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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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说如果放到现在我俩的人生会大不相同。“被领养是一定的,现在那里很少有健康的孩子,健康的哪怕是有轻微疾病的很快就被领养了,更别说像咱俩这样聪明漂亮的,没准儿咱们都会在国外长大,受到良好的教育,那可就真的大不相同了!”她仰起头朝着半空中吐着烟圈儿,烟圈缓缓地升腾起来。

我想起了最近一次我们回到同和园的情景,老园长去世之后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了。那里建起了气派的大楼,就像是高档的幼儿园甚至是高档的宾馆,同和园的名字也换掉了,变成了“东元市福利院”。门卫有两个人,穿着统一的制服,他们不相信似地上下打量我俩,因为我们在登记的时候说我们是在这里长大的。“看来这里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观。”我们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正赶上一名穿着制服的女人我们那时候叫阿姨的抱着一个孩子走到淘气堡跟前,她把孩子放在堆满五颜六色圆球的池子里,另一个穿制服的女人又抱来了两个孩子,“这是小小孩儿出来晒太阳了!”我们说着就准备走过去看那些孩子。“你们找谁?”她把孩子放进池子看着我俩问。“哦,我们去找院长,可以看看孩子们吗?”“院长办公室在那边!”她扬头示意了一下就不再吭声了。

“这些孩子——”我俩也不由得收住了脚步,设想有了良好的照料,这些孩子应该是胖嘟嘟的,粉白的小脸儿,欢快的神情,可是我们的面前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一个孩子长了一颗极大的脑袋,大得就像电影里面的外星人,脸被压缩成了一张饼似的,他费力地睁着眼睛,伸出瘦弱的手企图抓住一颗彩色的圆球,另一个孩子脑袋耷拉在肩膀上,目光呆滞,看不出他在干什么,思考和意志好像早已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面溜走了,还有两个孩子在不停地扑腾着彩色小球,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声音,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是古怪的,好似分外地开心,但又机械而呆板。“走吧!”正月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俩就转身朝着院长办公室走去了。

“现在福利院的条件还可以,”院长给我们俩端了两杯清茶,“比你们那时候好多了,国家有津贴,福利院有基金,不少的企业和社会爱心人士也有捐助,健康的和有轻微疾病的孩子很快都被领养了。”院长的态度并未因我们是从这里长大的而变得更加热情,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我们曾经认识也认识我们的人了。

我想起了老园长,那个按照入园时的农历给孩子们起名的老人,凭着有限的力量张罗起一个同和园,我对他的记忆也只是一个佝偻的孱弱的背影,他好像总是在为一些事情发愁。那时候也有一些有病的孩子,所以阿姨们没有太多的精力顾得上我和正月这样的,“正月,你们俩去帮忙照看一下初八和小寒!”一个阿姨在喊,“走,走了!”正月在我耳边低语一声,我俩就一溜烟儿地跑去后院了。“凭什么照顾他们?”正月睁圆了眼睛,“有谁好好地照顾我们了吗?被人遗弃已经够可怜的了,我不稀罕别人可怜我,我也不要可怜别人!”

我有一张小时候和正月的合影,你看,这个是正月,这个是我,对,我知道,我们两个看起来都脏兮兮的,我想起来了,那天正月说带我去摘“合欢花”。“合欢花真好看,好像晚霞落在了树上变成了树的羽毛。”“不光好看,还有香味儿呢!”“我怎么闻不到?”“你的鼻子不灵,我带你爬到树上去闻!”我们两个就跑到后院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面。我仰头望着那棵树,天哪,它是陈阿姨讲过的树神吗,它那么高,好像树冠就顶着天一样,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间隙漏下来,微风拂过,叶子羽翼般摇曳,粉红色镶边的羽毛翩翩欲飞。那天的阳光和树冠的光影交织着,我就站在那盏光影的笼子里。

正月已经脱掉凉鞋开始爬树了,“喂!”她喊我,“上来呀!”“太高了,我,我不敢!”我站在笼子里怯生生地回答她。她瞪了我一眼,说:“好吧,好吧,你就在那里,等下我摘了扔给你,你接住就好了!”正月的裙子爬得脏兮兮身上流下一道道黑色的汗印的时候,我掀着裙摆接了一大捧粉红羽毛一样的合欢花,头上身上挂着树上掉下来的细小枝叶和粉末,园长让阿姨来找我们了,“摄影师来了,你们还到处乱跑,还不快点下来!”阿姨一边数落着我们,一边帮我们把头上、裙子上的碎屑拍打得干净一点,“一大早才换的裙子,你们这俩野丫头!”我们边走边回头看着我匆匆忙忙在树下放了一小堆的战利品,正月看着我笑,喏,她那天就是这样冲着我笑的,我那时也总是像这样,躲在她身后面,怯生生的。

我们和院长寒暄了一小会儿,留下了一些牛奶和婴幼儿用品就告辞了。对于现在的福利院来说,我和正月一年五千块的捐助实在是微乎其微的,几乎不值得一提,但我俩决定一直坚持下去。那里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家。我们才是彼此的家,正月说。

同和园里有两只野猫,一只浑身雪白,只有额头和尾巴上各有一块黑斑,另外一只身上是大块的黑白色块如光影般流动。

“它们可真不会选地方,”我说,“同和园里哪有什么油水呢。”

“不,它们就像我们俩!”正月给它们起了名字,一只叫“女王”,那是她的化身,另一只叫“精灵”。她的名字起得其实很形象,“女王”总是身姿优雅,它蹲在地上的时候直着身子,有一种高傲冷峻的姿态,它走路的时候脚掌落地有力,目光岿然不动,自带王者风范。那只“精灵”似乎有点儿胆小,总是轻手轻脚的显得格外的谨慎,更多的时候它依偎在“女王”身边,安心地蜷着身子,睡觉,或者晒着太阳。

正月说它们是一对姐妹,因为被施了魔法所以变成了猫,但是魔法不能改变她们高贵的气质,每当它们立起纤细的身体用琥珀色的眼睛望向我们的时候,都像是在检阅她们的臣民。“它们就像是我们俩吧!”正月说,“大家都以为它们是被遗弃了,可是它们彼此为伴,倒成了亲密的姐妹。”我觉得正月说得没错,我和正月是相依为伴的姐妹,没有人比我们俩更紧密了,尤其是上学之后,他们都叫我俩“连体婴”,可我俩一点儿也不生气。他们大多数人压根儿就没有兄弟姐妹,更别说像我俩这样朝夕相处在一起了。其实小孩子的痛苦意识并不是那么强烈的,不信你去看生活在贫民区或者条件很简陋的地方的孩子,他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整天愁眉苦脸的,相反,只要有玩伴,他们大多是很快活的,我觉得我就是那样的小孩儿,只要跟着正月,我就是开心的。

我俩经常在周末的一大早就溜出去,跑到附近的荔枝林里去玩,每年荔枝树挂上青果和果子变红的时候,我俩都是最早就发现的,我们和那些鸟儿一样,最早品尝到那些果子。有的时候我们会带上剪刀,正月爬到树枝上,把成串的红果子剪下来,我负责望风,我俩剪下来的果子不多,够我俩和“女王”“精灵”吃一次的就好,第二天可以再来,还不容易引起注意。果农知道我俩经常来玩,那是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妇,长得黑黑瘦瘦的,精干得很。他们为这些荔枝不停地劳作,我看到他们给荔枝树喷防虫的药、浇水、除草、修剪枝叶、人工授粉,果子成熟的时候还会严防“左大少”和那帮坏小子,但他们却对我和正月很和善,我猜其实他们是明知道我俩会偷偷地摘些果子吃的。

荔枝成熟的时候是我和正月的好日子,也是“女王”和“精灵”的好日子,我们把它们抱在怀里,剥了晶莹的果肉喂给它们,抚摸它们优雅的身体。渐渐地,它俩就长大了,筋骨强壮,身形矫健,不再像原来那么瘦弱了,“女王”更加气度凛然,“精灵”也变得从容恬静了。

他们都说我是个厉害的主儿,其实我只是在保护我自己,老天首先对我不公平,我就只能靠自己,把亏欠我的从别人手里抢回来!

有的时候我觉得正月有点儿奇怪,我记得那是我们十二岁的时候,来了一对台湾夫妇,他们想要领养小孩儿。台湾人在我们这里往往被高看一眼,他们来这儿开工厂,很多人到他们的厂子里工作。那天园长把我和正月叫了过去,在他狭小局促的办公室里,“这两个女孩儿是我们同和园里最漂亮最聪明的,今年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园长说。“哦。”女人的目光在我和正月的身上上下打量着,看得我有点儿手足无措。

我看了一眼正月,她的眼神直直地望向那个男人,男人也痴痴地望着她,紧接着露出了满脸的笑,连连点着头。“太大了,”女人用严厉而敏锐的眼神瞅了一眼正月,“这个小一点的叫什么名字?”她冲着我问。

“我们俩是一起的,不能分开,”正月不屑地看着女人说,“要么一起走,要么都不走!”我和正月逃到院子里,嘻嘻哈哈地狂笑了一阵。除了有一点奇怪,我还是很佩服正月的勇敢和胆量,我也不喜欢这两个人,更不会要跟他们在一起而离开正月。可能我们真的太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也可能我们因为有了彼此而不渴望父母了,谁知道呢。

还有一些时候我又觉得正月有点儿可怕,我不知道她心里面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课间……“我的帽子怎么不见了,快帮我找找!”胡人姬在教室里里外外地跑了好几趟,好几个同学也帮着她到处翻,“你是不是没戴啊?”“不可能,我戴了,早上我和梅子一起上的学,梅子你看到我戴着它的吧?”“没错,我还说这顶帽子真是越看越好看呢!”“我就把它挂在桌子边上了,一定是谁偷了我的帽子!”我偷偷地瞟了正月一眼,“那个胡人姬,成天的显摆她那顶湖蓝色的帽子,等着瞧,我非要她好看!”前两天放学的路上正月撇着嘴说过这样一句话。

“正月,你有没有拿我的帽子?不对是——偷——我的帽子?”“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抓贼抓赃,有证据的话你让警察来抓我好了,没有的话就别瞎嚷嚷!”正月腾地站了起来,胡人姬也吓了一跳。“上课了上课了!”班长大声喊,老师走进教室,所有人都在座位上坐了下来。“你真的没有拿胡人姬的帽子吗?”放学的路上走出学校好远我才悄悄地问正月。“谁稀罕她的破帽子!”

几天之后,我看到小二月在破旧的秋千上玩,怀里抱着的娃娃穿了条湖蓝色的裙子,颜色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小二月,你的娃娃有新裙子了?”“正月姐姐给了陈阿姨一些漂亮的布,让陈阿姨给我的娃娃做了这条裙子,小满姐姐,你看我的娃娃现在多好看啊!”“好看!真好看!”我其实最想不明白的是正月抢东西来的目的并不是据为己有而是像那顶帽子一样毁掉它,所以当她说到关沐阳的时候说“喜欢不喜欢又怎么样”我真的好担心她要对关沐阳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