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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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桑叫醒我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我摸索着坐起身穿好鞋子,拎起背包,跟在他身后钻出营地,一头撞见暗黑色的天幕挂着碎钻一般的星斗,山的身影黑黝黝像是手绘出的巨大轮廓,“天很快就要亮了!”巴桑对我说。我从背包里摸出头灯戴上,巴桑回头笑着看了我一眼,他黝黑的脸庞在头灯昏黄的光晕中泛着橘黄色,我突然想起了下井的矿工,料想自己现在的样子更有几分像是矿工才对。我紧跟住他的脚步,眼睛尽快地适应着看清脚下的路。

渐渐地,天空的颜色开始变亮变浅,透出了蓝色,就像一大滴蓝黑墨水落在纸上,最先呈现的是浓稠的黑但慢慢地晕散开来露出了浅而亮的蓝,远山、近石、树木都清晰地现出了身影,脚下的路也看得真切了,山的轮廓在遥远的四围变得温和,连绵地画着弧度。我忽然觉得它们像是合围成了一只巨大的碗,我此刻就行走在这只大碗里,像一颗豆子,一颗行走的豆子。如果这时候我突然变成了传说中身高6米的巨人,我一定会拥有不同的视角,迈开大步行走,那样的情形该是何等的壮观啊,一个巨人,在天色微明的天宇间行走,那大约是白银时代的事了吧。“人是某种应当被超越的东西”,我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并在脑海中回想起“自己从青年时代开始的许多孤独漫游,以及已经登上过的许多山脊和山峰……所以你必须往上登,越过你自己,——上去,上升,直到你的星辰也落在你之下!”

山的线条镶上了一道红边,先是细细的一条,渐渐地把附近的天空映得微微发红发亮。可能是我肚子开始饿了的缘故,我觉得那好像是一个红心的煎蛋挂在依然黑黝黝的大碗的边沿上,只是它没有滑进碗里,而是慢慢地向上升起来,并且最终散开了。

当山石和树木都清晰可辨的时候,一座木屋出现在我们眼前。巴桑迈步过去,推开木屋的门,屋子里面升了炉火,让屋内变得红亮和温暖,一个满脸皱纹的藏民正坐在炉火边,他和巴桑愉快地用藏语交谈了几句,我们就坐下来,和他一起喝酥油茶,吃糌(zan)粑,他俩时不时地交谈几句,他就只朝着我憨厚地微笑、点头。

走出木屋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天空泛出晴朗的蔚蓝,云沿着山那只巨大的碗边升起来,雾霭般蒸腾着,就像一碗热汤升腾起的雾气。巴桑加快了脚步,我也快步跟了上去,酥油茶和糌粑让我有了能量,我们埋头赶路,再抬头看时,垭口的经幡远远地在山口迎风招展着。

风在我耳旁呼啦啦地响起来,它先是灌满我的耳朵,紧接着拉扯着我的头发、衣服、背包翩翩欲飞,甚至我的步伐都产生了些许的漂移,我又听到了更大的声音,那是风鼓动经幡的声音,呼啦呼啦的,间歇地还会发出轰轰的空鸣声。巴桑在挂经幡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刻意去找一处能够躲一躲风口的地方,翻过垭口那边的风可能就会小了。经幡要挂在有风的地方,风越大越好,巴桑和我说过,“所以每次上山我都会在垭口挂经幡。”他说,“经幡上的经文被风吹动就是诵经千千万万,护佑消业功德无量,一众生灵就算看到或者被经幡环绕皆得护佑。”至此,我终于明白了经幡、玛尼片对于悬挂和堆放者来说意味着与自然相生的绵延功德,绝不可遭人亵渎。

翻过垭口的另一侧,风果然是住了,但下垭口的路却是分外陡的,好在有巴桑带路,即使学几分他的淡定以及从容不迫的横切步伐也能大大提升自己的行进水平。终于降至了平缓的山谷,山依然像胸脯般起伏着,山谷却是平坦而稍显开阔的,铺满了不同层次的色彩,抬头远望远峰白云缭绕,顿觉胸中惬意,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我们今天翻两个垭口。”巴桑说。我们停下来稍作休息,补充食物、水和能量,和巴桑一起,我的速度提升了不少,路线和住宿营地甚至中途的补给站都衔接得顺畅,因此得以轻装不用背沉重的露营设备,在承担海拔压力的同时负重,这个负担还是不可小觑的。

翻越了第二个垭口之后的陡降更为厉害,横切下来之后又走了好一段的沙石路,山石像**的脊骨一般,这时候体力也开始减弱了,步伐不由得就慢了下来。巴桑让我吃了点预防高原反应的粉末,又补充了点巧克力、牛肉干,好在渐渐地我们又走近了生机起伏的山谷,今晚的露营地也在不远处遥遥可见了,那是一片宁静的湖水,在西斜的阳光下闪动着清澈的明眸。走到湖边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一屁股坐了下去,扔掉背包,大大地摊开手脚,喘气,然后闭上眼睛。巴桑看了看我,呵呵笑了几声,就走去木屋里喝酥油茶去了。走路的时候我只专注脚下的路,心无旁骛,那种专注和力量的消耗让我感觉到愉快,又或者是这里空气稀薄,头脑由于轻微缺氧而不得已地就被放空了。我躺下来,脑子里开始出现了些明亮的画面。

那天中午的阳光明晃晃地跟着我,甩也甩不掉,我希望它们突然间像鳞片一样剥落,就像保罗突然能够看到时一样,但是它们没有。我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这条路上,停在一家花店的门前,那真是一个明艳动人的花店,各样的玫瑰娇艳欲滴,“楼兰”“蝴蝶”“魅惑”“佳人”,店员把不同玫瑰的名字说给我听,“这是团圆菊,重阳节特供!”店员又说。那些粉的、紫的、黄的、白的团圆菊硕大而饱满。我选了一束玫瑰,一束粉色的“海洋之歌”,我把它们抱在臂弯,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你。你穿了一条条纹款的裙子,肩头挎着一只背带很长的软布包,脚上是一双白色布鞋,短发微微卷曲发出柔和的光,眼睛像一泓亮亮的泉,你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冲着我微笑,好像一幅无印良品的广告画。你把花插进花瓶,把它们摆在阳光直射进来的餐桌上,我们的目光黏在了一起,像是一种语言。灵魂是处于量子状态的能量,那些能量彼此吸引,让我们遇见相互渴望的人。可是,我们的量子被什么纠缠住了,错过了本该相遇的时间。BWV156康塔塔[1]从大提琴上响起,从我的心底浮起,宁静的心湖一片水光缱绻,我们的心在彼此凝望,静静倾诉,我们渴望深情的舞蹈,但那舞蹈却带着凄美,舞出了晶莹的泪光,我们的心湖下起了雨,拨动心弦的美却又是转转回回的痛。

[1]此处指巴赫康塔塔咏叹调(推荐大提琴)BWV156I.Sinfon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