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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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色代表着情绪,我用色彩思考。”这话是阿年说的。

“萧忆水!萧忆水!”一下课“兔子”就抱着书包跑到我的座位来。

“兔子!”我惊奇地叫了一声。

“嘘!”他冲我使了个眼色,“走!”

我连忙点头,两个人一溜小跑儿,跑到教学楼后一棵没人的大树底下。

“哪儿来的?”

“我爸买的,买了两只,这只是给你的!”

他把兔子从书包里抱出来,一只漂亮的小灰兔,耳朵上有一圈星星状的黑色斑点,“你抱着它,别让它到处跑!”

我却故意把小灰兔放到地上,看着它勾起两只前腿蹬直后腿的往前跳,等它蹦了两步再追上去抱住它。

“这个给它吃!”“兔子”递给我一根胡萝卜。

我把小灰兔放在地上,把胡萝卜凑到它的面前,小灰兔先是耸耸鼻子嗅了嗅,“兔子真警觉,你说我们每次吃东西之前干吗不像它们那样先闻一闻?”

“或者它们只是挑食而已!”

这时候小灰兔已经张开三瓣嘴儿啃食胡萝卜并发出咔咔的响声,嘴巴上下的肌肉随着咀嚼的频率快速地抖动,像是一部被摁了开始键的机器。吃好了,小灰兔就支着两只前腿坐在后腿上,抬着头。

我盯着它的眼睛,“快看,它的眼睛不是红色的!老师说得不对,至少不全是红色的!”

我们趴在地上盯着小灰兔的眼睛,那是一对圆圆的眼睛,乌溜溜的,清澈透明。

“快看它的眼神!你说它到底在看哪里呢?它能看到我们吗?”

我觉得兔子的眼神很有趣,好像包含着特别的意味,似乎有一种执着的,不为所动的态度,我很想知道在那种守望远方似的目光中它究竟看向何处。从那之后我总是盯着小灰兔的眼睛看,那种奇妙的眼神不知不觉间滑进了我记忆的池塘,像一片树叶掉进水潭一样悄悄落进了无人触及的角落。

“兔子”是我初中时候的死党,大名叫吴勉行,是他颇有学问的外公起的,大概是勉励孙子勤学谨行的意思,但“勉”字对于一个爱动些许花式脑筋的小孩子来讲实在是个亟需改造的字眼,所以当这个孩子看到“兔”字之后就心头一喜,把那个“力”字直接简化成了一个颇为省力的“、”,他每次都特意把那一“、”写得很大,意思是说这里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与“兔”字是有所区别的。我们小学的时候有个姓曹的老师,自称对孩子从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每次都拿着作业本有意提高了嗓门:“吴兔行!”整个教室一片哄笑,这样几次之后,“兔子”的名字就传开了。“兔子”倒全不在意,反倒悠然自得地得了个好名号似的。“兔子”的爸爸和我妈在同一个纺织厂工作,他爸爸下班回家后常穿一身带着亮闪闪铆钉的衣服,听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他从年轻时开始就被当作是厂里的一个刺头儿,但是“兔子”的妈妈说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有性格,他身上好像有那么点儿模模糊糊的颜色,我没能看得清楚。我那时没事儿就去“兔子”家里混,听那些被“兔子”爸爸称为“发自内心的”有时近似呐喊的旋律。我喜欢那首《花房姑娘》,每次听到的时候就想象有一天自己长大了要一个人去远方,有一种半是豪迈半是向往的感动。

夏天的时候我有时会睡在“兔子”家,为的是第二天凌晨跟着他爸爸去钓鱼。半夜三点钟我们在车上装好渔具,“兔子”爸爸还是穿一身带着铆钉的衣服,我们“轰隆隆”地发动他那辆改装过的北京吉普,拧亮大灯,那是专为行夜路而装备的超级武器,个头大,亮度高,两道刺眼的亮光硬生生地撕开昏昏沉沉的夜的外衣,我们在车上播放铿锵作响的《红旗下的蛋》,开着车窗,带着一路的喧嚣,野蛮地摇晃着睡意正酣的城市。

到了野外我们就要收敛行径变得屏息静气。车子熄了火沉默着陷入了大地,我们坐在一座小木桥上挂好鱼饵扔下钓钩,我和“兔子”并排坐着,把腿垂在桥下,这个时候世界突然变得分外的安静,安静得好像能听到这个星球的呼吸。河水在脚下静悄悄地流淌,时而有回旋的声音,有风从耳边掠过,凉丝丝的,像是在细细的琴弦上游走,有的时候能够听到几声虫鸣,最妙的就是抬头仰望夜空,能看到许许多多亮亮的星星,这时的自然界就是发光的,发着柔和的幽静的光。有薄薄的云在暗蓝色的天幕间飘来**去,天空的颜色渐渐变了,一点点由暗蓝变成蓝再变成浅蓝,就像随着灯光变换色彩的舞台背景。对于我而言,这些是钓鱼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否钓到鱼倒是其次的,“兔子”爸爸把我带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远离我们那个灰色野兽般的小城。待到太阳升起来,四下里开始泛起金黄的色彩,世界这只发出荧光的水晶球就变得熠熠生辉了。我们一般会一直钓到天空中堆满绵羊一样的云朵,收竿之后,我和“兔子”会比赛一样褪掉连身衣裤(那是为了避免蚊虫叮咬的装备),伸展四肢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先是闭着眼睛,任阳光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温柔地抚摸一阵子,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了,就张开眼睛看天上的云朵,虽然有些刺目但适应一会儿就能睁开眼睛了。那时的天空就像被一只隐形的大手和隐形的线拉近到我面前,我一伸手就够得到它,天空蓝得澄澈水润,像是用水彩调出来的,云朵有的时候会成群结队地飘浮而过,我觉得它们像是在天空中游动着的鱼,天空是湖水,云朵是湖中游动的鱼。

我和“兔子”是名副其实的好朋友,我俩经常在放学后骑上越野自行车(我的那辆是我12岁生日的时候我爸送给我的)带上两只兔子,跑到小树林里或者草地上,把兔子放在地上让它们跑跑、蹦蹦,当然绝对不会让它们轻易逃走。其实这两只兔子似乎失去了快速奔逃的能力,应该是打生下来起就没真正跑过,也没见过其他同类的奔跑,所以每天离开笼子的那段时间最多不过是外出放个风,略微伸展伸展身体,和我们做课间操类似。“信不信如果真放了它们,它们可能也找不到吃的,活不下来!”我歪着头征求“兔子”的意见,“兔子”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忘了说我爸为了能够顺利升迁主动申请去西南省份负责建筑施工项目,他这一去就是七年。我爸外派我妈当然是最不开心的,她逢人就说我爸这是为了支持厂里的建设和发展,私底下就抱怨说自己这回可吃了多大的亏受了多大的累,幸好那时没有手机和微信,不然我爸就会被淹没在牢骚和苦怨的大海之中。当然,当我爸七年后带着副院长的任命回来的时候,他们俩都没有再互相埋怨,而是颇为这一卧薪尝胆的壮举而感到自豪,“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记得他们讲这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是热泪盈眶的。我又想起来我爸之前说过的那句“**同志,来日方长,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爸由于长期驻外总对我妈和我抱了极大的愧疚,所以一有机会回来就给我妈带衣服,给我带吃的和玩具。在他买给我的所有东西里面,我最喜欢的就属这辆蓝白相间神气活现的自行车了,那可是个很有名的台湾地区品牌,价格一定也是不菲的,可想而知我爸当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买给我的。但我之所以喜欢它,并不在于它有多贵多名牌或者长相有多醒目,而在于它大大地扩展了我的领地,我和“兔子”能野着玩的地方就不仅仅限于我们一亩三分的天地,不再局限于水泥管和沙堆。一放学我俩就骑着自行车,奔跑在我们能够达到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树林山冈,我们甚至绘制了一幅“实用”版的骑行地图,标记着每一个我俩“探秘”的地方、路线以及一路上的关键标志。

记得有一次我们探到一个流动马戏团的驻扎地,我俩一连跑了好几天。马戏团有两个帐篷,一个是又高又大的帐篷,里面有舞台,能坐下百十个的观众,那是表演用的,要收门票才能进得去,我俩进去看过一次。不过我们更有兴趣的是另外一个小得多的帐篷,那里有好多的笼子,还有驯兽员。我们趁着管理员没看见溜进帐篷。管理员很凶,如果被他发现了无论我们说什么都会被吆喝着赶走,我们和他之间无法交流,他的耳朵好像有一个开关,看到我们的时候就关起来,或许我们的声音不在同一个频率上,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只海豚,它发出的频率和其他同类不在一个波段上,所以它无法找到同伴更无法交流,幸好我和“兔子”是在一个频率上的。

不过我们总有办法,比如躲在帐篷边窥伺时机,老板有的时候会叫管理员去帮忙,那就是我们溜进去的好机会,或者干脆搞些小把戏调虎离山。驯兽员们都很和气,他们习惯了和动物打交道,孩子和动物在他们眼里可能有一些共通的地方,他们让我们摸大象、逗小狗、玩鹦鹉。我们找到关白虎的笼子,那只白虎无精打采地趴在笼子里,看到我们走过来的时候只是抬起头用温和的眼光打量了我们一下就把头伏在爪子上打盹儿去了。“它很温顺的,”旁边的驯兽员说,“它刚出生的时候和只小猫一样大!”“它是在马戏团长大的吗?”我问。“是啊!琥珀,快和朋友打个招呼!”白虎站起来冲着我们吼了一声,然后在笼子里转了几圈。“它两岁了,如果换算成人的年龄,就和你们类似,是一只青少年的白虎!”驯兽员补充道。“你好,琥珀!”我和“兔子”兴奋地冲着笼子打招呼,急欲结交这位年龄相仿的伙伴。可是接下来的一天当我俩又兴冲冲地赶过去的时候却只看到满地的狼藉,马戏团已经不知所终了。

我和“兔子”无精打采地骑着车子在街道上横晃,一时想不出什么能引起兴趣的事儿。阿年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就像被人按了一个开关从天上“嘭”地一下子掉下来的。“快看那个人!”“兔子”用手肘碰了碰我。“兔子”注意他是因为他扎了条辫子,那在当时算是稀奇的,我也盯着他看,我的兴致上来了,此人绝对属于稀有品种,多种色彩斑斓交错,还发出柔和的参差的光,实在难得一见。我和“兔子”慢慢蹬着自行车划着弧线从后面接近他,我俩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转眼间,“哐!哐!当!当!”我们俩以及自行车都摔倒在他面前,他毫无防备,来不及收脚,一下子也扑倒在了我们身上。只是,我们未曾料到,就在同一个瞬间,他怀里抱着的纸盒飞了出去,沿着抛物线的轨迹落下去的是泼洒而出的大片色彩,顷刻间盛开了一树的紫罗兰,跳满了一池塘的小黄鸭,涂抹了一个花园的蓝色天空。

那个画面像慢镜头的特写一样被记录在了我的脑海里,偶尔会出现在我长大以后凌乱的梦境中,但当时那一刻,我心里的想法却是——完蛋了!我说不清我俩那时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可能就是旺盛的多巴胺不安分地跃动,我们其实都没有摔疼,包括阿年。但是大人们是不能理解以及原谅我们的恶作剧的,他们都是发育完全的人类能够控制好多巴胺的分泌,因此他们严肃且不轻易犯错,大人们更是懂得珍惜财物哪怕是粘补上的皮鞋,更别说各种名贵之物。我妈因为我打烂了一瓶西凤酒而数落了我半个月,我于是做梦梦到我妈抱着一堆会叫“妈妈”的酒瓶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阿年一边手脚并用地支撑起身体,一边用相当不标准的普通话对我们说着“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啊!”香港人?我和“兔子”用微青的脸对视了一下,港台明星那时在电视里面见得挺多的,不过像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真正的台湾、香港人好像还没怎么见过。我们这时也爬了起来,对着泼了一地的颜料发呆。

一个环卫工人跑了过来,“你们谁洒的这么多颜料?”“是我!是我!”阿年连连鞠躬致歉,他的口音以及良好的认错态度让环卫工人的语气缓和下来,“这是什么颜料?能清洗吗?”他问。“丙烯!”阿年经常需要把一个词重复好几遍别人才能听得懂,“画画用的,不好清洗的!”“那可怎么办呀?”环卫工人的嗓门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清除不干净我是要被扣工资的!”“你看这样好不好,”阿年想了想说,“我是一个画家,我就用地上洒出来的颜料在这里作一幅画,这样就不大会影响环境还能美化,我在其他的地方也试过!”“你在其他的地方也洒过颜料?”环卫工人半信半疑地问。“不是洒的,是特意画上去的,就是美化环境的!”他看出环卫工人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就说,“这样好不好,我先用这些颜料在这里画画,画好了你请你的领导来视察,如果你们不喜欢,我再想办法去找一些溶液把这里清理干净!”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阿年,他说他只是外表看起来是个大人或者说得准确一点儿像个老头,里面实际上住着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每天一放学我和“兔子”就蹬上自行车一路狂奔,看到铺展了一地绚丽羽毛的大鸟的时候,我们就知道阿年的家就在前面了。环卫工人的领导对阿年的画作很满意,阿年就说:“要不我把附近的几棵树都画了吧,这样就更像精心设计的景观了!”领导大为赞赏,于是周围的几棵大树的树干上或飞或落着栩栩如生的鸟儿,我和“兔子”把这里称作“阿年的鸟林”。

阿年是个画家,这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了,在那之前我没接触过画家,在那之后也没有了。我只知道学校的美术老师,她有一个画室,里面摆满了石膏像和黑白素描,还有她的自画像。老师的自画像从来都没有笑容,大家都说老师长得很美,她的自画像也很美,但我觉得它们和石膏像一样,有点儿冰冷,缺少了温度。阿年说他只是偶尔到我们的小城来,所以他在这里的画室很简单,不知道他在香港的画室里面有没有石膏像和黑白素描画,这里是没有的。他的画室应该用简单古朴来形容,没什么装饰,只在白墙上挂些风格迥异的画。也没几件家具,屋子中央摆一张长条书桌,上面堆着各种颜料、纸张、书籍和绘画工具,并排着是一张茶桌,木纹清晰可见,表面涂了光亮的漆,茶桌中间不规则地凹陷下去,有一块大石头和微缩的假山石、小桥、一个盘腿打坐的小和尚(估计是泥做的),一块被托起来的小石板上放着茶具,桌子底下蹲着一只矮胖胖的石缸。那茶壶和茶杯应该也是泥制的,十分小巧,估计就够喝上一口的分量,全不似我们北方人即使喝茶也用大大的瓷杯或者玻璃杯。靠墙有一只书架,上面是些书籍和CD碟片,还有一套音响,再就是那几套画架了,画架上的内容每天都有些变化,我们最初看到的时候那上面还只是些线条草稿。

“试试我带来的大红袍吧?”他看出我们首先对茶桌起了兴趣,就说,“我中意饮功夫茶,就是每次喝的时候要花上好些工夫的意思啦!”“我是一个画画的,喜欢到处找找灵感,回归之前他们就说到时我可以到这里来,这房子是我儿子一个生意伙伴的,他们全家都搬去了深圳,”阿年一边准备冲茶一边和我们聊天,“去年夏天我来住过两个多月,这里的夏天好凉快好舒服的,环境啊风土人情啊又和香港大不相同,我今年也才刚刚来几日。对了我姓黄,你们就叫我阿年好啦!”他和其他的大人不一样,这点我们从一见面就知道了,我和“兔子”对喝茶没有多大兴趣,但对阿年冲茶的过程颇为好奇。我爸是抓一把茶叶放进带把儿的白色大瓷杯,从暖水瓶往里面倒开水,盖上杯盖儿闷一小会儿,要是打开盖子时还有茶叶不肯潜到水底下,他就会迎着杯口的热气用嘴巴吹两下,好让那些顽皮的家伙靠边站。阿年冲茶分外地讲究,他先用铜壶烧水洗茶具,接着拿一把小木铲取了茶叶放进小壶,待铜壶的水再开后稍置片刻,提起铜壶让水从小壶口边冲入,“茶叶是带着香氛的小孩子,一跑起来香气就溢出来了!”阿年总是这样,用活泼有趣的语言和我们讲话。接着他提起小壶倒在一只肚圆嘴尖的开口容器里,容器上架了一只网碟,他把网碟拿走,我凑过去看,里面是金黄色的**,清澈透明。“我知道孩子们大都不中意饮茶,不过你们可以试一下,这是长在武夷山岩壁上的岩茶,以前都很难喝到的,很香的!”阿年倒了两杯递给我和“兔子”,我俩接过来,一仰脖儿,“这么少!”“兔子”说。“有点儿香!”我舔了舔嘴唇,好歹不苦,有一点儿淡淡的香。

我俩倒是对桌子中间凹陷下去的部分来了兴趣,“这里可以放水的,是一个小小的鱼塘,你们看到桌子下面那个水缸了吗,里面有一个水泵,”阿年也来了兴致,“我明天把这里放上水,让水泵循环起来,你们可以抓一点小蝌蚪和小鱼!”“真的?太好了,就去咱俩上次捞蝌蚪的地方!”我们三个把脑袋凑在一起,对着水槽研究了半天,这也成了我们来阿年这里的一大乐事。没过几天,水槽里就有了小鱼、小蝌蚪,还有一只很小很小的乌龟,我们捡来五颜六色的石子铺在水槽底下,阿年弄了些水草,水泵让水循环流淌起来,小和尚现在就面对着小桥流水和妙趣横生的小鱼塘了,我们于是每天都在这个茶桌旁边流连上半天。

阿年的画架也日渐好看起来,我发现并排的三幅画非常相似,但又明显的不同。画面上都是同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女,她在凝神思索,在她的身后,是大面积的背景——天空、水和大地。

“三幅画的风格不同,版画,粉彩,这幅是油画。”阿年说。

“版画有点儿灰暗,粉彩很绚丽像是涌动的希望,油画嘛——”

“很好,油画是什么感觉?”

“柔和!”

“我还感觉到所有的背景都有线条在旋转,像会动一样!”

“可以感受到情绪吗?就是画面让你看了有什么样的心情?”

“忧郁的,兴奋的,最后这个嘛……平和的!”我竭尽所能地和阿年交流着我对他画作的理解。

“依我看你对语言很敏感,对诗歌、音乐和绘画都有细腻和敏锐的观察,这很好,真的很好!”

“可是人们都说那是没什么用的!”我正被阿年的话说得沾沾自喜,一向不喜欢发表感想的“兔子”这时候却开腔了,“我爷爷就总说我爸不务正业,整天尽听些不着调的音乐!”

阿年用琢磨的眼神看着“兔子”,手指尖在大腿上弹奏键盘似的敲着。

“这是个有趣而深奥的问题。”

他停止了敲击,看着我俩,一字一句地说。

“生活是被泥泞包裹着的贝壳……”

“音乐、绘画、诗歌这些看似毫无实际用处的东西却好比是贝壳里的珍珠……”

“生命究竟在追求和表达什么,要我说的话,就是这些熠熠生辉的美,美是生命最终极的意义!”

“这么说听得懂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又连忙摇了摇头,“兔子”也摇了摇头。

“也许以后你们能懂吧。”他温和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说不上阿年之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身上有什么吸引着我。

他用书柜上的“沉头货”(他这样称呼那只音箱)听音乐,身体陷在摇椅里闭上眼睛,“打开耳朵就够了!”他说,“耳朵是音乐的河道,神经是支流,内心才是目的地。”他放音乐的时候我就跑去书柜,用耳朵或者用手感受音箱的震动,拿起空了的CD盒对照封面上的人名和曲目,以至于后来我不用看也能区分出一些不同的作品,虽然有一些名字容易混淆。那天阿年听音乐的时候睡着了,这样的情形也是时有发生的,“音乐的河流到梦里去了!”我会和“兔子”小声地取笑。那天正放着的是西贝柳斯的《图翁内拉的天鹅》,我轻轻地拿起他扣在腿上的书,是一本《叶芝诗集》,翻开的那一页上是一首《安格斯的漫游之歌》——

它变成一个亮闪闪的姑娘/长发间还插着苹果花/她叫了我的名字便跑开/然后消失于一片辉光……我定会找到她的踪迹/亲吻她的嘴唇,握住她的手/然后走过斑驳的长草丛/一路采摘直到时间终结/月亮的银苹果/太阳的金苹果。

我写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首抒情诗——

见到你的时候

百合花开满了山谷

阳光撒着欢儿的笑

她拉一张金色的网

把我罩在这甘美的山谷

想你的时候

只有走进夜色

遥望

月华如水是你

群星闪烁是你

他们在空中挂一条亮亮的河

笼着柠檬色的思念

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风车茉莉[1]和藤就是你和我

成双成对的鸟儿就是你和我

就连时针和分针

都是我拉着你的手旋转 舞蹈

我于是因着你

得了可爱的

幻视

幻觉

所有美的,好的,在我眼里全都是你的模样

所有酸的,甜的,在我心里全都是你的味道

这首诗当然是有感而发,触动我的是嵌在我记忆深处的女孩儿,二十多年以来,她一直被我在心底里细细包裹着,成了蚌壳里的珍珠,被想象和记忆擦拭得完美无瑕,我当时给这首诗起的名字叫作《你的模样》。

那是个下雪的日子,窗外白晃晃的一片,阳光撒着欢儿地一忽儿在雪地上打滚,一忽儿又跳上窗台,趴在玻璃上,心有灵犀的我身手敏捷地掏出文具盒打开盖子和它打起左突右闪的配合战,身体趴在桌子上眼睛得意地追随着跃动的光芒四处闪躲。那一节是语文课,老师迟迟未到,同学们都在静静地翻书,直到被四窜的光亮惊扰。老师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手中操纵着的光芒直直地冲了过去,但照亮的不是语文老师,而是跟在她身后穿着一条亮黄色呢子裙的女孩儿。我的目光傻傻地停在了她的脸上、身上,动弹不得。女孩儿扎着长长的马尾辫,面色白得发亮,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对红唇光洁动人,一翕一合间仿佛一只粉嫩的蝴蝶轻轻震颤翅膀。“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林夕!”老师微笑着向大家介绍,林夕莞尔一笑,黑亮亮的眸子在茸茸的睫毛下闪动,“坐那里!”老师用手指着我斜前方的一个空位,林夕走到座位上坐下,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就是那一眼,我心底倏地一颤,闪念间忆起那句——“满堂兮美人,汝独与余兮目成”。我后来问过她那天为什么会看我那一眼,她说:“你的目光像追光灯一样一直跟在我脸上,有人盯着你的时候你总是会发现的,不是吗?”“那是因为目光是有能量的!”我回答。“Maybe!”她淡淡的一笑就像山谷里绽放的百合花迎风摇摆。

我的诗写起来就一发而不可收了,阿年建议我去图书馆多读些各个流派诗人的书。我们这个新中国成立十来年才建立起来的工业城市为了服务和活跃职工生活配套了医院、学校、体育馆和电影院,图书馆也是有的,但一来数量不多,二来使用率不高,学校里的阅览室除了为数不多的儿童读物和期刊,更多地兼了教师休息室的功能。我骑着车子跑了好远的路去到市里的图书馆,发现那里虽然一样的门可罗雀但毕竟还有着较为规范的藏书,分类说不上丰富但分门别类的倒都有涉及。

我每次都去文学馆,那里的阿姨对我倒很温和,“这么小的年纪就来图书馆啊,作业都做完了吧?”“嗯!”我点头。“不过来个人也好,这个馆啊特冷清,十天半月的也见不着一个半个的人!”“呦,借的都是诗人的书。阿姨问你,那个叫汪什么……汪……汪国真,对,汪国真的诗好不好?好像前几年挺火的总有人借,现在借的人倒是不多了!”“阿姨,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拿着借好的书逃之夭夭。汪国真的诗好不好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吗,我在回家的路上琢磨着为什么管理文学馆的不能是一个喜欢文学或者说多少有点儿文学气息的人呢,那样的话她在这么清净的地方正好可以读每一个作家的作品,和每一位诗人对话,文学馆对于她来说就不会是个冷清的地方了,像什么呢,像是住满了文学灵魂的地方,这个比喻可能也不恰当,听起来像是住满了鬼魂的地方,那样可能就有点瘆人了吧?我骑在自行车上竟然被自己的这个比喻逗笑了。

但那文学馆之于我的确是受益良多的,我懂得了象征,明白了隐喻,我觉得自己已经手插裤子口袋,吹着口哨,轻松惬意地徜徉在文学的道路上了。到了初三上半年的时候,我写的诗足有一本修订版《新华字典》那么厚了,我对自己这点小小的才华既没有感到骄傲也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只是快乐地驾驭着那些闪念而至的灵感,任它们在笔尖下如小河水般明亮地流淌。可能就像阿年说的,我觉得自己找到了那些闪光的珍珠,我享受着这样一种特殊的感动。如果我对阿年的话理解不错的话,我想我正在向内找寻着自己的生命之美。

我时不时地投稿给几个杂志社,看着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拿在手里让我觉得喜悦而奇妙,这样的感觉令我极为着迷,胜过了以往所有的快乐,那是一种小树得到了阳光和甘霖的喜悦。拿到的稿费我请“兔子”去下馆子,“两瓶啤酒!”每次“兔子”都说,老板总是看看我俩,然后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开了。第一次这么着的时候“兔子”还有点儿心里没底,不过没一会儿工夫老板就把两瓶啤酒和两只杯子往桌上一放,“吱、吱”两声起开了瓶盖儿转身走了,看都没再看我俩一眼。“咱们这个小地方什么时候能开个麦当劳或者肯德基就好了,我就能请你吃汉堡和薯条了!”“汉堡!”“兔子”两眼放光,他应该在心里合计着,啤酒和汉堡,到底哪一个的滋味更好些呢?

阿年说:“你写的这些真的很棒,你有着敏锐的感知和表达美的天赋,这是一种你内在的生命和这个世界连在一起的脐带,一定要坚持下去!”“那首《光》,我可以把它印在我画集的扉页上吗?”我欣然同意,我想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耀,那首诗我也还记得。实际上,我能够记得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几首而已——

生命的光落下来

像漾开的涟漪

我抬起头

看见七彩的光圈

忽大忽小 忽左忽右

**着梦的色彩

生命的光落下来

像洁白的羽毛

小女孩用藕胖的小手

小心翼翼地拾起它

一根

一根

又一根

生命的光落下来

游动如皎皎白驹

它时而奔跑

时而伫立

时而又在

青青的草地上 徘徊

生命的光落在

时光的流水上

变作一个洁白的姑娘

她拨动闪闪的琴弦

面对着蓝莹莹的流水 歌唱

即使有时候

白驹 滑入泥潭

羽毛 跌落尘埃

梦的光晕 消散不见

姑娘却不肯停止她的歌唱

亮闪闪的歌唱

金灿灿的歌唱

红艳艳的歌唱

哪怕

雷电,轰鸣

焰火,夺目

百兽,奔踏

猿猴,啼跃

终于等到

明亮的晨曦浮动

静朗的夜幕低巡

姑娘将歌声洒落

露珠彩色的眼睛

星辉斑斓的大河

歌声的脚趾尖踩上洁白而荒芜的旷野

冻土下的好奇悄悄地钻出裂缝

点点新生的鹅黄

明亮张望的海棠

一小片孩子般欢笑的鲜妍

鹅黄呼唤着鹅黄

海棠摇曳着海棠

鲜妍喧闹着鲜妍

时光里的姑娘

没有太阳的金苹果

她只有歌唱

亮闪闪地歌唱

直到终有一天

消失不见

[1]风车茉莉是一种形状类似风车的白色小花,爬藤类植物,常用来作为花墙及拱门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