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群落

二、下鄉前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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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看見大的山,險的峰,就想起那山村的日子。那時,我們下鄉在大巴山腹地通江縣靠近陝西地界的一個村子,住在一條長長的峽穀的盡頭。峽穀的一邊,矗立著一塊數丈高的巨石,人稱“獨獨石”。它高而險,仿佛就要滾下山澗,當地老人卻笑謂“祖祖輩輩皆見其安穩如此”。峽穀對麵是一座高山,刀削斧鑿般陡峭。打開屋門,就差鼻尖撞上山崖。中學課本中講過“開門見山”這個成語,我卻是在峽穀裏才真正掌握了它的含義。堂屋大門上,兩隻人不人獸不獸的木雕,青麵獠牙,血盆大口。房東說那叫“吞口”。山太陡,太壓人,用那東西衝一衝。聽此說,就覺得那陰沉神秘的玩意兒有了幾分親切,進進出出都瞥幾眼,再瞅瞅對麵沉默的山,望望頭重腳輕卻是不倒翁的“獨獨石”,就想:大自然真有意思!人真有意思!

下鄉之前,我是重慶市南開中學(原三中)高中學生。

要準確描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自己,常覺得困難,有多種感覺衝突在心中。應該說,那時候的中學生,都顯得十分簡單,不諳世事。在那個特定時期,曆次持續不斷的政治運動,直到轟轟烈烈的“文革”運動,弄得大人們都挺緊張,很拘謹,言談舉止滿布禁忌——現在來看那時人們的書信言論,常常有種言在此意在彼的感覺。比方拆開一封家書,劈頭一句就引用領袖“最高指示”,父母的親情關愛卻是通過某些大而不當的話語隱隱流露出來。如此一來,學生所麵對的世界,則更是一派雲山霧海,摸不著頭腦了。但這隻是我們當時狀態的一個側麵。另一側麵卻又是,我們那時似乎又不“簡單”:在南開中學那濃鬱的求學氛圍中,我們的求知欲望在同學間的競賽中無限膨脹。

我記得清清楚楚,在學生宿舍裏,我的上鋪是張裕勳,他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鏡片後麵一雙睿智的眼睛老是疑惑地眨個不停,是我們班的“哲學家”。他熟知馬克思、托洛茨基、黑格爾和費爾巴哈。那時尚未正式開始“**”,但他已經知道馬克思所說的“懷疑一切”這句名言,大概也就由此而引起我們對黑格爾及其辯證法的興趣。有一段時間,我對星雲宇宙著了迷,自費訂了《天文愛好者》,對照著每期封底的當月星空圖,仰望夜空尋找寶瓶座、大熊座、獵戶座、仙女座……的方位,如癡如醉。在這方麵,喜得同道,是人稱姚老夫子的姚誌遠,此人小個子,深度近視。記得一次下晚自習經足球場回寢室,走到足球場中央他突然大聲喊叫,指著天空要我看流星……同學陳奎德綽號“排骨”,人瘦弱頭就顯大,常常有氣無力的樣子,數學特好,一手靈動且有骨力的好書法,教數學的李宛芝老師特別鍾愛他。李老師的數學課我特別愛聽,她思路清晰,邏輯嚴密。鄧齊貫同學也是數學特好,她姐姐是某著名大學的數學教授。還有唐琳琳和周鳳時,都是多才多藝的同學。黃友桐外號“黃桶”,一身疙瘩肉,單手能拉引體向上二十個,看那意思是以後的體操健將。一位大個子同學姓鄔,因食量大,綽號就成了“大胃”。女同學多不明就裏,彭镓容就正經問我,外號叫“大尉”,是不是同船長”有關(當時一部蘇聯小說《船長與大尉》正在同學中流傳);又問或者是同古羅馬的什麽渥大維有關。結果高考放榜,這些同學多未錄取,大都是因為家庭原因。我不厭其詳說這些,是想說明下鄉前我們的某種處境,我的那些同窗思考和關心的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