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行

第二章

字體:16+-

近黃昏了,仔細點的人是可以看得見兌了墨的花青色一般的暮靄從弄堂七撬八裂的水泥板的縫罅裏,從一扇扇石庫門台階邊的苔蘚裏,從一堵堵青磚圍牆上的薔薇花莖蔓裏絲絲縷縷地升起來,又迅速彌漫開了。夕陽的餘暉仿佛那些已過了當紅年紀卻仍不舍得退場的舊角兒,使出混身的解數,將一抹一抹絢麗的晚霞撒落下來,弄堂裏那些殘缺不全的水泥板倒被裝飾得五彩繽紛,很輝煌似的。

這種時候,弄堂裏開始喧鬧起來,下班回家的腳踏車穿梭在羊腸般的高低不平的弄堂裏,都講上海弄堂裏練出的車技去參加國際雜技比賽穩篤篤拿獎。放了學的小孩子把弄堂當作他們免費遊樂場。一群男孩子比賽拉叉鈴,爹娘不肯出錢買響鈴的人家,小孩就纏著阿奶、阿婆把用舊了的鋼中鍋蓋給他們當叉鈴,兩根筷子綁根細麻繩,叉起來照樣呼啦啦地轉,還不時來個高飛,比屋頂老虎窗還高,還能不偏不倚的接住,繼續叉。

這種時候,也是蹺腳單根電話間生活最忙的一刻,等著打回電的人排起不長不短的一條隊伍,蹺腳單根就不停地跟人打招呼:“請大家互相照顧,講話盡量簡短。”打進來要喊人或者傳遞口訊的也是一刻不停,蹺腳單根要跑開時,總要拜托一個人幫他守電話機。實在找不到空閑人,他就捉一個在弄堂裏玩耍的小孩過來當差。當然他要付出報酬,或者把電話間裏的板凳借給小孩子玩撐山羊;或者拿一盒自來火出來讓小孩子鬥洋火棒。

當暮靄一分一寸將整座盈虛坊都吞沒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尋常人家的晚飯時刻了。這一刻也是尋常人家最重要的時刻,一家人此刻方能湊齊了團團圓圓圍著餐桌坐下,雖是粗茶淡飯普通菜肴,你敬我讓,親親熱熱,外麵受的委屈到這裏來發泄,外麵不好說的話這裏但說無妨。一頓晚飯通常要吃上個把鍾頭是不稀奇的。而這一刻,蹺腳單根的肚子卻一點都不餓,因中午吃了吳阿姨裹的餛飩,心裏麵脹勃勃堵滿了許多東西,就想找個人一吐為快。找誰去傾吐呢?當然是倪師太囉。單根爹爹被日本鬼子的炮彈炸死的時候,單根還不足五歲,母子倆沒有了生路。當時盈虛坊邊上有座香火興旺的盈虛庵,庵裏的靜虛師太破例收留了單根,讓他在庵裏守燭台看供果,稍長些幫著打掃庭院,直到單根嘴唇邊冒出軟軟的須毛,講話聲音變得啞殼殼的了,庵裏實在待不下去,方才出來另謀生計。倪師太是靜虛師太的高徒,靜虛圓寂之後,她便做了庵主。盈虛庵敗落之後,庵內尼姑由人民政府統一安排了工作,倪師太到色織廠做工直至退休。她仍是吃素唸佛,積善好施,街坊們都敬重她。單根更是逢人便道:“沒有盈虛庵,哪裏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