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第七章 只有猫知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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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搞不清“孤独”到底是一个贬义词还是一个褒义词,如果你说你从未感觉到过孤独,我想与其说你是幸福的,倒不如说你是不幸的。当我徒步行走在海岸线上的时候,那种走在大地尽头的孤独感强烈地撞击着我的胸膛,抑或说我在那时反倒分外地感受到我那颗渺小却强壮的心音执着而充满力量的跳动声。

海岸线徒步要关注风的动向,四级风以上不宜成行,雨雾天气更要避免,驼包要换成防水的和轻量级的,还要带钩锁用于攀岩,因为可能要泅渡海沟。天气不能太冷,我选择初秋的时候,这时候海水还温暖但是阳光已经不再焦灼,路线的难度上也要由浅入深,甚至需要专门参加一些攀岩训练,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把线路研究清楚,哪里的海沟可以渡哪里的不行。

黑岩角之行我已准备了好久。从鹿角山藤蔓交错的小路钻出来,眼前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了。我从背包里掏出帽子和棉线手套戴好,目光落在脚下的石头上,那都是些不规则的岩石,我要选择好每一步落脚的位置,大的岩石反倒容易好走些,我甚至可以在巨大的岩石上跳跃和奔跑过去,前提当然是做好预判,太陡的地方不要冒险,手脚并用是靠得住的办法。我很快在岩石上爬行起来,身体贴在岩壁上移动,穿过一道道岩石间的窄缝,扶着两侧的石头上下攀爬。

又过了一段相对容易可以直立行走的岩滩,就到了行程中第一个略带惊险的地方了。一面平整的岩石山体面海而立,几近垂直,半山腰距海面五六十米的地方像是被凿出了一条窄窄的裂缝,刚好容得下一个人身体紧贴岩壁一步步腾挪过去。我先攀着石头登上半山腰,把背包从背上摘下来挂到胸前,摘下帽子手套塞进背包,拉好拉链,转过身,用后背紧贴岩壁,双臂伸直双手刚好可以扶稳石壁,我一步一步往前挪动身体,目光直视蔚蓝的大海。这真是个绝佳的望海的视角,“哇呼——!”我不禁拉长了声音大声呼喝。接下来我安静地从这个视角感受天地,很奇妙,有海风吹在我的脸上,吹动我的头发,在我的耳畔作响,我好像失去了自己,变成了浩瀚天地间的一块岩石,一棵树。

我越过窄壁,还在回味刚刚海天一色的壮观,一个裹着花裙的村民迎面走来,她面色黝黑,看上去五十岁模样,盘着发髻,脚上蹬了一双人字拖鞋,她从我身边走过,踏上窄壁,像走在普通人行道上一般快步通过岩壁,没有侧身,也没有停留。我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瞬间怀疑自己刚才的所有感受都不过是一种错觉。

第一个海沟到了,这段路途当中我需要泅渡三个海沟,我检查了一下背包的防水保护,就跃到水里,划动双臂游了过去,爬上岩滩之后稍微拧了拧身上的水,就又开始在岩石上攀爬,好在时间已是正午,阳光照在身上所以不觉得冷,走了一阵,岩石间有瀑布飘洒着落下来。游过第三个海沟之后,我爬上岩滩,脱下湿衣服用毛巾擦干了身体,换上一套干的衣裤,这是个难度级别较高的海岸徒步线路,因此很少人来,对我来说倒也方便。我坐在岩石上,拿出食物和水,我需要休息一下,补充些能量。我又想起刚才那个村民,不禁哑然失笑,她如果看到像我这般煞有介事一定会颇为奇怪吧。休整过后,就是攀岩了,我从背包里取出绳索,这里需要攀岩的地方虽多,但难度系数中等,整体而言不算太困难,只是颇为消耗体力。

终于到达了摄影师们最爱的“魔界”了,滚烫的熔岩使一层层向上攀爬的脚步在瞬间凝固,奔涌的岩浆依旧保持着澎湃的姿态,飞溅起的熔浆凝结成了剑指苍穹的岩石,这是1.45亿年—1.35亿年前晚侏罗纪至早白垩纪时期,火山喷发形成的中生代地质遗迹,如今被海水冲刷着,激**回旋起汹涌的浪花。我爬上那块指向天空的巨大岩石,阳光此时刚好穿破云层,无数的光柱直射海面,那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瞬间像巨浪冲击岩石一样澎湃而至,这种感觉太奇妙了,那是我的城市生活难以体会的。直到我将视线聚焦在远处那个看起来影影绰绰的小岛的时候,我才收回心神,我要找一条小船把我送到岛上,那里是我今晚的落脚之地。

有一条小船朝着我的方向开了过来,开船的是一个年轻人,“一百五十块到墨鱼排岛!”他说。我付了钱就坐上了小船,年轻人没再说什么,我也就乐得坐在椅子上打个盹。一不小心竟然眯了一觉,直到听到年轻人大声叫我:“到了!”睁开眼睛,看到洁白的沙滩,墨鱼排岛竟然有这么美的沙滩?我一边带着惊奇,一边跨下小船,转回身看着年轻人发动小船的马达,在起起伏伏的透明海水中,我发现船帮上挂着一个物件,铜镜的形状蠕动的细蛇,“哎!等一下!”我想喊住年轻人,但他朝我摆摆手轰隆隆地离开了。

我无可奈何,只得回身观察这个沙滩细腻的小岛,发现这里的海水澄清透明,从沙滩有路通向岛中央的小山,站在沙滩上仰望小山,约莫一百来米高的样子,植被茂盛。我脱下鞋子拎在手上,沿着沙滩慢慢走,午后的太阳散落了无数细碎的光芒,照在沙滩上一闪一闪的,这里和攻略上看到的墨鱼排岛截然不同。

我远远地看到很多的人或站或蹲在沙滩附近的海水里,男人、女人、大人、孩子,我加快了脚步。走近了之后我发现他们都弯着腰低着头伸着胳膊,神情专注,双手伸在水里面,有些小孩子蹲在水里。“爸爸,我又抓到一只!”我听到一个小孩儿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抓在手上的螃蟹,他捏着螃蟹的肚子,看着螃蟹的两只螯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对了,一定要抓对了地方,小心被螃蟹钳了!”有个男人笑着说。“来,把螃蟹给我,看看我们已经抓到这么多了!”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手中挣扎着的螃蟹把它放进一个网袋里,袋子里已经有了十多只这样的螃蟹,原来这些人是在捉螃蟹。我低头看看脚下,没看到螃蟹,估计螃蟹都集中在人群所在的地方,我迈步走过去,高兴地和他们打招呼,“小朋友,你好!”我弯下腰和一个小孩儿说话,那个小孩儿却头都不肯抬,“你在捉螃蟹吗?”我又耐心地问,他却还是不肯理睬我,仿佛压根儿就没有看到我,也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样。好吧,他可能实在是太专注了,我于是冲着旁边的男人打招呼,“你好!”他弯着腰眼睛只盯在水里面,“你好!”我凑近他提高嗓门大喊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突然站直身体睁大眼睛瞪着我,我赶紧弯腰点头连声向他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在喊出那一声的时候做好了面对这一反应的准备。可是,没有反应,他并没有被我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而是继续专注地找着螃蟹,“哎,看到你了,”他陶醉在发现之中,“看你往哪儿跑!”说着,他俯下身,胳膊突然间收紧,“哈哈,快看啊,辉儿,看爸爸抓到一只多大的!”那个刚才不曾理睬我的孩子猛地从水里面跳了起来,水花溅了我一身,“妈妈,妈妈,快来看啊,爸爸又抓了一只大个儿的!”女人也踏着水走过来,伸过网袋说:“真厉害!”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打搅他们一家人的兴致,但我还是插话说:“真是一只不小的螃蟹!”我想如果那个男人并不愿意被打扰很可能他会转脸看着我,没准儿还会瞪我一眼。可是,他们依然自顾自地说着话,没有一个人转过脸来,之后他们就散开,继续找螃蟹去了。我站在水里看着他们,心里有点儿纳闷,难道他们真的看不见我吗?

我弯下腰低头去看水里的螃蟹,这里的螃蟹还真是不少,它们大多只是趴在水底的沙石上,并不动弹,可能只有发觉有人触碰才快速地逃跑。我伸出手去抓一只螃蟹,看准了抓下去,却抓空了,我以为是螃蟹跑掉了,可再定睛一看,螃蟹还趴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我又抓了一次,一样,再抓,还是一样,换了另一只手抓结果也一样。我把手从水中拿出来,水没有问题,手也没有问题,是螃蟹,它们,它们似乎并非真实存在的,所以它们……我站起身,忽然有点明白了,我面前的这些人,就和这些螃蟹一样,并非真实存在的。可这又怎么能够,他们都活生生地在我的面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每一句话,怎么可能是不真实的?可如果他们是真实的,那么就还有一种可能,我是不真实的,所以他们看不见我,听不到我。这样想着,我试着向人群走过去,大步地,节奏缓慢地,但不再闪身躲开他们。

没错!我的判断没错!要么是他们,要么是我,有一方一定是非真实的。我从人们的身上走过去,就像穿过空气和幻影,或者说我从人们身上走过去,就像幻影从人们身上走过。我加快了步子,我跑了起来,水花溅起来,溅在我的身上,也溅在人们的身上,但是没有人看到我。我跑过了人群,慢下了脚步,我回转身,站住了,望着他们,望着他们投入,望着他们欢笑。我无奈地笑笑,又转身往前走,一直走到沙滩上。我卸下背包倚着它坐了下来,也罢,那就远远地看着他们好了,我半躺在沙滩上,胳膊肘弯曲着倚着背包,望着蔚蓝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听着人们在不远处的欢声笑语,感受着风从耳边轻拂而过,突然想,佛说的自在是否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呢?

那群人冲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嘈杂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我坐起来转过头看到他们拎着棒子气势汹汹而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拎起背包,我想快步跑掉,无论他们是冲着谁来的。但我马上意识到来了这么多人一定不是冲着我一个的,那么就是冲着人群而来的。我急忙跑向人群,我下意识地向他们发出危险预警,“快跑!快跑啊!”我挥动双臂边跑边叫着冲入人群。可是没有人发现我,也没有人发现冲过来的那些人。

我突然意识到,是否他们根本看不到人群,只有我能看到?所以他们可能只是冲着我来的?“快跑啊!”我对自己说着,于是穿过人群奔跑。可是情况似乎并非如我的判断,那些人很快冲到了海边,只听为首的大声断喝,“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偷捕我们的螃蟹,都跟我回去,抓一只赔一百!兄弟们,给我上!”他的话音未落,人群像被惊起的鸥鹊一般四散而逃,孩子被大人一把提起扛在肩上,被抓的螃蟹顿时散落了一地,他们朝着我的方向跑过来,不顾留在沙滩上的鞋和衣物,迅速超过我,越过沙滩,向着小山狂奔。

我这时就慢下了脚步,心下狐疑,既然那些人是冲着他们来的,我大可不必随他们一道逃跑了,那些人应该也是看不到我的。这样想着,我更放慢了脚步,我想他们也会像人群一样在我的身上或者身边像幻影一样地穿过。可是我又错了,一个大汉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看你往哪里跑!”他粗声粗气地大喊。“我可没偷抓你们的螃蟹!”我急忙辩白。“狡辩?抵赖?你这样的人我每天都抓一大把,识相的乖乖跟我回去交罚款!”

“你?”我一转脸撞见他一脸的蛮横无理,这样的人还指望和他讲理吗?我脸上没动声色迅速地一甩肩膀跑了起来,他措手不及竟没有抓得住我,气急败坏地在后面一边喊一边追上来,而我却越跑越快,很快超过了跑在前面的人群。

我原本年轻,也不像他们那样携家带口,还有一点,刚才我在沙滩上歪得久了,就坐起来把鞋子穿好系好了鞋带,所以这也是我能够跑得过他们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听到已经有人被那些壮汉们追上了,发出一阵阵的喧闹和争吵声,我没有回头,我得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发现自己跑到了山上,那里有一些小路,我正奔跑在小路上,我身后还跟着很多的人,他们也在拼尽全力地奔跑着。

我不能和他们一路跑下去,我脑子这样转了一下,就迅速地转身钻进了树丛,在树丛中低低地伏下了身。人们从我身边的小路上跑了过去,拿着棒子的人呼喝着也从小路上跑了过去。我终于长出了口气,靠在树丛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我才环视了半天,站起身来。我决定还是不走山间小路,就在这些低矮的树丛中穿梭着下山。是的,下山,我想我还是下到沙滩看看情况,也许岸边突然有一条小船也说不准。根据以往的经历,每当我莫名其妙地置身于这样神秘而又奇怪的地方,无论如何,最终我总归是能够离开的。

我没有留意到树丛是在哪里消失的,也没有注意到脚下是如何滑倒的,我滑倒了,像一个滚轴一样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停不下来,我试图伸出脚伸出手但是什么也没有抓住,我只好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任身体继续滚下去。哪有这么陡的山势,哪有这么长的下坡呢,我的脑子也一直旋转着,直到坡势渐缓,我的身体慢慢停了下来。

“What the hell!”我松开抱在头上的手臂,睁开眼睛,坐起身子。“这又是哪里?”在坐起身的那一刻,我只能用惊愕来形容眼前的一切。漫山遍野的,全都是明亮的橙黄色,那是些挺拔的银杏树,浑身上下挂满了黄澄澄的叶子,一树树,像是身披黄金战甲的武士,黄蝴蝶一样的叶子,挂在树上,又铺满了整个山坡。我把背包扔在一旁,躺下来,闭上眼睛,感受着斜照的阳光在我的脸上微微闪动,侧耳听着银杏叶子在微风中发出窸窣的响声,这无边无际的橙黄就要把我湮没了。过了一会儿,我又睁开眼睛,除了光线稍有变化,周围的景物还和刚才一样,我把目光聚焦在银杏树最高的树梢,迎接它们俯视我的骄傲目光。一阵风吹着橙黄色的蝴蝶翩翩飘飞着落下来,有两只落在了我的身边,我从地上抓起一把叶子,捧在手上,小旗那张圆圆的苹果脸没有预兆地就浮现在了这堆叶子当中。

小旗是表姐家的女儿,比我小五岁,但是她管我叫舅,为此我颇为沾沾自喜。小旗喜欢画画,尤其喜欢各种色彩,她总是叫我:“小舅,给你看我最近的画!”我那时仿佛就成了一个权威,可以按照自己的眼光评说小旗的画,“虽然不大真实,”我搜索着美术老师在课堂上评价学生作业的语言,“但是,”从小旗脸上兴奋的亮光微微转暗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要那么真实干什么呢,只要美就好了!”后面这句是真心的,我原本也正厌恶那些冷冰冰的黑白石膏和素描画,“我喜欢这一幅明亮的黄色的树林,要是真有这样一片树林就好了!还有这幅花园,真羡慕你能想象出这么多好看的颜色。这是油彩吗,哪里来的,你怎么学会调这些颜色的?”小旗的脸这时候就越发地亮了,眼睛都发出亮光来,“小舅,你看,我是从这里学来的!”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油画入门的书,我翻了翻,里面有油彩的调色、使用,还有范画。与范画相比,小旗的画就显得粗糙而拙劣了,颜色的调和、涂抹也非常的简单粗暴,但是我依然被她的画打动了,我想打动我的应该就是画上浓烈的色彩,我因此在心底里就把小旗和我归为同一类人,我们都是生活在自己想象世界里的孩子。

对于一个在北方寒冷地区长大的孩子来说,穿越黄河长江南下至南海之滨,风土人情、社会世事似乎都随着纬度的改变而发生着重大的迁徙。仅就“开花的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说,除了在画里和浪漫的诗句里,“开花的树”在我的生活中就只是难得一见的夹竹桃,以及我妈口头禅里的“千年铁树开了花”。对了,我奶奶院子里有一树栀子花,她总说栀子花开的时候又白又香,可是我看到那棵树的时候它只是枝繁叶茂的绿着,“不开花的时候,它和别的树看起来没有差别!”奶奶这样说。所以我特别喜欢在这个四季长春的城市里捕捉凤凰木的满树红艳,紫荆花在枝头盈盈欲飞,挺拔的木棉托出满树英雄的花朵,它们都在冲击着我头脑中那些刻板的印象。

然而即便如此,小旗画中明亮的橙黄色的世界我还是没有见到过,甚至没有认真地思考过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世界,一如我现在置身的这个山坡。我想小旗要是真的从这堆叶子里面跳出来站在我的面前,她自己可能也要像我一样的惊奇了。不过也许未必,比起我来,她的迁徙距离更加遥远。她如今定居加州,是硅谷某知名公司里的一名科技精英,在那个地方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人和人是否由于地域的距离而变得毫不相同呢。我有很多年没见到过小旗了,想必她早就忘记了小时候胡乱涂画的事情。

太阳越来越偏斜了,阳光的色彩反倒浓郁了,山坡的颜色变成了橘黄色。我有一个爱好摄影的朋友,他经常在同一处地方连续一天拍下不同时辰的照片,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滨海长廊的那个系列,晨光熹微中,旭日升起时,阳光闪耀下,夕阳绯红处。他的这种嗜好又让我联想到莫奈。莫奈的画很多是组画,表现同一个主题在不同光影下的效果,最有名的《睡莲》有将近两百幅,所以光是天然的调色板,让景物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和神韵,只是,现在很少有人有这样的闲工夫欣赏和捕捉自然的细微变化了。老年人倒是有的,那些退休了但有自己独立生活的上一代知识分子们,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旅行,摄影,唱歌,作画,仿佛迎来了人生最美的季节。

我拎起背包,起身,在银杏树间又追了一会儿橘红色闪动的斜阳,就决定往山下走了。无论这个地方有多美,又有多么令人费解,我终究还是要离开它,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去。

穿过那片银杏林,又沿着缓降的山坡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了公路,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去。这是一条修葺完好的公路,平缓地延伸着,我沿着公路走起来,很快转过了一个大弯。我看到了人,在我前方不远处,在我身后不远处,他们三五成群的,也偶有踽踽独行的,这是我熟悉的环境,我的心踏实下来,大步走着,脚下也格外轻松起来。

等看到了街道,看到店铺的招牌闪闪烁烁的时候,人们就纷纷钻进了一个个小店子。卖土特产的,卖水果的,杂货店,小饭馆……我在一家饭馆门前停下脚步,从玻璃门望进去,店子不算太小,门口的几张圆桌坐满了人,都是运动休闲打扮,椅背上挂着背包,看起来都是登山回来的。人们热闹地边吃边聊,我一看之下肚子也就咕噜噜地叫起来,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四下看看没有空的位置,“楼上有位!”一个年轻人冲着我说。原来还有楼上,年轻人已经走了过来,带着我扑通扑通地走上并不宽敞的楼梯。楼上有十来张长条木桌,我拣了靠窗的一个位置,摘下背包,坐下来,在菜单上点了两个菜,一听啤酒,一碗白饭。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但还没完全黑透,从这里可以看到一条车流穿梭的公路,路灯和车灯都亮了起来,远处一些高层住宅楼透出点点灯光。我掏出手机,点开叫车软件,原来这里是小径山,和我早上出发去的海边相距甚远。

“埋单!”我冲着举着一个盘子上楼上菜的年轻人说。

“您的单已经埋过了。对了,还有这个!”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我。

“埋过了?谁埋的?”

“不知道!”

“那这是谁给你的?”我一边接过字条一边问。

“埋单的人吧,收银台给我的!”

我疑惑地打开了字条,那是一张便笺纸,随意地折了两折,上面只有一行字,“可以同行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我的对面坐了一对情侣,男生正殷勤地给女生夹菜。再前面是四个中年男人,对着一桌子的菜,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大声聊天,说得起劲儿的那位一条腿的裤腿卷到膝盖,T恤的袖子也撸到肩膀头上,满脸油光可鉴。我看向对面,斜对着是两个女孩儿,高中生打扮,她们两个人坐在桌子的同一侧,身体紧挨着,目光聚焦在一块手机的屏幕上,一条白色的耳机线分别连在两个人的耳朵上,“你看你看,就是这个男人,你快看他!”她们正在兴致勃勃地一边看一边说,“他推荐的口红……”“对对,颜色超漂亮,对对对,就是这款!”“他粉丝都一千多万了!哦,买它……”她们用夸张的声音相互嬉笑着。

“我的个娘,我这连着跑了多少个劳务市场,他们只收中介费,一个合适的工作都没有,都两礼拜了,我身上的钱都快花光了!”有人粗声大气地在我身后说。我转头看了看,是三个小伙子,听说话的口音像是中原一带人。“你来之前我就劝你来着,你不肯听我说,现在的工厂真不像前些年那么兴旺了,厂子里的工作不好找,你新来乍到的,只有看有没有招学徒的,这段时间呢你就先在我那儿凑合凑合!”

“学徒多久能转正嘞?转正能拿多少钱?”

我又扫了一眼他们对面的桌子,那里坐了一个年轻人,穿一件净色齐肩无袖背心,令人一眼就瞄到肩膀和手臂上的健美肌形和隐约可见的饱满胸肌,此人必定有着自律而规律的运动习惯,他正低着头摆弄着手机。我转回头,又打开纸条,纸条上的字迹不是女孩子典型的娟娟小字,但也看不出刚劲有力,不过现在这年头,没有几个人真正练过什么硬笔书法的,不写一手烂字就算是对得起观者了。我的手心有点儿微微出汗,这时候又听到身后的那几个哥们儿说:“瞧你这没挣过钱的样儿,1000元哪够活啊,如果赶得好找个流水线上的活,吃住在厂里,一个月能拿3000多元。可你不能一直住厂里吧,你这么年轻,总得找个妹子吧,那时候如果搬出来,这就不够了,原来还可以住城中村,一个月几百元房租,加上水电、吃喝,1500元也差不多进去了。可现在城中村改造了,单是几平方米的房租可能就要1000多元了,手上最多剩1000元钱,和妹子吃喝玩一下,就啥也剩不下什么了。”

“要我说啊还不如在工地上,建筑工地或者搞装修的,干得好的一个月能拿6000多元。要么干脆跑个快递,肯定比工厂里挣的多!”

“那我这些年花了家里的钱上学咋啥用都没有,还不如早点儿出来学徒呢,在工地上干或者跑快递,那,连个手艺也学不下?”

“手艺?别说大多数就是个装配,根本就没手艺,就算搞个模具啥的又有啥用?离开工厂屁都不是,还不如趁着年轻多赚点儿钱是真的!”

我又回头看那个年轻人,他这时刚好抬起头朝着楼梯口瞧。他的面容清秀,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头发打了发胶微微上扬,面色泛点古铜色,浓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透出温和与睿智,看年纪该和我相仿。他似乎发现了我的目光,就转过头来看我,目光温和明亮,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我连忙转回身来。这样一个男人会是很多女生喜欢的类型,单看那一副身材和样貌,不过听说现如今很多外形养眼的男人在性取向上都迥异常人。那张字条还在我的手指间摆弄着,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细长,皮肤也算是白皙的,又想起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斯斯文文的。我正了正自己的头,不行,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管是不是错觉。我拎起背包,快步走下楼梯,说不上的,觉得背后好似被一双眼睛跟着似的。

楼下的收银台里正有一个姑娘走进去给一位客人埋单,我把字条举起来问那姑娘:“知道这个是谁留下的吗?”姑娘正忙着算账,不耐烦地抬起眼睛瞄了一眼,“不知道!哎,你这个一共是385,怎么付?”我还想找刚才给我纸条的年轻人但一时没有看到,服务员个个都是忙忙碌碌的,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就仿佛我是不存在的一样。那几张圆桌上的人们有刚埋过单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有一边吃一边聊得正火热的,还有安静的各人都低头看手机的,反正男男女女的,没有人抬起眼来看我一眼。就我的性格而言,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可以被当作是不存在的那种人,对我而言,不被人注意既说不上是坏事,也说不上是好事。

我拉开门走出去,点开叫车软件,一辆计程车应答了我的邀约,很快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