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一次看见杨彩俊一脸惨相地回到寝室,是两周后的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由于是周末,我们都懒在**,边啃面包边看小说。
门撞开了,陈阿芸抬起身子看了一眼,便啊的一声叫得很惨。我们都抬起身子,看见杨彩俊靠在门边,那张帅气的脸变了形,左眼肿得眯成了一条缝,鼻孔还在滴血。体恤撕破了的一大块,青紫的肩膀**出来。他抹了一把脸,嘴里嚼出了一句话:“妈的,我被人揍了。”
朱文跳下床,赶忙把毛巾润了点冷水,叫他敷敷肿胀的眼睛,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咬着牙,啥也不说,把木箱打开,里面的衣物全倒了出来。我看见他从箱底拿出一柄一尺长的刀,像是街摊上卖的那种仿造的军用刺刀,想肯定要出事,就给朱文递了个眼色。朱文抱住了他的腰,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说:“彩俊,冷静点。不管谁欺负了你,我们帮你讨回公道。但不要太过激了。你这样要出事的。”
他眼睛红了,大吼大叫起来:“放开我!我的事你们都别管!我去放放那混蛋的血,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呀!”
朱文夺过了他的刀,手指却让锋利的刀口割破了,血一下就涌了出来。王海深给他创可贴,他缠好后,对抓住头发哭泣的杨彩俊说:“啥事?到底出了啥事?你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你的忙!”
我们都说,我们同了这么些年,在一个寝室住,一个班上混,我们不会让自家兄弟让人欺的。
他带着哭腔讲了他的遭遇。
都是那个叫刘艳的扁平脸歌唱家,她开始对杨彩俊厌了,躲着他冷淡他。不准他去她练琴的琴房。杨彩俊还是一片痴情,想可能是她学的花腔太复杂了,她要吊嗓门还要完成声乐方面的功课。可是,那天杨彩俊去找她时,看见她正与一个瘦长的小伙子在琴房里亲吻。他难受死了,就一拳砸在琴键上。在一片雷击样的声音颤动中,他们都看见的一脸愤怒的他。瘦高个恨着他说:“你是谁?来捣什么乱?皮肤痒了想找抽了!”
杨彩俊看着刘艳,想等她说话。刘艳却把脸侧到了一边,说:“加文,别理睬他,那是个疯子。”
加文更得意了,走到他的面前,胸脯抵住他的脸,说:“没事就滚出去,不然抓你去见保安。”
杨彩俊火了,一拳砸在瘦高个的下巴上,说:“去你的,臭流氓!”
瘦高个揉着下巴,脸青了,嘴角仍是轻蔑的笑,说:“是你自己来找打的,怪不得人。”他看着杨彩俊的脸,捏着拳头。杨彩俊以为他也会还击一拳的,用手臂做着遮挡的动作。这小子却趁杨彩俊不注意,抬脚踢在杨彩俊的小肚子上,又快又狠。杨彩俊痛得弯下腰去,半天也抬不起头来。他牙血都咬出来了,恨着刘艳,说:“你太绝情了!”刘艳看着他,冷冷地笑,说:“我与你早就断了,别来纠缠不清了。加文是我的男友,早就是了。我们高中就是一对了!”
杨彩俊把牙血吐到琴板上,说:“你骗我情感,我们的事不会这样轻易了断的。你们等着。”
他捂住还在局烈疼痛的肚子,一瘸一拐地走出音乐楼。这就是他那天晚自习时提早回寝室的原因。我们以为没事,可他还不死心,又去琴房找刘艳。刘艳躲着不出来见他了,可加文却叫来了好几个音乐专业的大个子,把杨彩俊摔翻到地,一顿乱拳乱脚地暴打。
杨彩俊的那只肿胀的眼睛开始充血了,我们叫他快去医院看看,那是眼睛呀,弄不好会瞎的。他才怕了,说:“去吧,包扎好了我还要去找那混蛋算账的。别以为我好欺,就这样算了!”
朱文帮他把衣服换了,说:“去了医院后,我们一起去找他们说理。打伤了人该负什么责就让他们负什么责。你也别冲动了。”
朱文带他去医院时,对王海深说,去多联系点文学院的人。我们学院的人让人打了,就该都去找他们说理。王海深人缘广,上一年级下两个年级都有他的朋友。陈阿芸和我就帮朱文搀扶杨彩俊去医院。
我们从医院回来时,王海深竟然号召了好几百人,打出大标语:惩罚打人凶手!有人还下了块门板,让杨彩俊坐在门板上,四个大个子抬着门板,队伍便朝艺术学院音乐楼浩浩****行去。路上又加入了好多爱凑热闹的人,竟有人领头唱起了国际歌,好像抬着个悲壮的英雄,去赴敌人的刑场。我看看坐在门板上的杨彩俊,他昂着头,挺起胸,头上的绷带与左眼上的纱布都让他看起来酷极了,像个正在拍戏的明星。
队伍围在了音乐楼门前,大吼着:“交出打人凶手!还受害者的人权!”
开始门前还有些人出来看热闹,但见这群乌合之众都是副凶巴巴的样子,都退回去关上了门。只有楼上的窗前还有人在晃。
又有人在呼喊口号:“交出打人凶手!惩罚打人凶手!”
还有人说,再不开门交人,就打进去了。真的有人扔出了石头,门上大块的玻璃哗地碎了。又有雨点似的石头朝楼上窗户飞去,又是一片哗啦啦的碎响。
当哗啦啦的声音响完,队伍突然安静下来,没一点声响。有胆小的人怕了,悄悄地散开了。抬杨彩俊的四个大个子也把门板放在地上,人退到了一边。不久,学校保安车也响着警报来了,保安把乱糟糟的队伍驱散开,围住坐在门板上不知所措的杨彩俊和站在他身边的朱文、陈阿芸与我。音乐楼的门开了,一群穿西装打领带的唱歌家走出来,对周围的人群喊:“惩罚破坏公物的暴徒,别让暴徒走了!”
暴徒们都悄无声息地走光了。只剩朱文、陈阿芸和我把杨彩俊围着,不让保安靠近。朱文对保安说,是音乐楼的暴徒先打伤了人,他们是来说理的,没人想砸玻璃。
但玻璃门窗确实砸碎了好几处呀!
我们被带进了学校保安室。我们都在一大张纸上写了检讨。我们都受到了学校的处分。周老爹说,全靠他去说了情,不然开除都有可能。
那天晚上,杨彩俊买了一箱啤酒,一大包烧腊食物。他感谢我们帮他去音乐楼讨说法,虽说没出这口气,但同寝室的朋友们却受到了连累。他哭着嗓门,对我们跪了下来,说:“患难时刻见真情呀!我把心掏出来感谢你们。”
朱文扶起他,说:“别做得这么酸了,感谢什么,我们又没帮上你什么忙,还惹了那么大的祸。不过,以后要学乖点了,天大的事也要在平息后去谈判解决,别再去闹得跟学潮一样了。”
那天以后,杨彩俊没再去找音乐专业的刘艳了。他又带着矮小的男孩一样的花进进出出了。有一天,他竟然从书包里掏出了一盒**,指着上面的英文字说,这是英国进口的品牌,花给他找的。
朱文恨了他一眼,说:“你这不长记性的,贱得不知还要挨多少揍。那时,我都要对着你的脸说,活该!”
杨彩俊咧开嘴哈哈地笑,啥也不说把**又装进书包。
我又去了索南平措的画室,本来是不打算去的,我上街看见有剑南春酒在打折,就挤进人群买了两瓶,才想起该和我的同胞一起喝。
索南平措没画画,那个模特也没来。我问他宅在家里干嘛?他笑笑说,无聊嘛。
我从包装袋里取出酒瓶,他的眼睛发亮了,把桌子上的碗拿到水龙头下冲冲,就咬开瓶盖哗地倒了一大碗。他鼻尖嗅嗅,吸吸气,说你没买到假货,是地道剑南春,好香。又咽了口唾液。
索南平措问我,你唱一首仓央嘉措的歌吧,我喝酒就想听歌。我还没唱,他又说,到底能唱好多仓央嘉措情歌哟?我说,不多,都是小时候听老辈人唱的。他说,你唱几首我听听。我唱了两首,他就用碗里的酒堵住了我的嘴,说不新鲜了,你那些歌我也听过。可能我会唱的比你会的还多得多呢!他用酒润了下喉咙,我听见酒水在他肚子里呼噜噜响,他脸就红了,揉了下鼻尖,歌就吐了出来,很高亢嘹高的。
这短短的今生,
你这样待我已足,
不知来世少年时,
我俩还能不能会晤?
他又喝了口酒,把酒碗递给我,笑着说:“我唱得怎么样?”
我说:“你唱的我也听过,那时嘴里含着羊粪蛋,还跟着奶奶学唱呢。”他就一脸不高兴,说你啥都听过,我还唱个球哟!
我说,我还有些你没听过的。不是我唱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很好的朋友唱的。她的嗓音才好呢,一唱这些情歌,古老的枯树都会感动得滴下泪水来。他就拉着我的肩膀说,是谁?叫她来唱给我听!他嘴里酒气很浓,我想他是醉了。我还是把随身听掏出来,递给他,说:“唱歌人永远来不了啦,她录下这些歌就死了。”他拿着随身听,眼内还闪动着疑惑,说:“你别骗我。”
他刚戴上耳机,听了一会儿又扯下来,很凶的眼神刺我,说:“你怎么有她的歌?”
我说,是她送给我的。她死前只刻了这一张碟子,是专门留给我的。
他摇摇头,嘴唇抖动,说了些含混不清的话,又看着我,说:“她留给你?她怎么会留给你呢!”眼泪在他粗糙的脸颊上滚动,他吸吮了下鼻孔,抹了一把脸,很厉声地问我:“你怎么会有她的碟子呢?”
我说,加央珠玛是我们一个学校的,我们在一起复习考大学。我又讲了那次在楼梯上的相撞,还有加央珠玛跳楼死后,胖女孩来芹叫我去取这张碟子。我突然闭口不说了,我想起来芹说过,加央珠玛是因为失恋,让那个负心的男子欺骗想不开,才去死的。难道那个男子就是?我看着抱头伤心的索南平措,有些感觉了。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手伸过去想收回我的随身听。
索南平措的手推开了我的手,他紧紧抓住随身听,抱在了怀里。
他吸吮了下伤心的鼻孔,说:“珠玛是不理解我。”
他把碟子取出来,放在手掌心里轻轻摩挲,摇摇头,说:“你不理解我,我给你说了上千遍上万遍,你就是不理解我。”
我想说,珠玛是个很痴情的人,不会不理解你。我没说,因为索南平措竟然哭出声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把鼻涕吮得很响。他指指桌子,叫我把放在上面的那个音箱拿来。我抱着音箱放到他身前。他摇摇头,说:“珠玛,我梦过好多次,你要给我唱歌,唱仓央嘉措的歌。我没听到你唱,是我想考美术大学,想当个好画家。现在,我听到了,你很忧伤地唱,是唱给我听的吧。”
碟子在音响里转动,歌声流淌出来,我与索南平措都嗅到了股清香味。索南平措说,珠玛来了,我嗅到了她身上的味。我朝四处看看,阴暗处有只猫,眼睛闪闪发亮。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索南平措抱着音响哭了,这个粗壮高大的康巴男子,伤心起来像要把响着的音箱揉碎。他嘴张得很大,很久才发出一声呜咽,说:“你听听,听听,这是珠玛唱给我的。她是在对我说最绝情的话呀!”
音响仍然转动着,声音也呜咽了: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他听不下去了,关了音响,抱着音箱沉默了好久。我想劝他又不知道怎么劝,只好把他没喝完的酒端给他。他没喝,问我:“珠玛是不是我害死的?”
我说:“怎么会呢?学校里都说,珠玛是因为考得不好,才那样走的。”
他摇摇头,说:“假如我陪在她身边,她就不会那样做了。”
他叫我把碟子留给他,我答应了。我有个感觉,加央珠玛就是想经过我的手,把碟子交到索南平措手里。
在我离开时,索南平措又按响了音箱,歌喷了出来,我看见有几只彩色的小鸟在屋外的树林间打着旋飞舞: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