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啊！”一个小孩儿从我身后跑过来撞在了我的后腰上，我双手一抓顺势一转身，看到了那张黝黑的小脸儿，我认出来他是刚才给燕紫贴手机膜的那个小孩儿，“这里来来回回的车挺多的，你当心点儿！”我的话还没说完，孩子已经跑走了，我看着他一闪就隐没在穿梭的车辆和人群里了。
快走到我停车的十字路口时，我看见一群人突然围拢过去，“被车撞了！”我模模糊糊听到了几个字，“孩子！”我的心突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刚才那个孩子，他好像是朝着那边跑去的，我紧走了几步，有一个女人从我身边挤了进去，“啊——”我听到她的叫声，“快上医院！”一个男人正在高声说着，开车门的声音，有人上车，车子发动，开走了，人群发出些零零散散语焉不详的唏嘘和议论，渐渐四散开来，地上有一摊血迹。
我钻进车子，发动，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现场。开到李师傅油饼包烧卖店门口的时候，燕紫正心满意足地从小店里面走出来。
我心里面还翻腾着刚才的人群和地上的血迹。“刚才那个小孩儿，”燕紫突然说，我的心立时咯噔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怎么想起他来？”“喏！”燕紫用手一指，在我们的斜前方，孩子，对，就是那个孩子，他正扛着一个快有他自己那么大的包，弓着背，像是被那个大包压弯了，又或者是习得的负重前行的经验，他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中等个子，男人背上扛着一个同样大的包，手上还拎着一个。“这孩子也真是负委前行呢，还是贪玩的年纪！”“哦——”我长出了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这样挺好，我整个人一下子都轻松了。
“生命的秘密就是时间。”你这样说我完全赞同，在时间里，我曾经悸动着晨光的色彩，在时间里，我汇入灰白色的茫茫洪流，在时间里，我无数次地与你比邻而过却茫然不知，在时间里，我们都将走向消亡，生命就是时间，我们在时间里迷失，我们在时间里选择。幸好孩子的时间还在。
“难得今天这么早，咱们去宏远寺吧！”燕紫显得很开心，“今天又是一个大热天无疑，往山里走走还阴凉些！”
半个钟头后，车子行驶在一片山林之间，接近十一点钟了，户外的温度和湿度都攀升上来，好在山里林木成荫倒可略略化解几分暑热，偶尔打开车窗还能闻到树木的香气。“把车子一直开到宏远寺门口吧，我们在寺里和山上转一转。”“好！”我们走进寺里的时候正赶上一月两次的法事，今天是初一还是十五呢？僧侣们在殿内站立，低声口诵经文，寺庙里香烟缭绕，有专程赶来参加法事的善男信女或站立或跪坐在殿外。燕紫站在那些人身后，双掌合十，触在鼻尖和嘴唇上，闭着眼睛默立，我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走到旁边的一个树荫底下，坐在石头上。刚才走进来的地方现在排起队来，那是售票处的队伍，或许因为今天有法事所以来的人要更多一些吧。
“我们去罗汉殿，数罗汉去！”燕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刚才那么认真，祈求什么呢？”
“祈求平安，祈求健康，祈求幸福啊！为你，为我们俩！”
“真的能祈求得来吗？”
“能吧！我们只能珍惜我们所有的，那些我们不能掌控的，就只能祈求神灵了！那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吧！”
我和燕紫跨进了罗汉殿的大门，罗汉分列在左右的高台之上，黄金加身，他们姿态与神情各异，有的凝眉颔首，有的怡然自得，有的似笑似嗔。我想起上一次同来时的朋友老卢，他信佛，常向他人讲解佛法。他当时向我们讲解罗汉的由来，“依照佛法所说，罗汉就是通过修炼达到六根清净，不受现世烦恼的牵绊，而且不进入生死轮回的一种境界。我们普通人死后将转世投胎，投胎好的可入三善道，人道、天道和阿修罗道，悲惨的会投到三途，地狱、恶鬼和畜生道。”我有时想这种轮回的解说也确是有一些道理的，要不然为什么有的人就能含着金钥匙，生在富贵显赫人家，而有的人生来流落在卑微之地，真正能够草根逆袭写就传奇人生的又能有几人？所谓传奇不就是因为少之又少才称得上是传奇嘛。燕紫指着一尊怡然自若的罗汉说：“我从这一尊开始数了！你也去数你的罗汉吧！”
我奶奶说我是她在归元寺求来的，所以小的时候她会带着我转上好几路公交车去归元寺还愿，那里也有罗汉还有一只很大的神龟。“当时的签上都说了是有惊无险，我就说菩萨灵验了！”我奶奶个子不高走路很快，我记得每次和她出门都要跟着她一路小跑的。“奶奶小的时候，”我喜欢听她说这个开头，她在家里这么说的时候我就说“奶奶你等一下”，然后跑去厨房把她择菜用的小板凳搬了来，奶奶这个时候就喜笑颜开地把满脸的皱纹都给笑皱了，“我这个大孙子啊！”奶奶讲的事儿其实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但是我从小到大去奶奶家的次数还凑不够一手，所以奶奶的故事我听来不厌。我奶奶小时候生活在汉口一带，“我们家是做过早的，热干面、豆皮、糍粑、蛋酒，比现在户部巷那些个不知道要地道几多！”有一次从归元寺回来她特地带我到一个街口，指给我看：“喏，那个时候我们家就在这个街口操持过早！”我奶奶宠孙子是出了名的，只要我回去就抬出她的全部萧氏绝活（她说那原本是陈氏的绝活，但她因为跟了我爷爷自然就改叫萧氏了），我呢，对豆皮、黄金大饼又情有独钟，所以奶奶家就是豆皮和黄金大饼的味道，也正因如此我带着燕紫去吃李师傅油饼包烧卖，虽然和奶奶的绝活不尽相同，但总能勾起我对于奶奶的一点回忆。
这一尊面目慈善的罗汉已经看了我很久了，罗汉既已修得正果想必早已世事洞明见怪不怪了，既然有缘，那就从阁下开始数起吧，按照我的年龄，一直数到……第三十三尊，有了——我面前的这尊罗汉双手相托，抱置胸前，掌心托一树叶，神态含笑自若，有诗云——宁静思事能致远，安详处事免违规。竹密岂妨流水过，山高哪碍白云飞。我去解签，解签词说——对待事情时要平静地处理，你正面临困难的考验，但只要用心都能巧妙化解。我拿着解签语反复摆弄着。燕紫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还没有数完，解签那里围了一群的人，所以我从旁边的门口迈步出去，那里有一只巨大的石头乌龟，龟背上驮着一块刻满字的石碑，乌龟的口里有水流汩汩而出，流到下面一个石头砌成的池子里面，很多人凑到石龟跟前用手接住龟口中吐出的水流，还有人往石头池子里面扔硬币，据说这都是祈福的方式，我想我奶奶当年也一定在归元寺的神龟那里为还没出生的我祈福来着。
燕紫出来了，她跑过来抽掉我手上的解签语轻声读了起来，“你正面临困难的考验，但只要用心都能巧妙化解。这是什么样的考验呢？”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挂着嗔笑和疑问。“不知道！对了，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哦，”燕紫皱了皱眉头，“我数了两遍觉得数到的罗汉我都不喜欢，一个有点愁眉苦脸的，另一个好像神情很凝重，所以我就又数了一遍。这一遍啊终于数到一个喜笑颜开的，喏，这个——叫‘优婆毱多’尊者！解签语是这么说的：‘得此偈者，身逢顺境，切不可得意忘形，自以为是。须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人得遇顺境时，恰如朝阳普照，鸟语花香。不过世事常变幻莫测，安逸生活背后有激流暗涌，不可沉溺其中，以致看不清楚潜藏的危机。’唉，其实也还是喜忧参半！”我笑了笑，“咱们现在去山上走走吧，我记得那边有一条小溪，树也多，会凉快一点！”
“听，水流的声音！”燕紫在林间快步穿梭，竹林很密，阳光最酷热的部分几乎都被竹林遮挡住了。我拣了一条石板长凳坐下来，“忆水，你看，两只大青蛙！”燕紫指着立在溪水中的两只石头青蛙，一只是半蹲着的，好像正准备跳起来，另一只是挺着大大的肚皮悠闲地纳着凉的，“像我们两个吧，一个懒懒地歇着，一个快活地蹦蹦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