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隐恩怨

第十五章

字体:16+-

3

治安大队的院子里一片紧张气氛。

警车早发动了,红色的警灯在车顶上无声地转动着,象一只警觉而严肃的眼睛。

它审视着将出发的人们。

4

看见枪手兼射击教官大摇大摆地走进队部,他急快低下头。

他有点怕他。平时,他也总是设法避开这个彪形大汉。那天,在排爆现场,他正小心翼翼地剪断导火索,忽然听到一声轻佻的口哨。他熟悉这声音。也许这是枪手无意之中吹的,可他依然敏感地认为这口哨中包含着某种轻蔑。他的手抖了。眼泪也涌出来。他当然知道此刻他不能激动,于是他咬紧牙关趴在那里,久久地一动不动,直至把眼泪憋了回去。

摘下防爆头盔时,他的眼睛还是红的。助手关心地问:“您是不是不舒服?今天怎么这么慢……”他只淡淡地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爱哭。他为这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太象个女孩儿。

其实,他也该是男子汉。

也许,他本来就是男子汉。在前线的密林里,他排除过几百颗地雷;越是没人敢迈进去的地方,他越得去。

可他依然恨自己。

他也依然怕那枪手,怕他那总带几分轻蔑的微笑。从前线下来之后他本想找个安逸的工作。他紧张够了,他希望轻松,希望宁静,可那满腮胡茬的治安大队政委偏偏找到了他:

“到我那儿去吧,我需要你。”

他犹豫,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政委却好象不需要他回答,直接了当地命令说:“我给你几个人,你教他们排爆,你是排爆分队长。”

他仍不作声。政委盯着他,把几张爆炸现场照片有意无意地扔在桌子上。

照片是彩色的,当然惨不忍睹,可他早看惯这一切了。在前线,和他最要好的排雷手小丁,被一颗地雷炸得粉碎,血肉溅了他一脸。几天后他仿佛仍闻得见血腥味。

他把那几张照片小心地叠成一摞,推到政委手边。

于是,他又开始了与死神的周旋……

他却依然脸色苍白,脆弱,爱洒几滴不咸不淡的眼泪。

唯一使他后悔的,是他在这儿竟和枪手成了战友,必须形影不离的战友。

他应该躲开他。枪手那彪悍的身形、高傲的态度总使他自惭形秽。

可是,十回任务有十回他们是搭档,他去排爆,而枪手去对付制造爆炸物的家伙。有枪手在身边他的手就莫名其妙地发抖,他甚至想总有一天他会在这种时候碰响了手里的危险物,断送掉这条小命儿。

那样也不错。他想。

今天,枪手又要和他一起出发了。那家伙“咔吧咔吧”地扳着指关节,笑着向他打招呼:“又是咱们哥俩的活?”

他觉得自己脸有点热,点点头。

“好啊……”枪手突然出枪,闪电般地回身!潇洒!威风!那家伙一听见有“活”就浑身是劲!

他垂下头,默默收拾自己的器械。

他慢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使情绪趋向冷静。他知道自己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冷静,比冰还要冷的冷静。

“到底什么事?”枪手问,同时甩动手枪,连瞄了几个假想的目标。

他摇摇头。其实他知道案情,可他懒得说。

“嗐!枪手有点扫兴。他收起枪,拍拍对方瘦削的肩胛:“老弟,别紧张……”

他猛抖了一下,狠狠瞪了枪手一眼。

他是有自尊的。

枪手尴尬了,愣了愣,解嘲似的换了个话题这回:“该把你在国外学的露一手儿给大家看看了……”

他仍不作声,向门外走去。门外,警笛突然爆响起来……

5

警车象按捺不住了的猛虎,呼啸着窜出院门,拐上大街,在车流之中东冲西撞……一个司机为警车让开路,顺口骂了一句:“妈的,有事没事就上街逞威风!”

可警车上的人听不到。

6

排爆手那瘦小的身体在前排座上摇晃着。枪手看着,暗暗撒撇嘴:“窝囊废!”

勇敢的人永远是高傲的,何况他有枪,枪便是他的胆。他蔑视他认为怯懦的人。

他在前线就认识了排爆手,他知道排爆手也早就认出了他,因为他总躲着他。他为此觉得好笑,也很感到一种自豪。

他自认为什么都不怕。

当侦察兵时,进行高强度的野外训练,他一个人在潮热的南方密林里游**了十三天。有一次在酣睡中,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过,冰凉冰凉的,睁眼一看,是一条蟒蛇!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凭那蟒蛇懒洋洋地在他脸上、胸前盘绕,然后选准时机,冷不防抓住蛇颈,趁那受惊的蟒蛇还没来得及缠住他,把锋利的匕首刺进蛇腹!

那天.他美美地吃了一顿烧蛇肉。

在北疆训练时,他还曾和饿狼徒手搏斗过……

他认定人活着就该挺着胸,不管是面对死亡还是面对痛苦。上前线之前,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提出分手,他瞪着眼睛,问道:“真的?”女朋友说真的;他又问:“为什么?”女朋友垂下泪眼,吞吞吐吐说不出来;他一跺脚说:“甭编词儿了,我都明白。”昂着头走了。当天晚上他喝醉了,却没哭,唱了半夜。

他穿过炮火封锁线去敌后执行侦察任务,在最前沿见到了排爆手。那时他不认识他,只看见个当官的冲着那小个子大发雷霆:“狗熊!怕死鬼!我有你这样的兵真丢脸!”

那排爆手满身泥土,缩成一团,肩头抖动着,显然在哭泣。他动了恻隐之心,问旁边一个吊着左臂的战士:“他怎么了?”

那战士看看他,简单地回答:“排雷的,上去,又下来了。”

他没再往下问。

那天在翻过山岗时,同组的一个侦察兵踏响了地雷。

他于是迁怒于那瘦小的排爆手,他觉得如果不是他贪生怕死的话,他的战友不会死。

死去的战友太惨了,刚刚结婚半个月,炸烂的衣兜里有炸烂的新媳妇照片。

他从此便记住了那排爆手。

然而,冤家路窄。

此刻,警车在飞驶,排爆手就坐在他的前面。

他忍不住又要撅起嘴唇吹口哨了。他记得,每逢他一个人在密林中行进,只要条件允许,他总是轻轻地吹着口哨;即使敌人就在附近,他也会忍不住用口哨学几声鸟啼……

一个勇敢的人在死神面前也是愉快的。

他半闭起眼睛,仰靠在椅背上,微微笑着。

7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拿钱来没事,不然就……”

罪犯语气很平和,但很坚决。他的双手捂着膝上的书包,右手食指上有个闪着死亡光芒的铁环。

被困的人束手无策。

罪犯似笑非笑地来回看着他们。

一个镇定的罪犯比一个疯狂的罪犯更可怕。

8

警车在临近工厂时关闭了警笛,悄悄拐进了厂区。

这里一切都显得慌乱、紧张。车间的生产虽然仍在进行,但听到消息的工人们早在办公楼周围围成了一圈儿,个个露着紧张中又带几分兴奋的神气。

和往常一样,他第一个下车,下车后先迅速观察一下地形。

他是排爆手,他需要合适的地方作业。要使所有的人都可以避开,只留他自己。

他离死神那么近。

这对他是一种折磨,可他需要这种折磨。

他知道枪手并没有把前线上那不光彩的一幕告诉任何人,但是他并不感激枪手。他觉得那沉默是蔑视,是不屑一顾。这使他更难堪。

他害怕呜?他怯懦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长久地恨着自己,恨得心都碎了……

他需要死亡威胁来复合破碎的心。

他需要用行动来表明自己是男子汉。

他病态般地渴望上现场。

他们的出现吸引了工人们的视线,人们望着他们,议论着。

满脸胡茬的政委从人群中挤出来,招呼着来了?快跟我来!”

他们随政委走去。排爆手问:“怎么这么多人?这很危险。”

政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都惦记着看热闹………我指挥得了一个治安大队,指挥不了老百姓。”在工厂的配电室里,市公安局的肖局长和工厂保卫科的人在一起。他们围着一张堆满电工工具和零件材料的桌子站着。刑警们,秘书们,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单位的人们,出出进进的,都显得很严肃。

“他们来了。”政委说。

“哦。”肖局长向他们转过身9他们认识这位虎背熊腰的、大将风度的局长,他们发现局长的眼睛上布满了红丝。

排爆手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喜欢直接和领导面对面谈话,而周围又站着一群看着听着的人。他退后一步,站在枪手那魁梧身躯的后面。

“市委市政府的领导马上就到……”他听见肖局长说。

“罪犯怎么样了?”是枪手在问。这家伙,爱在领导面前摆出一种大喇嘛的架式,口气比领导还领导。

“还僵在会议室里,丝毫不退步……就是那,三楼,挂窗帘的窗口……”

排爆手随着保卫科长的指点向窗外望去,望见那办公楼,望见那垂着白布窗帘的窗口。他仿佛在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死神的眼睛,正阴森森地盯着外面的天地。

“应该叫群众疏散。一书包炸药,能量足够叫30米半径之内的人丧命。”他突然开口说道。

他发现有人踮起脚尖找他这个说话的人,脸发热了。“对,提得好!快去办,多去几个人。”肖局长赞许着,“是谁提的这点?是小刘吧?”

他只好从枪手背后走出来了。肖局长认识他,他去国外学习时肖局长为他送过行。

局长拍拍排爆手的肩说好好干,今天全靠你们了!”

排爆手感觉到枪手的目光在他后背上刺着,咬咬牙,点点头。

9

“请大家散一散,这里很危险!请大家协助我们工作!”

“喂,警察同志,那家伙真有炸药吗?”

“真的……请大家散散吧,走远一点……”

“你们怎么办?警察同志?”

10

“到底还是咱们哥俩的活,你说有意思吧?”

枪手把借来做伪装的西服穿好,一边试验着掏枪,一边对排爆手没话找话说。

排爆手只淡淡一笑。

刚才,当决定派人冒充公司人员进去和罪犯谈判,伺机制服罪犯时,枪手第一个站起来:“我去!”

可他没想到,第二个站起来的是瘦小的排爆手。

他的举动是含有向排爆手挑战的意味的:当官的喜欢你,可你敢去面对面和罪犯周旋吗?然而,排爆手应战了,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他们被批准了。他们开始做准备。枪手突然觉得也许不该这样蔑视那小个子,也许排爆手也是个血气方刚的人。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从前线下来的。

他觉得该和排爆手多说几句话。

排爆手戴上了新式的电击手套。

他看着,说:“用过吗?”

排爆手看他一眼,冷冷地点点头。

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笨蛋,连话都不会说,这不明摆着看不起人家?

他咧开嘴笑了。每当他意识到自己办了件蠢事,他就这样憨笑。

排爆手问:“你笑什么?”

他挠挠头:“没笑什么……咱们走?”

“走。”排爆手又垂下眼皮。

他感到排爆手不愿意多说话,他知道排爆手在回避什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小个子在他们之间筑了一堵墙,一堵用耻辱和自尊筑成的墙,他突不破这墙。

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喜欢直来直去。他心里又涌起了对排爆手的反感:你自己丢了人,难道还怨别人看不起你吗?

他们默默地往外走。

肖局长、政委、战友们,都站在那儿望着他们,都不说话,眼睛里却都是复杂的光芒。

大院里的人疏散了,院子一下子显得很空。

他们穿过院子。

他们绕过花坛。

他们走进办公楼。

在楼梯上,他回过头,低声说:“伙计,今天的活可是一锤子买卖,咱俩都得手疾眼快。”

排爆手抬起头:“我知道……你放心吧。”

他们的眼睛相遇了,他从排爆手的眸子里读到这样的话:你不要看不起我,咱们走着瞧!

他点点头,向排爆手伸出手好:“哥们儿,咱们上吧!”

排爆手淡淡笑着,晃晃戴着电击手套的手你想让电打一下?”

他的脸红了,但同时他第一次发现排爆手的眼里闪过幽默、亲切的神情。他笑了,挥挥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会议室的门就在眼前了。

他们站住,盯着那门……

11

“他们该进去了……”

肖局长下意识地把手表摘下来又戴上,紧盯着远处窗门的白窗帘。

“该进去了。”

政委揉着满腮的胡茬,哑着嗓子说。

12

进门的一刹那,他们瞥见罪犯的手抽搐了一下。

排爆手装没看见,向桌子尽头的胖老头儿点头笑笑:“费书记,我是公司财务处的小刘,公司马书记叫我们来送钱。”

枪手适时地晃了晃手里的皮箱。

他们感觉到罪犯的眼睛亮了。

胖老头儿愣了一下,显然因为不认识他们而发懵了,但很快他便明白过来,紧张的面部肌肉一下子松弛了。

排爆手把目光投到罪犯身上你就是要钱的吧?”

罪犯点点头,盯住他的眼睛。

他也盯住罪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随着剧烈的心跳而震颤。这种控制不了的震颤使他很恼怒,不停地自己嘲笑自己,自己骂自己。他把平静都集中到脸上,竭力抗拒着罪犯凶恶的眼神。

他向罪犯迈进一步。

枪手紧随着他。

罪犯厉声喝道:“站住!别靠近我!”

他们只好站住了。

枪手说:“你怎么这样?我们是来和你谈判的,这皮箱里就是你要的东西!”

罪犯冷冷一笑,随即又绷起脸别来这套了!你们是公安局的!箱子里谁他妈知道是什么东西?也许是手枪!是废纸!”

他和枪手对视一眼。

胖老头儿插话了:“葛……葛福根,你这就错了,他是财务处新来的小刘,刘副处长嘛。”

他也笑一下,轻松地摆摆手:“就是嘛,你也太紧张了。我不认识你,可你们这几位领导我都认识。喏,这是范厂长,这是纪委的张书记……没错吧?我要是公安局的怎么会认识他们呢?”

罪犯迟疑了;这种迟疑在他的眼睛里清楚地流露出来。枪手把皮箱放下,打开。

满箱都是钞票。

对于贪婪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充满**的呢?罪犯的情绪平稳了,他乜斜着皮箱,简短地问:“怎么谈?”

“你向厂里要十万,厂子拿不出,这事只好由公司处理,我们是全权代表。你让厂子的人撤走,咱们三个来谈谈条件。”排爆手说。

罪犯在考虑。

枪手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步。这家伙急不可耐了,想动手。

排爆手瞪了枪手一眼,他阻止他这么干。罪犯的手还紧捂在书包上,不能冒险。

枪手悻悻地撇撇嘴。

他不管这些;他甚至不再看枪手。他只用沉默告诉那彪形汉子,别以为只靠鲁莽就能制服罪犯。

片刻,罪犯说话了:

“好,我敬爱的书记、厂长们,你们可以走了。”

13

胖胖的费书记一出楼门便昏倒了。

面色忧郁的范厂长找到肖局长,低声说:“你们那两个同志……”

政委在一边打断他的话:“放心吧,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超人,可我相信他们。”

肖局长点点头。

范厂长望望他们,叹了一口气。

14

他开始佩服瘦小的排爆手了。

进楼之前,排爆手详尽地向保卫科长了解了会议室里各人的姓名、职务和体貌特征,他还在一旁嘀咕了一句碎嘴唠叨!”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排爆手比自己想得周到。

他是个粗线条的人。在战场上,他觉得只要敢冲上去,就会争取到生存的希望,不要考虑过多。现在,他感到也许那认识是片面的。

现在的战场和过去的战场也不同了,现在更需要斗智。

他甚至有了几分悲哀;也许我不适合干公安工作。

可这悲哀仅仅是一瞬间的,他想也不想地自我否决了这种念头。他认为,自己天生就是玩枪的材料。

他三岁的时候从父亲的枕头下面抽出了父亲的手枪,第一次接触了那冰冷的、沉重的庄严。母亲惊叫了,而他那当职业军人的父亲却哈哈笑了,反复地说:“又是一个军人,又是一个军人!”

他后来果然是个军人。

父亲病危时他正在治安大队的射击场上训练学员,来不及换下训练服就赶到了医院。父亲睁开眼睛看看他,笑出了最后一句话:“好,还是个军人!”他记住了,发誓一辈子不离开枪。

也许他不明白,一个合格的军人或标准军人并不仅仅只凭一只枪!

此刻,他来不及想这些。他在纷杂的念头飞逝之后死盯住罪犯的双手。按计划,他应该乘其不备死扼住这双手,然后由排爆手用电击手套将罪犯拍昏。

然而,罪犯太聪明。

他不允许他们走近他身边,他们在会议桌两旁对峙着。罪犯说:“谈吧。”两只手仍然按着鼓鼓的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