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他是继父。有一次,继父把一条鸡腿挟给弟弟,然后用筷子在菜盆里扒拉了一下,挟给我一条鸡翅膀。他太偏心了,我已经懂事了,不能容忍这种偏心。于是我又出走了,并且偷了他的钱。

一个人不会生来就坏,更不会生来就是铁石心肠。但是,人会变。后来我变成了犯人,现在又拐带了管教队长的女儿出逃。这件事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万一我被抓回农场,刘大友会饶了我?!

看来,我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我想,我应该甩了她,可下不了决心。

她是那么漂亮、纯朴、天真、可爱。没有她,我赵建衡纵有三头六臂,也没法逃离出农场,现在恐怕被关在小号里吃苦头哩。我不该欺骗她,忘恩负义地甩开她!

到北京了,我们匆匆地走过出站口,松了一口大气。

这时正是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人们匆匆忙忙地去上班,而我却有一种茫茫然的空虚感。

去找那些哥儿们?不行,谁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会不会出卖我?去找那些曾经围着我转的丫头?也不行,她们都知道我的底,况且这儿还带着一位呢!我不禁瞥了她一眼。她正兴致勃勃地望着街景。唉,真是乡下脑袋瓜子!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挨肩擦背的。这当然是我干活儿的好机会,我不能放过,何况我们兜里都没钱了。

成功当然属于我。我很高兴,进去半年多了,手可没生。

电车停在前面的一个小站,我拉着她的手下车,找个没人的地方,开始点钱,用我们的行话说,这叫“洗”。

她睁大眼睛,半天才醒过来似的:“你偷的钱?”

“小点声儿,姑奶奶!”到了我熟悉的环境,又“首战告捷”,我那油嘴滑舌的劲儿自然恢复。

“你干嘛还干?”她又问。

“干嘛还干?问得好奇怪!不干,咱俩吃什么?”我说。

“你!你……不会回家吗?”

家?我哪有家?我烦了,厉声说:“你既然跟着我,就甭他妈装这个圣人!我就这么干,怎么着吧!”

她愣愣地看着我,好象我是个陌生人。

我赌气往前走,不理她,我知道她跟着我呢。

找到个小摊,买了包烟。她不声不响走近来,叹了口气。

我看她一眼,发现她眼泪汪汪。呵,女人就是爱哭。我没好气地说;“得啦得啦!哭什么劲?”

她仍然默默地跟着我。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幽幽地说:“我把终身都托付给你了,我真心指望你……可你,又干这个,叫我怎么放心?你是想回农场啊?”

这句话真叫我害怕,我只好发誓:“好吧,这是最后一次!”边说边把空钱包扔进花丛里。

“真的是最后一次吗?”她又问。

“真的!真的!”我不耐烦地说。

她垂下头,默默地走了。

我跟着,心里却想:还是应该把她甩掉!难道我真的是最后一次作案?

“喂!”我喊她,“你先在街上看看、玩玩,我去办点事,咱们下午三点在这儿碰头,好不好?”

她盯住我,好象猜透我的心思似的:“你是不是想甩开我?”

“唉,女人的心就是多疑的!”我深怕露了馅,急忙起誓:“谁想甩你谁是王八蛋!你不是不让我干……那个了吗?我去找同学借点钱。”

她仍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相信我眼睛里饱含着坦诚。演戏嘛,我倒有两手。

她真老实,点点头答应了。

我看着她走开去,心里真不是滋味。我骗她,当然想把她甩掉。另外,我想回家看看,看一眼妈妈也就心满意足了,然后远走高飞。

可是,她呢,她怎么办?我怎么又想起了她?

刘莉——

但愿他说的是真话,但愿他别甩掉我!我爱他,我真爱他,他有男子汉的气质。

要是他真要甩掉我,我该怎么办?那只好自己闯一闯,反正我已下定决心——绝不回农场。

爱情是那么奇怪,它悄悄地降临,却象洪水一样汹涌澎湃地向前冲去,冲垮一切阻碍物。

我觉得,我既然爱他,就该帮他学好。我带他逃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他重新犯罪。

我漫步街头,好象又闻到了芦苇**的气息。我知道这是幻觉,可这幻觉使我不安。

太阳光在来来往往的汽车窗玻璃上跳跃,叫我眼花缭乱。我眯起眼睛,可阳光仍然刺疼了我的眼睛,我流泪了。突然,听到身后的喝斥声:“找死哪?便道走去!”

我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马路上去了,差点被自行车撞了,便急忙退回到人行道上。那骑车的人看我两眼,却停了下来:“哎,小姑娘,从乡下来吗?”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旧的确良衬衣、蓝制服裤子、胶鞋……我脸红了。

“来找活儿干?那就到我家干去吧,带孩子,一月给你三十元?”

“不不……”我急忙摇头,逃跑似的离开他。

一场虚惊,心里十分难受,我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往事象电影似的一个镜头紧接一个镜头地映现在我的眼帘。唉,这座繁华的城市,这座叫我羡慕已久的城市,只给我带惊奇、茫然、惴惴不安,没有丝毫令人感到兴趣的味道,难道这城市不属于我,我命中注定永远是农场人,在芦苇**里生,在芦苇**里死?

在芦苇**,我有自己的家,有疼我、爱我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也有一起长大的伙伴。可在这儿,我举目无亲。现在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老坐在这条长椅上。我想了又想,决定去找谭伯伯。

谭伯伯和爸爸是好朋友,管教人员和犯人交朋友,看起来好象很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

爸爸对我说:“谭伯伯是个好人,大好人。如果天下人都象他,我们当警察的可就失业了。”

谭伯伯对我说:“你爸爸是个好警察、好队长,也是我的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听妈妈讲,谭伯伯刚来服刑时情绪很不好。有一天,他悄悄把床单撕碎。结成布条,借口不舒服没出工,在监号里上了吊。爸爸早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冲进去把他放下来,救了他一命。这之后,爸爸守了他三天三夜,两个人谈了三天三夜的话,后来他便下地干活了。

我也问过谭伯伯。他拍拍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看来我得去找谭伯伯。

谭伯伯穿件白大褂,显然,他没想到是我找他,愣愣地看看我,笑了起来:“小莉,怎么是你?”

我垂下头,不作声。见了他,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不叫谭伯伯?”和在农场一样,他亲热地拍拍我的头。

我叫了,声音很小。

“还没吃饭吧?来,跟我走!”他给我在食堂实了一份炖肉、炒丝瓜和馒头。

早晨没吃饭,现在肚子里“咕——咕”一个劲儿地叫个不停。对着这样香的菜、白的馒头,我却一口也吃不下。

谭伯伯望着我,象对待亲生的女儿似地催着我吃吧!小莉,在这里,就应该象在自己的家一样。”

提起家,我想到了爸爸、妈妈和妹妹,不知怎的,一下子勾出了我的眼泪:“谭伯伯!……”

他慌了,忙劝我:“别哭,别哭,有谭伯伯呢,什么事也没关系……”

是什么事也没关系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和犯人一起跑出来的呢?

我直勾地望着谭伯伯那慈祥的脸孔,觉得他虽然不是我父亲,可他更象个父亲。我鼓足勇气,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说了。

他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你说,他,他是个犯人?”

我点点头,本来很脆弱的心这时感到更加怯懦、空虚。

谭伯伯脸部的表情又起了变化,严肃而亲切地说小莉呀小莉,不管怎么说,你做了件荒唐事,这给你爸爸打击太大了,最低限度会加重他的病情,甚至威胁他的生命!在时间选择上,你也犯了个大错误。换句话说,你不该在自己的爸爸病情如此严重,生命朝不保夕的时候做出这种荒唐事!”

“您说什么?我爸患了严重的病症?”我吃惊地望着谭伯伯,我相信他不会骗我,也不是用爸爸的病来吓唬我。

“刘队长患的是胃癌,晚期胃癌!”

“我的爸爸得了晚期胃癌!?”我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不错!上午齐场长挂来电话,告诉我一些情况谭伯伯有意无意地朝我看了一下,象一道x光要照透我的心,看出我的秘密似的。“实际上,我早就看出他患了胃癌,一再催促他及早去医院诊治。可他总是说,忙啦,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医院;我没把农场建设好,要是真的得了癌什么的,就死在芦苇**,埋在芦苇**里,何必让国家多花一笔钱。”

谭伯伯的声音不大,可这声音象炸雷,连珠炮似地在我面前炸开了。炸得我脑子里“嗡——嗡”直响,手和脚一个劲儿地发抖。

奇怪,谭伯伯不看我的脸色,也不看我脸部表情的变化,只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屋子里踱方步,兜圈儿,嘴里喃喃地说:“父亲热爱芦苇**,为了芦苇**愿意牺牲青春、爱情直至生命:可儿女为了远离芦苇**,却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看来,这符合萝卜青菜,各人所爱的道理,没有遗传基因。”

“小莉,”谭伯伯踱到我的面前,站住了:“这样吧,你先住在我家,我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一方面安安他的心,另一方面征求他的意见。”

他不愧是个大知识分子,每句话都有道理,我承认自己确实做了一件天大的荒唐事。可是,我既然爱上了赵建衡,并且带他逃离芦苇**,事到如今,只好跟他的命运连结在一起。我看看表,说:“谭伯伯,我……该走了。”

他听了我的话,一惊:“那,你上哪儿?”

“不知道。”

“我不能让你走!”

“不,您拦不住我……不过,您放心,我不会做出不要脸的事。”说完,心却一抖,我现在还能说有脸面吗?

“我只求您借我点钱。”

“要多少?”

“10元。”

他打开抽屉,拿出几张“工农兵”的大票子塞到我的手里。然后送我出大门,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莉,你多保重……有事马上来找我,打电话也行……在北京,这儿就是你的家!”

他那粗糙的大手热呼呼的。这是一双在芦苇**里磨出老茧的手,它使我感到亲切和熟悉。

“小莉,”分手时,他望着我,犹犹豫豫地说道:“有句话,也许现在对你说并不合适。我想农场并不是那么糟糕,它也吸引过整整一代人呢!你爸爸、你妈妈,还有我。我是离开农场了,可我对农场有感情,有时作梦也梦见芦苇**!你要知道,今年我专门研究芦苇。真的,芦苇……”

刘大友——

路是人开出来的,每个人都走自己的路,我无权指责女儿,我只感到内疚。想想看,假如我们把农场建设得好一些,小莉怎么会憎恨农场,逃离农场呢。可我们,这几十年都干了些什么?反右、大跃进、**……我们在浪费时间,在耽误下一代的青春。

我不能离开这块土地,要为农场献出最后的一股力量,为更多的年轻人不离开这儿而努力。难道那句老话过时了?但我觉得它仍那么铿锵,那么豪迈,气壮山河:“我是共产党员!”

“嘎”,一辆吉普车停在我面前。场部的司机小朱探出头来,打开车门招呼道:“刘队长,齐场长要我送你去医院。”“不必啦!我的工作还没有安排好哩。小冯的情绪不稳定,需要我用实际行动去影响他;再说,赵建衡一逃走,犯人们吱吱咕咕的,不亲自出马,压压阵脚,咋行?”

“您放心!齐场长已经替您安排好了。”大概小朱见我转身欲走的样子,急了,撅着嘴说:“刘队长,您不上医院,叫我怎么向场长交代啊!”

我很喜欢这样憨头憨脑的小伙子,他是农场创业者的后代,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爱这个农场,爱芦苇**,工作非常积极。几年来,年年被评为农场先进职工。看他那窘态,我只好顺从地上了车。

车子拐了一个弯,驶上那条贯穿整个农场的大路。周围全是芦苇,它静静地繁殖着,给造纸厂输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料,支撑着农场的经济生活。它,叶如刀,花如旗,势如海,就象我们管教人员的性格,多么惹人爱啊!

我望着窗外,武警哨兵从窗外闪过,这是农场的最后一道岗了,一望无际的芦苇**死一般地沉寂。

大概因为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道路上满是坑坑洼洼,车子颠簸得相当厉害。呀,该死的胃象刀割似地,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我没有力气去擦它。

突然,一阵头晕,眼前有无数颗星星在跳舞,我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斜靠在车沿上。

“刘队长,您怎么啦?”是小朱的声音。

我没有回答。我在心里呼唤:“小莉,莉儿!我的女儿……”

赵建衡——

我不明白干嘛还要回家?我真是他妈的贱骨头。

进胡同之前我观察了半天,确信没有蹲守的警察,才闪身进去。这个胡同很窄、很短,我几步就到了家门口。

我推推院门,院门虚掩着。我走进那小院,惊异地发现,在大槐树下放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的是继父。

他发现了我,眼睛里迅速闪过惊愕,随之是喜悦,这喜悦的眼光一下子就消失了。

“怎么啦?”我打破难堪的冷场。

“……”他捶捶腿,苦笑一下。

“我妈呢?”

他皱了一下眉头。大概对我不关心他的腿很是不满,于是默不作声。

我其实也并不需要他回答。我知道退了休的母亲闲不住,准又上哪儿忙乎什么去了。

我向我的小屋走去。北房的门忽地开了,弟弟站在门口:“你回来了?”

我随便点点头。

“放假了?”

“哼,我自己放假了!”

“你是跑出来的?”轮椅上的继父开口了,声音很大,也很沉。

“……”我不回答,看他们怎么说。

弟弟冷笑一声,扭头就走。继父在自己的腿上砸了一拳。

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火了:“怎么着,不让我进门?”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不该回来,回到这个家还不如呆在那个被芦苇包围的农场。在那儿,大家都是犯人,身上都留下或大或小的污点,彼此半斤八两,绝不会有人看不起我,向我投来蔑视的目光。

冲出院门,我感到后悔,甚至后悔我的逃跑,我想我为什么要生在这个世界上?

下雨了,不紧不慢的。雨丝淋湿了我的衣服,也冷透了我的心。

我跑进小酒馆,要了半斤白酒。依稀记得第一次喝酒就是在这里。当时才十五岁,第一次偷了钱包,我害怕、羞愧,于是跑进这小酒馆,要了一两白酒……

我喝着,呆望着窗外的雨。那雨越下越大了,街上挂起了白茫茫的雨帘。在农场,下雨是最舒服的。我们可以不出工,百无聊赖地眺望着雨中那苍茫的芦苇**。

我干嘛又想起了农场?我刚从那儿跑出来啊!我抬起头,朦胧的醉眼里突然映入了墙上的挂钟,三点半了。

我的心突然一动,记起了和刘莉的约会,赶紧冲进雨中,拼命地跑,边跑边抹去脸上的雨水。近了,我认出那纤细的身影……

她在找我,显得很焦急。雨水早把她的衣服浇透了,可她仍在那里找我……

我扑上去,拥抱住她!

她吃了一惊,随即笑了,笑得那么天真,那么可爱。我轻轻抚摸着她那柔软的发丝,心突然莫名其妙地颤动起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颤动,我为这种颤动而感到惊奇、惶惑、茫茫然。

爱,给生活带来了责任感。而今,不应当仅仅考虑我赵建衡一个人了,还要对刘莉负责,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过去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今后,我将怎样生活呢?是不是应该带她返回农场,站在岳父刘大友而前,承认我的罪过,负荆请罪,表示幡然悔悟,决心重新做人?……

我们伫立在细雨中,雨仍不停地下着,织起了无边的帷幕。

刘莉——

我相信他会回到我身边,现实生活证明刚才的顾虑(被赵建衡甩掉)是多余的。不知怎的,我倒哭了,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顺着我的脸颊流淌。

我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拥抱,可我是第一次从这拥抱中感到了幸福,一种炽热的爱。过去的拥抱使我恐惧、惊慌、厌恶;现在,这种拥抱使我激动,激动得发抖。

今后怎么办呢?总不能这样日以继夜地厮守在一起。可不是吗?齐场长已经打电话告诉了谭伯伯,肯定也会通知市公安局。那么,不消一天,首都警察会象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俩抓起来押送到农场。那时,我将是爸爸管辖下的一个女犯人。人们会指着我的鼻尖骂我、羞我:“看吧!铮铮铁骨的男子汉刘大友养出了如此不肖的女儿!”对这件事我得告诉赵建衡。

一提起爸爸,我就感到脸部发烫,一种负罪感遍及全身。我给他打击太大了,我不配当他的女儿,一个真正共产党员,铁面无私的管教人员刘大友的女儿。要是他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妈妈和妹妹啊?!

眼前又出现了苍茫的、随风摇盈的芦苇**。芦苇**啊,生我养我的芦苇**,我不能做为一名逃兵离开你,我要堂堂正正地向你告别,就象谭伯伯一样,有着深挚的、永久的感情……。

我抬起头,两手勾住赵建衡的脖子,在他那英俊的脸颊上打了一个响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