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梅沙湾步道的起点,我靠在栏杆上,戴了帽子和墨镜有意无意地打量过往的人。这里离公交车站点很近,大多数人是乘公交来的,也有些是从不远处的停车场穿过马路走过来。由于这个步道属于观光等级,难度系数较低,所以来这里的人就五花八门,有带着小朋友的一家三口,小孩子一般三五岁的样子,正是蹦蹦跳跳对自然充满好奇的年龄,年轻的父母因着孩子也得了更多的兴致,甚至还有推在婴儿车里的幼儿,我想遇到台阶时候的抬上抬下也是对那父母的一种良好锻炼吧,我的一个同事就以双举双胞胎女儿为乐。衣色鲜亮、兴致勃勃的是老年人的团体,他们是这个年轻城市里的一道风景,如果有一天我结了婚生了小孩我爸妈就有可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们跟随子女从四面八方移居到这里,在快节奏的城市里担负起照料孙子外孙以及子女生活的职责,并在老年文娱活动丰富的社区里交到一群“老”朋友,周末的时候,“老”朋友正好可以相约同行。还有的就是年轻的情侣或者三三两两的闺密团,我转头看了看,透过植被茂密的山体,可以瞥见一点海的影子,转过两个弯就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了,确实是一路边走边聊的好所在,我猜想闺密们是由于风景和聊天才选择这里的。这条步道上的独驴是很少见的,一般说来独驴对这类的大众风光不感兴趣,对这里的难度级别也不满意,独驴喜欢清净,孤独是对他们胃口的青草。要不是这个莫名的约定,我也断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又看了眼运动手表,九点十五分,我环顾左右,难道被放鸽子了?约我来的家伙自己打了退堂鼓?我的脑海中又浮现起深田的样貌,他有一种温和稳重的形象,不像是会临阵退缩的人。正这样想着,一对年轻人从步道一侧走过来,他们是把起点当作终点的行进路线,我也看到不少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人。
“哎,那个,是他!”
“对!对!”
男青年快步走上前来,“萧忆水,你是萧忆水吧?”
“是,我是!”我的脑子在一瞬间有点儿发蒙,难道是个什么户外运动组织招募新成员,不可能,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贴身战术,我马上否定了这个答案。
“你的女朋友。”女青年这时也走了上来,脸色泛红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知道是刚走完九千米步道的运动带来的兴奋还是因为找到我,我果断地认为是前者。
“女朋友?”我惊讶地问。
“对呀!”她用奇怪地眼神看着我,又毫不迟疑地把下面的话讲完,“她在前面大约一千米的地方等着你呢,特意托我们来和你说一声,别在这里傻等!”
“哦!”我这时不管怎么说心里都有一份欣喜似的,是个女孩子,是个女孩子,这就好多了,不管怎么说。
“你往前面去找她吧,免得她等急了!”男青年这时说。
“哦,好。”我虽然答应着但没有挪动脚步,“可以问一下吗,”我迟疑着,一时不知怎么问好,“她,长什么样?”
“啊?”他们两人这时相互对望了一眼,然后像看一个失忆症患者一样看着我,“你?”
“哦,我,”我心一横,一般情况下我很少对陌生人吐露实情,但眼前真是没辙了,“我收到了一个匿名邀请,不知道是谁约的我!”
“哦,我知道了!你们这是哪个相亲节目或者婚恋网站安排的神秘约会吧?”女青年一下子来了劲头,两眼放光,“咦,没有跟拍啥的吗?”说着就开始四处打量。
“不是!不是!应该不是的!”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变得不确定起来,莫非是我妈在哪里给我登了个记啥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的工作地址、电话、住址都被人家掌握了。但也不对,且不说我自认为我妈还没到那么疯狂的程度,就这前两次的字条都不大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
男青年这时候笑了,“不管怎样都不需要犹豫了,”他说这话的口吻带几分鼓励,“那姑娘,挺漂亮!”
“对的对的!”女青年这时候就聚焦了话题,“白净水亮的一个女孩儿,比我矮点儿,扎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对了,穿一件黄色的薄外套,那颜色很亮,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哦,好的,谢谢你们了!”地点和特征都明确了,我已经蛮有把握能够找得到她了,于是道了谢转身告辞。
“对了,”女青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她刚才可是说你是她的男朋友,是不是?”
“对,没错!”男青年肯定地应和。
“那可要祝福你俩啊!”他俩的脸上露出充满默契的真诚笑容,是那种足以推翻我妈的人心不可知论的笑容。
“谢谢!”我道着莫名其妙的谢转身告辞,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前面不远处的女孩儿,在我昨晚的清单中没有这样一个人,扩大到清单以外也没有想到。
转过两个弯以后,海就坦坦****地铺陈在我的眼前了,但我只是扫了一眼海天一色的美丽背景,目光就停留在了那个亮黄色的身影上。她正靠着栏杆面对着大海眺望,运动帽卡在高高束起的马尾长发上,上身是一件黄色的遮阳衫,下身一条白色运动短裙,个子不高,但身材玲珑丰满,透着一种柠檬蛋糕般的新鲜。
她转过头来,冲着我微笑,那微笑和神情让我想起春天鹅黄色的风抚摸在柳树梢头,嫩芽儿就放心地舒展开了柔软的身体。我努力地搜索着她的名字,“燕紫?”
燕紫是H行的零售行长助理,我们在一个同业交流的项目当中打过两次交道,不过,我对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过,印象中她就是那种身姿靓丽的银行白领的形象。我们一起开过两三次会,都是有挺多人参加的,相互交换过名片,互递过项目材料,还发过几封邮件,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对了,我想起来高铭曾经在会后和我说起过她,“那个H行的行长助理长得不错,圆润丰满,新鲜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你留意到没有?”他的脸上是一副充满遐想的表情。我当时和他开玩笑说:“我说高铭,你们家高太太在旁边的时候你也这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脑子吗?”“我们家高太太,”他换上一副像煞有介事的样子说,“她说要是在中华民国那阵儿,她一定给我张罗个四房五房的姨太太,然后她管钱、管家,还管着我和那帮姨太太,她说包括我在内,谁要是不听她的就把谁的银子给断了!”“对了,高太太是财务主管,善于以财治人!”大家平时没少拿高太太说事儿,高铭也从不藏着掖着,一副心甘情愿被管治的样子,看来也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不过眼前这个燕紫,脱去了板正的职业装,跳脱了职场的氛围,倒着实让我眼前一亮,我发现高铭这家伙的眼力确是不差的。
我走上前去,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认真地打量她。她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白,白得干净,从发尖一直到脖颈隐进遮阳衫的地方都白得一尘不染,一张面孔更是白的透亮。水亮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粉红的嘴唇像一只张着翅膀的蝴蝶,这样的面孔着实会令人眼前一亮,不过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怎么会是你?”
“你以为是谁?”
“我?我没有猜到。”
她转身沿着步道往前走,我跟上去。
“还记得那次在三亚的零售银行创新会议吗?”
“你也去了?”
她点头。那次活动我记得,是一个有众多银行零售业务与科技条线代表参加的交流活动,为期三天,主要探讨在新的形势下银行零售业务如何有效应用新科技进行突破、升级和创新。会议的前两天是论坛和交流,最后一天上午有一个游览项目,下午大家就陆陆续续返程了。我试图回忆起点儿和燕紫相关的什么,但却失败了。
“我是在第三天的上午注意到你的,你没有参加游览,留在酒店里游泳看书了是不是?”
“哦,是的,我不大喜欢凑热闹,那天正好在看,对了,斯蒂芬·金的《乐园》。”
“那天我也没去。我们行长前一天晚上就回去了,他说给我个福利让我留下来玩一天,我就想还不如在酒店游泳呢。那家酒店环境很好,人少又安静,还有自己的沙滩,我就是那时看到你的。我看到你在泳池边,套了一件海军风的T恤,在太阳伞的阴影下,靠在躺椅上看一本黑色封皮的书。”
我的脑子里快速地回忆着那天是否有什么行为失当的地方,可惜想不起来了。“那天上午我就在泳池游泳,又去沙滩玩了一会儿,应该说差不多都和你在一起。中午去餐厅吃饭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在我前面签了会议用餐的名字,萧忆水,我回去查了参会人员名录,所以就知道了你。”
她这么说多少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从小到大,我都属于放在人堆里不显眼的类型,我从来都不是被关注的焦点,被女孩儿一眼看中的经历,甚至念头,都从来没有过。
“那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儿了吧?”
“嗯,其实我原本也就是有那么一个印象,没有什么特别的念头,要不是前一阵子频繁地遇到你……”她的目光像飞鸟一样从我的脸上扫过,“先是一起开会,然后是在小径山。”
“那天在小径山,你也在那家小饭馆?”
她抿着嘴点头。
“可我没有看到你。”
“你根本没有注意周边人的习惯,我从你身边走过,下楼埋单的时候就说把靠窗第二桌的单也埋了,我留了那张字条给前台,看着前台的人交给了上菜的小哥。”
“那天你也一个人?”
“是啊,要不怎么要约同行呢?”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家庭住址的呢?”
“这个嘛,”她狡黠地笑了,“我把你加到对口银行领导的答谢名单里了。你有没有收到我们银行寄给你的答谢演出的票?”
她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两天前我刚好收到了H银行的快递,漂亮的银色信封里有一张零售行长签字的致谢卡片,和两张《月光心愿·久石让大提琴音乐会》的票。虽然有点儿费解,但久石让的音乐总是打动我更何况是大提琴这样有灵性的演奏,我怎么也没想到要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不过你那两张呢原本是我的票,做助理的有的时候也会有那么丁点儿小福利。”
“还有那天在我们银行门口的字条,你当时在哪儿呢?”
“车里,离你只有二十米。”
我的五官神精错乱一般地拧巴着。好吧,看在她柠檬蛋糕一样新鲜的份儿上,看在她煞费苦心的份儿上,看在她竟然注意到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的份儿上,这一切都化成了一阵内心世界的对抗——一边在大声斥责,“大胆!放肆!”,另一边却沉醉于春风拂面;一个波斓不惊的绅士的微笑。
“好了,你都清楚了吧!”她停下来面向大海,伸开双臂。步道沿着盘山公路,因此得了空中眺望无边海景的视野,“真美!”她大声说。那天的海清爽透亮,天空和大海好像刚刚被擦拭过的玻璃器皿,亮晶晶,蓝莹莹的。
“来到这个城市四五年了,尤其是最近,我好想找一个人,能和我一起出来走走,走到这样美丽的风景里!”
一队穿着统一蓝色T恤衫的年轻人从我们身边脚步匆匆地走过去,为首的两人手里握着旗子,只是那旗子卷在旗杆上没有展开来,不过从他们T恤衫的标志我大致能判断这很可能是某个互联网公司的户外团建。
“你们银行也经常有这样的户外活动吧?和大家一起出来玩玩也不错!”
她侧着头想了想,回答说:“这样的玩法和在工作中差不多,还要分个组搞个竞赛什么的,在那样的环境里你并不是真实的自己。”
“你会觉得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城市里,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得很有颗粒感吗?”她思索着说:“自己一个人生活其实挺好,只是,有一些时候,我们渴望出走,不在群体当中,也不在个体当中。”
“想约人和你一起出来玩应该不难吧?”
“无缘无故约别人的话容易给人造成误解。”
“怎么没交个男朋友?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没有男朋友?”
“上大学的时候有,后来就没有了。”她没有讲下去,我也没有追问。
“生活在一个海滨城市却没在这里看过一次海上日出,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多吗?”
“我想不少!”
“但这真是一种遗憾!”她说,“我想看一次日出,到哪里去看最好?”
“鹿咀吧,那里是整个城市最东边,迎接城市的第一缕阳光,风景很美。不过要提前一晚住在那里,并赶在日出前登上鹿咀山,小山来着,不高,但是同峭壁悬崖一起眺望红日出海还是会让人有点儿小激动的。”
“可以陪我一起去吗?”她的目光又飞鸟一样从我的脸上掠过,这着实让我有点儿费解,她竟然是一个会害羞的女孩儿。
“好呀。”
我突然想问为什么她和刚才那两个人说我是她的男朋友,但我没有问,还是给两个人都留一点余地的好。
“和我说说你徒步时看到的好风景吧!”她转变了话题,我也觉得是时候谈点别的了,于是就说:“就在小径山那天,我看到一个橙黄的长满银杏树的山坡。”
“银杏树?这里也有银杏树吗?小的时候,到了秋天,妈妈和我会去那片银杏林看黄叶。”
“可能是幻觉!”我改口说。
“我也经常出现幻觉。”她的目光望向亮晶晶的海面。
“什么样的幻觉?”
“让我想想。”我们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休息,我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了递到她手里,她喝了两口水,然后放眼望着湛蓝的大海。
“我的幻觉里也有水,好多好多的水,却不是这样的水……”她的目光远远地飞过了海面,“是碧绿的水,清澈的,透明的,在微风中轻轻**漾。偶尔的会有一座石桥,水面上一半,水里面一半,画成一个半明半暗的圆,白墙灰瓦的房子,安安静静地蹲在水边上。最好坐一只乌篷小船,看身穿蓝印花布衣裳的船娘摇动船桨,转过一个弯,发现一处廊桥,一个庭院……”她沉浸在思绪的世界里,白亮的脸庞上像是**漾着水波的柔影。
“我知道了,”我犹豫着打断她的思绪,“我猜,你看到的是乡愁。”
她的眼睛笑了,那微笑漫开去,整张脸都融化了,像是一小块润白的凝脂滑进盛了温热香茶的杯子里。
“还真是的!”她笑着说,“你这么一说,我就看到玻璃杯里踮着脚尖的新茶和妈妈放在桌子上的点心了。点心都是吃不饱的,喝茶也好,吃点心也好,和这里一笼一笼的早茶大不相同,好像只是为图一个有趣和应景,不同的时节吃不同的茶点。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有一个特别的本领,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妈妈买回来的点心。”
“是鼻子太灵还是点心太香了?”
“都是!”
“看来你的故乡是个有趣的地方!”
“你的故乡难道不有趣吗?”
“我不觉得,”我想了想说,“孩子们最常在水泥管子里躲猫猫,或者爬上沙堆玩沙子,一年有一半的冬天,下着没完没了的雪。”
“我喜欢下雪!”听她这么说我挑了挑眉毛,这是个风花雪月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儿头脑里总会有浪漫的幻想,“下雪的时候妈妈会拿出两个暖手的小瓷炉,在里面放两颗火炭球点着了盖上盖子,用丝绒的套子包在瓷炉的下半边,抱在手里。我的瓷炉是一只白色的兔子,妈妈的是一只青色的小象……”我的脑海中却想起积雪的道路,笨重的人们,没完没了地铲雪,冻得发红的手。“刚一下雪的时候最美,树上花上都覆了薄薄的一层,像是佳人薄施粉黛。等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到处就是一片粉雕玉砌了。天气很冷,但我们一定会穿着厚厚的棉衣,踏雪寻梅。”
“你们的雪和你们的茶点一样,精致、有趣,看来你们的生活也有更多的趣味吧。我记忆中的雪可不一样,是厚实的,落下来的时候是一个洁白的世界,化雪的日子却是漫长和丑陋的。”
“我们那里的春天才是最美的,”她又接着说,“一树树的樱花、海棠,像让人百看不厌的少女的脸!”
我忽然想起一首很老的歌叫《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我的父母那一代人才会唱的,那是一个精神上的故乡,可以思恋。在这个城市我遇到的年轻人中间,像燕紫这么思乡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日新月异的都市里,人们往往都在快速地摒弃着攫取着,时代的脚步太快了。如果说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还是刚刚开上水泥公路,我们上大学那阵儿就飞奔在高速公路上了,现在呢,早已是一日千里的磁悬浮,在坐上火箭之前,人们都在焦虑着如何能和时代一起飞起来而不是落下去,风花雪月的思恋显得和时代的节奏格格不入,也和城市的蓬勃格格不入。
“可你干吗离开那么美的家乡来到这里呢?”
这句话好像把她突然间敲醒了,从那个美丽的故乡拉了回来。她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那天,我终于解开了一个令我惶惶不安的谜,虽然又增添了新的谜,不过不管怎么说,那一天我的心情是分外愉快的,因为这一切比我胡乱猜测的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