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又名,一代風流

九八 夢寐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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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比心疼,無比氣悶的狀態當中,周炳在臨牢裏又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是周炳一生中最難過的一個月,也是周炳一生中下雨最多的一個月。連綿不斷的陰雨老是下呀,下呀,好像永遠下不完的樣子。一個月裏麵,也難得有一次兩次哪怕是短暫的晴天,哪怕是偶然出一點太陽;哪怕是偶然看見一點月亮,哪怕是偶然看見幾顆星星。雨,有的時候大,有的時候小,總是在不停不歇地下著。屋頂日日夜夜地,嘶嘶地,沙沙地響著,那麽整齊,那麽均勻,那麽單調,好像一種簡單的樂曲無限重複地奏鳴著。十七號上十次,上百次地站在牢房當中,把兩手伸向天空,高聲歎息道:“唉,這個天空,什麽地方漏了吧,得想法子補一補才好,你說是麽?”這樣的問話,周炳聽得實在是太多了,聽得太膩了,聽得太煩了,而且永遠也沒法兒回答。雨水從牆上那個沒有窗戶的圓洞裏吹進來,灑進來,沿著牆壁淌下來。屋頂上的瓦片,屋頂上的房梁全都濕了,並且往下一滴一滴地滴著水。牢房裏的牆壁也都完全濕透了,牢房裏的地堂也都完全濕透了,連周炳睡的那張席子也像在鹽齒裏麵泡過的一樣,又濕,又腥,又黏糊糊的,叫人十分難過。

那天一早,天還沒亮,周炳就醒過來了。他覺著全身的骨頭和腿肉都隱隱作痛,再也不願意躺在那張濕漉漉的席子上受罪,就一骨碌爬了起來,坐在那裏發呆。他自己對自己說道:“怎麽,連雞叫都沒有一聲?這個時候,哪怕隻聽見一聲雞叫,該是多好嗬!”接著,他就又沉思冥想起來。他身邊的十七號還在呼嚕呼嚕地睡著,他自己百無聊賴,就悄悄地對自己說道:“怎麽,從去年四月胡柳跟胡杏在秧田裏跟保安隊衝突以來,到今年如今這個四月,這一年裏,我到底是怎樣活過來的呀?這是怎麽回事兒呀?怎麽我好像昏騰騰地,迷糊糊地,什麽都不清醒的呀?”他想舉起手來,把自己的腦袋搖一搖,捶一捶,好使它清醒一些。可是他剛要舉起手——卻舉不起來,他的肩膀疼得非常厲害,他的手指也疼得要命。在他左右捶動自己腦袋的時候,他的頭也疼得那麽厲害,甚至連他的喉嚨也疼得有些撐不住。更討人嫌的——從肺管裏衝出一股焦臭辣味兒來,嗆得他不斷咳嗽著,咳嗽著,又牽動胸膛上的傷疤,當真十分難過。他不顧這一切疼痛,繼續往下想道:“我在小孩子的時候,過十年八載的光陰好像一?眼的樣子;怎麽現在過一年得花這麽長的時間呢?這一年,真是比十年還要長嗬,一共經過多少事情嗬!他們給了我三次……三次那麽凶狠,那麽沉重的打擊。他們搶走了我的未婚妻子胡柳,——她不過是為了保護一個可憐的丫頭胡杏……他們搶走了我的哥哥周榕,他,多麽好的年輕人哪,不過是為了革命,為了拯救受苦受難的中國老百姓……第三次輪到我自己了,他們把我抓到這裏來,打得我要生不能,求死不得,遍體鱗傷,摧肝裂膽,不過是為了我要救國、要抗日、要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赫!多稀奇!就為了這些嘛,他們給我三次這樣沉重的打擊,又說得出什麽道理呢?”他這樣想的時候,倒是忘記了他全身的骨頭、肌肉那種痛楚,也忘記了他的腦袋、喉嚨、肩膀、手指那些創傷的痛苦。這樣子,為了忘卻自己身上的痛苦,他把剛才那些事情又從頭想了一遍。可是當他的思路一停下來,他的胸部就覺著內外夾攻,疼得死去活來;加上那喉嚨還不斷地幹嗆著,總咳不出痰來……真是痛苦得不是活人所能夠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