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行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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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虛坊裏有點年歲的老住戶,盡管每個月的房租是交給政府房管所的,可是,在他們心底裏,總還是把常衡步看作是他們這一方水土的“土地神”,因為常衡步是盈虛坊常家留下的最後一條根脈。

稍晚一輩的居民還清晰地記得,1958年秋天,政府開始全麵治理城市中的臭水浜,盈虛浜的填浜築路工程卻遭到盈虛坊內一群老住戶的聯名反對,工程指揮部一時無計可施,卻是常衡步揮筆書寫下“通衢大道,恒遠昌盛”的條幅贈送給工程指揮部,才使盈虛坊老住戶們打消了顧慮,填浜築路工程得以順利展開。當時常衡步頭上還頂著一隻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在廠裏的翻砂車間勞動改造。可是,盈虛坊的老住戶們不由自主地仍把他當作活菩薩在心底裏供著。

這位昔日的常家小開,常家的末代老板,盈虛坊的老住戶都曉得他有一個積癖,二十多年來,無論春夏秋冬,酷暑嚴寒,但凡吃了晚飯,他總要出門散散步,名曰“消食”,沿著盈虛坊錯綜複雜的大小弄堂走去,並且必定將橫橫豎豎寬寬窄窄的主弄支弄一一踏遍了才作罷休。

盈虛坊的居民們已經習慣了,或者在殘破零散的夕暉中,或者在徐徐合抱的暮色中,或者在幽冥閃爍的星光中,盈虛坊斑駁陸離的青磚圍牆上,常衡步伶俜瘦臒的身影像歲月流逝一般緩緩地橫過。這影子已經是盈虛坊的魂靈,盈虛坊的仿偽標識。隻有當常衡步的身影在哪條支弄的磚牆上橫渡而過,這條支弄的居民才覺得這一天算是過去了,才能安心地回轉屋子睡太平覺。

“文革”剛開始的那個夏天,一個傍晚,夕暉早一刻還是那樣輝煌,轉而便漸漸地黯淡下去,被暮色一步步地蠶食幹淨。可是,清水磚牆上沒有出現常衡步的身影。乘涼的人們一直耐心地等待著,直等到銀河西斜,露侵石階,身上涼嗖嗖眼皮沉甸甸,方才忐忑不安地陸續散去。人人心頭都是疑雲密布:莫非常家出事了?盈虛坊要不太平了?果然,次日清晨就見了分曉:常衡步舉案齊眉的妻子、恒墅中柔心弱骨的女主人在那個夜晚跳樓自殺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