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历险记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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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发踏上返程也有一阵子了。杰克朝GPS瞄了一眼。“这是回基韦斯特的路吗?”他问。

“差不多是吧。”

杰克没有执照,也没参加过相关的资格考试,他本不应该也没资格驾驶这艘四十二英尺规格的柴油动力船。不过,他是个天生的海员,他应付海洋和天气的胆色是与生俱来的,而且他掌舵的感觉也很好。他还很会钓鱼。出现目前这种情况,只能归咎于他对船上的电子设备还不够熟悉。

我问:“你觉得你应付得了‘为和平而钓’独自出航吗?”

“没问题。”

谢天谢地,但为了以防万一,卡洛斯推荐的那个帮手一定要会开船才行,我可不想遇见这样的情况:自己带着六千万美元已经来到了卡约吉列尔莫,结果“缅因”号还困在哈瓦那海港出不来。

好吧,我承认,这已经是我诸多的担心当中最为轻微的那一种了。

杰克撕开最后一包“多力多滋”,问我:

“你要来点吗?这可是没有麸质的健康食品。”

“唉,你还是注意观察水深仪的情况吧。”

我能听见下面客舱里卫星电视发出的声音,对,船上的卫星天线有时候还是管用的。听起来,这一次我的客户们正在收看一个喜剧节目。节目里的像罐头里发出来的笑声此起彼伏,几乎掩盖了几位客户交谈的声音。而且,他们都说的是西班牙语,即便我有心偷听,也无法听懂。不过,这几个人知道用电视的声响掩护自己,安全意识还真是不错。

我能感觉得到,卡洛斯、爱德华多或萨拉都没有完全说实话。但是,他们那个关于秘密存款的故事却很是可信,和当时古巴的情形也十分契合。不过,整个故事似乎又有点过于完美。哎呀,可能一切都是我那天生的多疑性格在作祟。毕竟,这可是一个可以捞到足够的钱立即退休的机会啊。

嗯,我并不打算想得太多。但是,三百万美元摆在眼前,任何人面对这种情况,总该考虑考虑如下两个问题:其一,这笔钱能不能拿得到手。其二,这个任务是不是像听上去的那么安全。危险,我倒不怕,但是,危险程度一旦达到让人绝望甚至得不得不自杀的那个程度,可能我也得三思一下。

“你在想什么呢?”杰克突然问。

“我在想怎样赖掉今晚许诺分给你的钱。”

“哦?我来帮你吧。今天晚上是谁主动推掉了那两千块的收入的?至于没有推辞人家付钱的人,应该得到信封里的那点钱作为补偿。嗯,好像有人欠我四千块钱的一半呢。”

“你的数学是在哪儿学的啊?”

“在帕特森的大街上学的。麻烦你把信封给我。”

我把信封从钱包里抽了出来,塞给了杰克。

杰克建议:“人家给你钱,千万不要拒绝,除非人家提出了什么附加条件。”

“但凡有人给你钱,都会附带一点条件。”而后,我转换了话题,“船上还有多少弹药?”

他朝我瞥了一眼,说:“不太多了。可能只有半盒九毫米的……”

“好吧,你去给AR-15买一点弹药,至少买四百发。再买点手枪子弹,至少一百发。霰弹枪用的‘鹿块’子弹也要买几盒。钱嘛,就从你刚才骗来的那两千美元里出。”

杰克的目光落在挡风玻璃之外的某处。而后,他说:“在越南战场上,每个月的补贴是五十五美元,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啊,结果每天还赚不到两美元。你相信吗?”

“你又不是为了钱去冒险。”

“没错。五十万美元也不能买我一条命。”

“杰克,你得好好想一想。这单买卖我接了,如果你不愿意来,起码要给我个理由。”

“你才该好好想想,我反正不过是去钓鱼而已。当然,不知道那女人还提了什么别的要求。”

“没有其他要求。你只是负责开船接应我们,银行由我和萨拉去抢。”

“哪家银行啊?”

我没回答。

他又问:“跑路的时候,不会有人在后面跟踪追击吧?”

“希望没有。”

“如果有,又怎么办——”

“所以你才能挣五十万美元啊。”

他点点头,又问:“你那两百万美元谈妥了么?”

“已经是三百万美元了。”

“哦?看来危险系数又增加了。”

“我向你保证,假如我们被人拿着枪追着跑,你会得到一笔战斗费。你要愿意冒这个险,可以再得五十万。”

他想了想,笑了,“好啊……但是,如果你到时候没能赶到船边,那我比完赛可就直接开船回家了。然后,我就把你的船卖了,再把卖船得来的钱独吞了。”

“那你还可以写个讣告:麦克已死,有船待售。”

“就这样,行不行?”

我看了看杰克,表示:“成交。”我俩顺势握了手。

月光下的水面很平静,微风从南边徐徐吹起。“缅因”号以二十五节的航速继续前进。我已经能在海平线上看到基韦斯特的点点星火了。

杰克点了一根烟,说:“我还记得古巴的那次革命。”

“1898年那次?”

“你真聪明!不过我说的是50年代那次。当时可是那么轰动的新闻呢。”

“你个老头儿,我才不知道呢,我当时还没出生。”

“我那时也还只是个小孩。不过,我还记得电视上的画面。”杰克一副失落在记忆之中的样子。过了一阵,他说:“我还记得,我所在的圣乔伊教区里的那些教士都在谈论古巴那边的事:古巴的教堂被政府关闭了,教士也都被抓起来了。天主教学校的老师还说卡斯特罗是个反基督的人呢。”说到此处,杰克笑出了声,“当时我可真是吓得屁滚尿流。”

我想,50年代的美国,天主教和共产主义确实还没有任何关联。杰克呢,他在回忆美国那个逝去的纯真年代,想起了当时的点点滴滴。在我看来,这倒挺有趣。

杰克又抽了一口烟,“为了赚钱,趁着大家去做弥撒,我就去教堂门口的人行道上叫卖东西,每次弥撒都去,卖天主教报纸、小册子之类的玩意儿。每份十美分。小册子里都是逃出古巴的人的故事,还讲了好些古巴那边的事。教区还为古巴难民搞了募捐。我还记得,后来我们那里搬来了第一家古巴人……他们的英语说得挺好。那个男的叫塞巴斯蒂安,逢人就说他在古巴的损失:他的工厂没了,还有什么其他玩意也没了。他老婆叫什么我忘了,只记得特别喜欢哭哭啼啼。孩子年纪不大,一共三个。人都还不错,就是喜欢唠唠叨叨,总在说他们在古巴的那个大房子,还有那些仆人。所以我想,这些人肯定觉得自己在他妈的走霉运啊。”说着说着,杰克不禁笑了。“那又怎样?自打我在新泽西出生以来,不一直在走霉运么?”

历史有两种:一种你读过,一种你经历过——或者说,你参与过。杰克觉得古巴革命是他的童年回忆,萨拉认为那是她的家族史,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爱德华多则会把古巴革命当成少年时的梦魇和一生的困扰。我呢?古巴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当然,从今天开始就有关系了。

杰克问我:“这几个人,你信得过吗?”

“我的本能告诉我,他们都是体面人。”

“答非所问。”

“他们需要我们。”

“等到你把偷来的钱装上船,不知道人家还需不需要你。”

“我们有武器。而且,人家可能也在怀疑我们会有歹意。”

“那是。做贼的还讲什么体面?”

“我们不是贼。我们是要把古巴有钱人从古巴穷人那里偷来的钱再偷出来,然后把钱还给那些偷了古巴穷人的钱的古巴富人。”

杰克乐了,而后问我:“你啊,这次是不是又被冲动支配了头脑啊?”

“这一次不是。”

“好吧。”他又问,“你要偷多少钱?”

“你没必要知道。而且,你绝对不能把这件事情透露给任何人,一个字都不行。”

“嘴上不把门,小心船会沉。”

“我们要起草份声明,然后我会把我俩的声明封起来交给律师。我和你一旦死亡或者失踪,他就会公布声明的内容。”

杰克没说话。

“我会把声明的事情告诉我们那几位新朋友。”杰克点头赞同。

萨拉从船舱里爬了上来,和我俩一起站在了驾驶舱里。

“希望那项赛事符合你的兴趣。”

“嗯,回家的航程更有趣。”杰克说完又问,“要不要来点多力多滋?”

“谢谢。”萨拉接过一块玉米片,又看了看操纵台上的电子仪器。而后她说,“你能不能在GPS上把哈瓦那和卡约吉列尔莫搜出来?”

我打开谷歌地球,输入“哈瓦那”,屏幕上很快现出了哈瓦那的卫星图。萨拉不禁说:“如果哥伦布也有谷歌地球,那他肯定会知道自己发现的并不是印度。”说罢,她不禁笑出了声。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开怀大笑,笑得很好。

萨拉指了指佛罗里达海峡上的一个点,那个地方在哈瓦那港口往西四到五英里的位置。她说:“这就是海明威码头。过去,绝大多数海钓比赛的参赛船只都会在这里停泊。不过,为了追求广告效应的最大化,也为了提供最好的摄影画面,这次‘为和平而钓’会把停泊点直接设在哈瓦那港口。”谈话间,她指向了港口所在的地方。萨拉继续说,“这是马埃斯特腊山脉游艇码头的港口航站楼。码头正在翻修,竣工之后会和一百年前一个样。”

我集中注意力,仔细观察了码头的结构。那是一个封闭结构的码头,码头很长,直接嵌入港口,又和岸边一座大型航站楼相连。

萨拉说:“将来,美国游轮会把哈瓦那选作停泊的一站。因此,翻修工程会在解冻之前完成。”

看来戴夫·卡茨所言不虚。将来,游轮可能真会抛弃基韦斯特,而我也会失去大笔大笔的生意。嗯,是时候带着我那三百万美元去过退休生活了。

萨拉继续说:“你们看,航站楼门口的外面,正对面有一个广场,这个广场就是历史悠久而又美丽的圣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广场。”她看着杰克,“等你走下这艘船,然后走出航站楼,就会身处哈瓦那历史悠久的老城区的最中心。”

杰克盯着屏幕,没说一句话。

萨拉继续着自己的话,“如果古巴那边批准,可能会有一个乐团在那里欢迎你们。欢迎你们的也可能是一小群人,可能还有古巴电视台的摄像头和各大报纸的记者。没准古巴的一些政府官员和美国大使馆的人也会来。”不过,她还是向杰克保证,“如果不愿意,你不用接受采访,也无须摆出造型供人照相。”

杰克还是没说话。但是,假若他愿意接受采访,或者愿意在镜头面前露面,我可要强烈建议:千万别穿那些上面写着乱七八糟文字的T恤衫。

萨拉说:“我们不知道古巴政府想要通过这次活动造成多大的轰动效应,也不清楚他们最终会举行哪种形式的欢迎仪式和宣传方式。”对此,她解释道,“而且,他们经常改变自己的想法。”

嗯,有点意思!

萨拉告诉杰克:“哈瓦那老城区有很多高质量的酒吧、餐馆和夜店。”

我猜,听了这话,杰克现在一定很想调转船头直奔哈瓦那。

船舱里喜气洋洋的,但我觉得大家还应该关注一个问题。于是,我问:“船员和参赛者需要通过移民局和海关的检查吗?”

“我觉得需要。不过,来的都是客人,他们肯定不会受到苛刻对待。你问这个干什么?”

嗯?还不是因为你说有人需要带着枪上岸?但我没这样说,“只是问问而已。”

我瞄了瞄杰克,他似乎已完全沉浸在哈瓦那的美好时光了。看来,杰克已经决定,要答应做这笔收入也很丰厚的生意了。萨拉刚才那一阵暗示引导其实有点多余。不过,她的话语,到底给他描绘出了一副铜管乐团列队欢迎的美好画面。这样很好。如果她能告诉他哈瓦那哪里可以找找乐子,就更是好上加好了。

萨拉向着杰克说:“希望我刚才的话,能让你对这一次的哈瓦那之行有了一个美好向往。”

杰克点头认同。

好吧,我们又该对卡约吉列尔莫有什么预期呢?关于这个,她可是一点没说。

我再一次调整了谷歌地图,让哈瓦那和卡约吉列尔莫出现在了同一个画面上。后者位于前者东面,它们之间的距离约有二百五十英里。从哈瓦那出发,沿着海岸一路行进,似乎应该很容易抵达卡约吉列尔莫。

杰克盯着谷歌地图,自顾自地点着头。萨拉转向我,“现在由杰克掌舵,我俩去喝一杯吧。”

我原以为她会走下船舱,不想她却朝着船尾走去。我赶紧跟上。

萨拉倒上两杯朗姆酒,递给了我一杯。

我俩就这样站着,萨拉说:“爱德华多对你和杰克印象很好。三百万的事情,他也同意。”接下来她问,“这笔生意你做吗?”

“我做。”

“好。杰克也一起吗?”

“一起。”

她和我碰了碰杯。“上帝会和我们同在!”

“嗯,接下来还可能发生哪些麻烦?”

我俩干了一杯。

她告诉我:“卡洛斯还要和你见一次面,然后把教育代表团的相关细节告诉你,把相关资料给你。你申请签证的文件也需要你签署。还有几个后勤问题需要讨论一下。”萨拉问,“你能不能明天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当然可以。”

“具体时间他会告诉你。”

“时间还是我来确定,然后告诉他吧。”

她瞥了我一眼,“好吧。过几天卡洛斯会再来基韦斯特一趟,当然是在你方便的时候,有些关于海钓比赛的事情还需要跟你和杰克说一说。他还要把杰克的护照复印一下,关于‘缅因’号的信息的资料也需要复印。这些做好了,他才能拿到比赛许可和租船的检查证明。”说着,她笑了,“秘密任务,总是从烦人的细节展开的。”

“但愿别以烦人的细节结束。”

她看了我一眼,“会很顺利的。”

顺利?嗯,他们当年也是这样预计猪湾事件的吧?中央情报局策划的那几百次暗杀卡斯特罗的事件,一开始大概也是预计会很顺利的。还有古巴导弹危机,还有马列尔事件,还有禁运,他们大概都预计会非常顺利吧。

遇到这种事,杰克可能会说:长期以来,美国和古巴彼此之间干得热火朝天,也总该干出点什么名堂来吧。

但是,我们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古巴解冻。不过,解冻之前,我要做一件过去很多美国人,包括中央情报局和黑手党分子,都做过的事,也就是去古巴干他们一票。也许,干成这一票的几率,比和萨拉·奥尔特加发生点什么的几率要大得多。

“你在笑什么?”萨拉突然问。

“哦,应该是朗姆酒的酒劲上来了。”

“那你应该再来一杯,我喜欢你微笑的样子。”

“我也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我们又喝了一杯,萨拉表示:

“下一次我们同饮,应该是在哈瓦那了。”

也许,那会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