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大巴山也并非世外桃源,除了永远的家长里短纠葛,阶级斗争的梦魇纠缠了整整一代人,特别是在“**”中。那时候,“坏人”被归结为五种类型,曰“地、富、反、坏、右”,通称“五类分子”,而巴山人将它再简化一下,就喊成了“分子”。
“分子”是地位最低下的人群,逢人低眉顺眼,点头哈腰,许多苦活、累活、脏活都派给他们做。我们许多知青虽然“出身”也不好,但在“分子”面前,也会下意识地撇下嘴角,泛起一种鄙薄之意。
比较深刻的记忆是“分子”养牛与“分子”送柴。
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分子”是不许养牛的,因为“分子”会将梅花针混在饲料里害死耕牛,破坏生产。然而在大面积刀耕火种的大巴山,耕牛使用较少,长期只能养不能杀,数量越来越多,养牛成为一种很重的负担,于是许多生产队便强制地将耕牛派给“分子”养。这让少年时的我很困惑:要是“分子”害死耕牛怎么办?
送柴的苦差事也常常派给“分子”干。大巴山一年中寒冷的日子很长,需要烧去大量的柴草。那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一米见方的火炉坑,从火炉坑上方的梁上悬下一条铁链来,下端的铁钩子挂上有盖的铁罐,人们便围坐在火炉坑周围,取暖,煮饭。公社与区政府两级机构也要耗费大量的木材,一是常驻干部的生活用柴,一是各级会议用柴,这些公益用柴都摊派到各个生产队,“分子”自然就成了理想的送柴人选。
但是,“分子”不一定每个生产队都有,于是送柴的差事便按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的顺序依次派遣;有些生产队则把差事摊派给“子女”。
“分子”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的明证,没有“分子”的地方就瞄准“子女”,这证明阶级斗争“时时有,处处有”,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为了配合政治教育,还要不时召开对“分子”的批斗会。这些批斗会倒是颇具“乡土色彩”。我还记得在公社篮球场上召开的一次批斗会的一些情景。各生产队打着“不忘阶级斗争”之类的横幅标语,黑压压地站满了操场,一排“分子”低头站在台上,一个梳着“一匹瓦”发型的公社干部在领头呼喊口号:“这个‘分子’不近情,是他妈个牙膏型!上街去卖叶子烟,下街又卖苞谷馍!……”干部领喊一句,下面呼应一句,此起彼伏,声势浩大。那场面让我觉得有点滑稽也有点悲哀。
我还听过这样一个笑话:某生产队召开社员大会,批判犯错误的生产队长,他乱搞男女关系,属于“地、富、反、坏、右”之“坏”的范畴。一个社员义正词严地批判他:“你搞男女关系也应该分清阶级路线,看准对象嘛!身为队长,你怎么能跟地主的女儿睡觉呢?”这就使人在啼笑皆非中有些痛心了!
我的农民朋友中有贫农子女也有“分子”子女。秦义德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子女,李荣如是“老鼠生儿打地洞”的“分子”子女,而李荣枝则是“团结对象”的上中农子女。他们与我“年相若,性相近”,彼此很要好。他们也深爱文学,曾经各自偷了家中的米去卖,凑点钱,就为了买一套《红楼梦》。他们在劳动、生活方面都给了我很多帮助。栽秧时,我要是跟不上趟,李荣如和秦义德就会把我往中间一夹,一人多栽几排秧,说说笑笑间就把我带走了。
回重庆后,几十年再没有去过大巴山,但几位农民朋友的咅容笑貌还是栩栩如生地在我的记忆里。有时我还会想起李荣如故作伤感地吟诵他的情诗:“独坐寒窗思情人……”去年,同队知青苟源基回去了一次,给李荣如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李荣如我几乎已认不出,面容苍老,神情木然,尽管他穿上了也许自认为最光鲜的衣服,但那空洞的眼神,怎么看怎么让人伤感。我仿佛又听见了李荣如“独坐寒窗思情人”的酸溜溜的吟咏声,那声音渐渐散落在大巴山缥缈的云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