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中心是一幢银灰色颇具现代感的建筑,远远地,我就看见了由二楼的平台悬挂下来的几幅巨型海报,在艺术中心正面一字排开。醒目的色彩、迥异的风格,走近了就看清楚了上面的图案和文字,“思之殇——五位年轻艺术家的联合插画展”,然后是画家各自的名字。时值正午,艺术中心里非常的安静,几乎没有什么人,我沿着指示走进了展厅。对于参观美术馆我多少有点儿羞愧,主要是对于欣赏绘画和雕塑这些艺术缺乏相关的知识,我既不了解那些国画的流派和风格,也不懂得油画的作者年代和背景,当然更不知道后现代以及超现实如何界定,我能够凭借的仅仅是自己感性上的触动和作品对我内心的吸引,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也只能够感受一下画的意蕴和美感,更多的情况往往是云里雾里,懵懵懂懂,更别说看出来个高低有别了。
就像遇到小满之前,我对插画的理解就等同于插图,像是以前的连环画,时下流行的儿童绘本,前几年备受喜爱的治愈风格吉米漫画,还有就是日本动漫了。小满的插画和这些有着很大的不同,她的画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叙事而应该说是一幅思想,就像那个《雪域》的系列,她的笔触奇幻而神秘,绝非单纯地叙事,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画作里面分散着的思想碎片,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插画是非常自由的,不受任何一种绘画形式的束缚,但又可以灵活地运用任何一种绘画和设计的技巧和元素,它是一种思维,一种自由超越的思维!”。我在画室看到小满的一些画作,给我的感觉大体是她用一种非写实的手法和风格表现自己头脑里面的奇思怪想。
我面前的这幅画整体色调是土黄色的,好似大地原初的色彩,又像是人体皮肤的颜色,地面上有几个巨大的深渊,红褐色的岩壁笔直地垂直向下,深渊的形状看起来又分明像是人体的心脏、肺和肝脏,每一个深渊之上都有一根细细的钢丝,有人手持平衡杆小心翼翼地在钢丝上行走,走钢丝的人性别、年龄、肤色和头发的颜色各有不同,他们的动作和神情也各不相同。我边走边看。那幅鲜红的背景正中是一支翩翩坠落的洁白羽毛,一只猫和一个西装礼帽擎着红雨伞的人正沿着羽毛的中轴线往前走,踩着羽毛飘落的节奏。那组色彩之作吸引了我,流动着的色彩迷幻瑰丽,在飞鸟振翅而飞之中,从黑洞洞的人脑中流淌而出,在朝阳浸染的海面上映衬着黑黝黝的洞穴和人的剪影。我觉得这些画都很有意思,虽然一时琢磨不透。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小满说,“这不是我说的,是卢梭说的。记得我和你说过我越狱了吗,我快乐地奔跑了很久,自以为自由了,直到发现身处另一个枷锁之中,我们总是被太多的东西困住。”
“比如说?”
“比如说社会认同。当我沉浸于创作的时候,我是陶然忘我的,但是沉浸其中的时间毕竟有限,更多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与这个社会脱节了。我在生活中享受着商业和物质的繁荣,使用着网络和各种先进的科技产品,但就我个人的创造而言,我好似并没有参与到这个社会的宏伟进程之中去,这甚至是一种让人近似于羞耻的感觉。”她去冲咖啡,端来递给我一杯,“人类个体看似各怀己心,但从整体上共同趋近于一个共同的目的,每一个时代都在这种看似杂乱无序当中实现着这个时代的共同目标,十八世纪是启蒙思想,十九世纪是大发现,二十世纪是工业革命,二十一世纪就是网络、机器人与基因发展,从这个角度讲我是一个没有和时代同台大话繁荣的人,也就是没有价值的,用流行的词儿就是没有存在感的。”
“人类说到底最强大的是社会化属性,”她说的我最近也在思考,就是那个是否有勇气追寻内心真正渴望的问题,“如今的社会更是充满了活力,到处都是蒸蒸日上的机会,但也遍布了它的秩序和规则,每个置身其中的人都需要遵守它的规则,进入预设好的空间,跟随它一起高速运转。我们更加地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当中的零件,一旦脱落了就会有新的零件补充上去,毫不迟疑的。个体必须按照机器的要求思考,追求个性独立的零件对于机器而言就像不合格的配件,只会降低整体的效能。”
“没错!”她在我旁边的高脚椅上坐下,把咖啡放在面前的长条桌上,“刚毕业那阵儿,我在广告公司里干了几年,我现在的partner文森就是我那时的同事。怎么说呢,在公司做事肯定是与时代同步的,无论处于这部庞大机器的什么位置之上。我们给网上商城做宣传和包装,给同质严重的产品挖掘卖点,为获取消费者的时间和金钱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吸引眼球的活动,提升网络关注,吸引流量。然后一天天的,我发现那些可能是社会所需要的,但一定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我于是到上帝面前祷告,我倾诉我的苦恼,请他为我指明道路。”
“上帝回应你了吗?”
“嗯!”她点点头,“我觉得是,当然不是一天两天,是祷告了很久之后,那个声音就变得越来越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从心理学意义上解释,祷告的时候,你实际上是在做一个与自我的对话和交流,你的痛苦是什么,你的焦虑是什么,你的渴望是什么,久而久之你会更加清楚明白是什么在困扰着你,什么才是你真正的目标,相应的行动也就慢慢地在你内心清晰地显现了。
“说来也巧,”她继续说下去,“正月那时候正准备租下现在的咖啡馆,我们俩就一拍即合,咖啡馆以她为主,我在需要的时候去帮忙,其余的时间可以搞搞创作。在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好日子……最重要的支点。”
“但一开始的时候我却不能集中精力去创作,就是刚才所说的那样一种羞耻感总是来袭击我,前同事不断地在朋友圈秀出同客户们的合作项目,充满自豪的既像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又像是彰显着自己的价值。那个时候就觉得信念又受到动摇,并且开始怀疑自己,这个社会处处提倡女性经济独立和获取社会成功,我这么做竟好似背道而驰,主动放弃获取生存独立。”
“不过你的画其实也投射着对于时代的思考,融合着时代的元素,只是你更像是置身其外的观察者和思考者。”
“我要是想说得好听一点可以是,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特立独行的灵魂。”她笑了,“但你需要不断地坚定自己的信念,其实这一点真的不容易,我的天赋我的努力好像与这个时代脱节了。我有的时候想,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像装了一套APP程序,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基本都是文科的内容,所以那时候人头脑中的APP就是文科的程式,现如今就要换成数据分析、数理统计、商业运作的,升级了这些程序的人就很容易在科技时代这个大的系统之中连接启动并且高效运转,从而取得在社会上的成功和认可,而我脑子里却还保留着适合在上一个世纪运转的APP程序,我是没有被升级或者没有选择升级的那一类人,我想是少数人,我们的脑子和系统于是和现代社会这个高速运转的体系难以接轨了。
但是我心里的那个声音一直很强烈,而且越来越强烈,我必须选择跟随它。所以,我一边越狱,一边尚且摆脱不掉枷锁,好在这样的拉拉扯扯好歹也让我更加接近了内心里的自己。”
“会感到孤独吗?”
“会……”她轻轻地点头,“我的那班同学不是在广告公司就是以独立设计师的方式做商业和广告设计,后来终于遇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过交流也不是特别多,你越是想要表达你自己,你和别人也就越是不同,孤独是一种必然的状态,这和商业行为截然相反,所以说到底是一种非社会化的工作。”
“用你的创作唤醒更多人的精神世界,除了社会性的一面,我们本该具有精神世界的生机勃勃,这样才不至与机器无异啊!”
她的脸上露出了动人的微笑,让我不禁想起了天边的晨光与彩霞,“生命的终极意义是美,那是让生命绽放光彩的力量,我想做的就是唤醒它,这正是我心里的那个声音。尼采说,从生存获得更大成果和最大享受的秘密是——生活在险境中!在维苏威火山旁建筑城市,把船只驶向未知的海洋!我就带着这样的酒神精神支配我自己,用这样的力量去创作,我想让自己变得更坚强更有意志力,我想用我的方式唤起更多人内心的热情!”
“我觉得你也应该被称为超人了!”
我正在展厅里四处转悠的时候,小满出现在我的身后。
“谢谢你来参观我们的展览!”她的笑容灿烂如花,那种微笑真美,像是生命本身在绽放。“哦,恭喜你,终于办画展了!”
“是联合画展,而且他们其中的好几位已经具有相当的知名度了。”
“这么说你也就相差不远了嘛!”
她开心地笑,“我倒是也这么希望呢,奔跑吧,向着标杆直跑!”她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对着自己说的。
我们俩面对面站着,我一时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哦,对了,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是,去了丽江,还有梅里雪山。哦,对了。”我这才想起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串藏天珠递给她。
“哦,天珠,谢谢!”她接过去戴在手腕上,抬起手来转动着看了一会儿,“那里好吗?”
“好!”我回答,“在世界的高处,海拔3000米之上的高原,生活着藏民和他们的神。”
“平原上的生活是复杂的。”她笑着说。
“嗯,我们必须做自己的神。”
她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像是在思索着我说的话。
我终于还是清醒过来,我有一些话必须告诉她,可是我的嘴巴有点儿发干,我的大脑也有点儿蒙蒙的,几乎要变成一片空白。
我就以这个怪怪的样子看了她很久,她用目光琢磨着我,又露出了微笑,她的心情好像很不错,我想可能是因为画展,或者因为见到我。在我终于准备好说出些什么的时候,她抢先说,“我完成了那个《雪域》的系列,我把它们也放在这里参展了,走,我带你去看看!”说完,她微笑着转身。
我迟疑了一下,跟着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