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第四章 雪域 罗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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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野像一张铺展开的毯子,不断地向四下里延伸着,风的声音变化着,好像分声部的合唱,一会儿是低音部的呜咽,一会儿是中音区的回旋,一会儿又是高音区的嘶鸣,雪伴着风声的节奏,时而纷纷扬扬,时而在空中打转儿,时而又簌簌地打在脸上。我已经在雪野上走了好多天,今天从早晨到现在我一口气走了快两个时辰,身上出了汗,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不过再走上两个时辰就到了。

这里现在可真冷清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那些漂亮的小房子,那时它们是多么的迷人呢,尤其是傍晚的时候,点点的灯光从房子里面透出来,音乐声欢笑声和着快活的舞蹈。但是现在,它们都变得死气沉沉的,被积雪覆盖了,只剩下屋顶的形状依稀可见。

那个女孩儿,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顺利去到神木林了吗?没准儿我能在雪野中遇见她。真希望她足够走运,我这样一个老家伙,除了为她祝福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只希望这一次,我能给她带去一两个伴儿,她太孤单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一个人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天与地之间的时候,脑子里就不停地想出很多的事情,直到那片大海一样翻涌着的白色浪花出现在我视野中,我知道我到了。

它们真是些神奇的兽类,说它们是兽,不仅因为它们高大孔武,更因为它们的本能和绝对,“它们”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在这样的雪季,只有风停雪住的时候太阳才能露个脸,清晨和傍晚才能看到云霞,其他的时候天地就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兽们集结在这里,成了天地的一部分。它们一个紧挨着一个,伏在雪地上,身体贴着地面,覆着白色毛发的巨大尾巴像大朵大朵的白色浪花,翻涌着,它们连成一片,连成天地之间的海。每一次,当我面对它们的时候,我都忍不住为之震惊。

然而兽又是令人困惑的。除非你就要抵达神木林的边界,你看到的总是它们温暖的迷人的样子。记得那是春天的时候,这里到处都是明媚的景象,大地像绿丝绒的毯子,草地无边无际,野花随风摇曳,蜂鸟是最忙碌的,蓝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用长长的喙啄食花蜜。傍晚的时候,萤火虫四处飞舞,围着那些漂亮的小房子和房前的花园,闪着童话一样的紫色的光。兽们那时全身的毛发都是绿色的,鲜嫩明亮的绿色,在阳光下和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九条巨大的尾巴在细小的身体后面绽放开来,它们在草地上优雅地行走,就像一棵棵缓慢移动着的高大的柳树,巨尾上长长的毛发被风吹动就像柳树上的树叶随风摇摆。据说它们毛发的色彩来自太阳和大地的能量。对了,那个时候人们管这里叫田野。有的时候兽会遇到一个男孩儿或者女孩儿,他们就并排地在草地上走,不急不缓的,男孩儿或者女孩儿会用手抚摸着兽,抚摸它细小的脸和尖尖的耳朵,抚摸它柔软巨大的尾巴。兽只静静地站着,两只眼睛发出柔和的光,那目光似乎有着特别的意味,仿佛透视了眼前的景物,执着地望向远方。等到兽发出婴儿般“嘤嘤”叫声的时候,男孩儿或者女孩儿就睡着了。

兽们现在就像有统一号令指挥着,它们立起身体,抬着脖颈儿,用柔和的目光望着我,也像是在望着远方,我像是被所有的目光簇拥着,又像是被所有的目光穿透着,每一次这样的时刻,都让我深深地着迷,又深深地困惑。兽们向我行着长长的注目礼,这是我们之间一种古老的仪式,我也静默地站立着,面对着它们,庄严地,长久地,直到它们像听到号令一样同时站起来,缓慢地九十度转身,向着前方开始移动。那移动是如此之壮观,仿佛海上的波浪向着远处翻滚而去。我一直好奇它们到底要去到哪里,而它们只是默默地移动着,踏着风和雪的节奏,向着远方,直到我目所不及的地方。

我收回目光,望向我的面前。兽们刚刚所在的地方,雪花正打着旋地落在一枚枚白色的蛋壳上,它们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我走上前去,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抚摸那些温暖光滑的蛋壳。今天夜里,它们就会纷纷绽裂,留下无数空了的蛋壳,在雪地里被风雪蚕食、消融。

我迈步走向我的小木屋,在屋角的积雪中拉出一把雪铲清理积雪,好打开木屋的门,也让窗子露出来,好透过窗玻璃看到外面的景象,察看雪地里的动静了。当我终于生旺炉火,把厚皮衣挂在墙壁的钩子上,坐在窗前喝起啤酒望向窗外的时候,风雪已经住了,太阳在地平线透出柔和的粉红色,天边有一条被拉长的云朵,像有人用粉笔画上去的。

天边那抹粉红色慢慢地消失不见时,我喝掉最后一口啤酒,远处神木林的上空,没有一点光亮。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出现那些绚丽的光呢?我把木屋的门留上一条缝儿,又拨了拨炉火,钻进了被窝儿,我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天快亮的时候,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我的头发、胡子、领子和裤脚,我知道,他们来了。我故意闭着眼睛不睁开,装作还在睡觉,但耳朵却竖了起来,“这里!这里!”我听到一个声音喊,然后我的鼻子开始痒痒的,那是一个小家伙爬上了我的鼻梁,他现在已经爬到我的鼻子尖上,“呦吼!”他尖叫着顺着鼻梁滑了下去。有两个小家伙几乎同时地用手抓着我两边的耳垂儿,用手臂吊着身体在空中打晃,“一、二、三!”他俩随着口令“嗖”地蹿了出去,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发出咯咯的笑声。有一个小分队沿着我的领子跑到了我的胸前,再争先恐后地跑去抓住我的腰带,分作两边开始拔河,“嘿呦!嘿呦!”我听到他们卖力地一边使劲儿一边喊。又有人跑去我的肚子上了,他们把我的肚子当成了蹦床,“哇吼!”他们兴奋地又蹦又叫。我又竖着耳朵听远一点的动静,有几个小家伙爬上了凳子,正在往桌子上努力,还有几个小家伙爬上了我的啤酒桶,他们正在尝试拧开啤酒桶的龙头。“离开那个炉子远一点,你会掉进去的!”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腾”地坐了起来,伸出两只手接住了从我的脸上和头上滚落下来的那几个小孩儿,刚才靠近炉火的小孩儿已经被叫喊的那一个拉到了一边,这让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我低下头来看着他们。看到我的那一刹,他们大多收住声音,僵在原地不动,嘴巴张着或者紧闭着,屋子里有那么一刻有点儿安静,爬上桌面的那一群刚刚欢呼了几声就停了下来,啤酒桶的龙头已经松动但酒还没有喷出来,只有沿着一大半垂在床边的被子上往上爬的那些小孩儿还在毫不气馁地尝试着,“嘿呦!嘿呦!”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终于也停了下来。

我让这种有趣的气氛保持了那么两秒钟,然后脸上露出了微笑,“孩子们,你们好!”可是我这话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啤酒桶的龙头就“呲”的一声,啤酒向着四下呲了出来,站在地板上的小孩儿惊叫着四下里奔逃,站在啤酒桶上的那几个也吓得捂住了脑袋,我站起身来迈了一大步探身拧上龙头,好让还在我身上的小孩儿来得及顺着我的腿和脚滑下去。“呜——!”我环视着这些调皮的小孩儿,笑着长出了一口气,“哄”的一声,满屋子的小孩儿都笑了起来。不过我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带着透明的小翅膀能够在屋子里面盘旋,可以落在房梁上、窗台上或者电灯架子上的。那些个会飞的小孩儿,我的嘴角微微扬了扬,以前会飞的小孩儿多的时候,我要仰着头才能把他们一个个地抓住。当然其实也不用抓,当我们准备出发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会围着我前前后后调皮地飞舞了,但谁又会愿意错过那种亲密而温情的嬉戏呢。我挑了一下眉毛,说实在的,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失望的。我接了一杯啤酒,坐在窗前慢慢地喝,好让小孩儿们再兴奋地玩上一阵子,等一下,我们就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