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三、下乡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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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很清楚,由重庆南开中学出发那天是一九六五年十月中旬的一天。车队慢慢行驶到沙坪坝中渡口乘车渡过江。车队经邻水县、大足县,当天就到了达县地区专署所在地达县(现四川省达州市)。逗留几天后,再经平昌县到了通江县。县城给人印象如乡镇赶场般热闹,还有两个很显眼的特征:无论男女,大多头上都包缠着或白或黑的帕子,人们嘴里总在嗑着葵瓜子。

通江县深处大巴山腹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这里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四方面军在山崖上留有许多大幅石刻标语,当地人都知晓张国焘、徐向前等人的姓名。

这里山高路险。在四川西北部逶迤延绵的秦岭、大巴山,在陕西、湖北、四川交界处,形成一片莽莽的山头群落。其中有座山叫香炉山,我们的林场就在香炉山下。

到达目的地那天,接我们的是个瘦长汉子,焦黄脸、卧蚕眉,头皮乌青的脑袋上缠着一条青丝帕,人叫述表叔。这山里人绝不大呼小叫别人的姓和名,同姓的按辈分称呼,不同姓的按年龄、身份等往某个辈分上“靠”。这述表叔五十出头,正该“叔”的档次,故以表叔称之。黄桶临走时,其父买了只指南针送他,是那种廉价的儿童玩具。玩具是玩具,但那针顽固地指向南方,却与贵重的罗盘指南毫无二致,何况背面塑料盖上还有其父楷书手刻的“脚踏实地方向坚定”八个宇。述表叔将这宝贝翻过来转过去地看了半天说:“玩意儿哩!派么用场哩?”黄桶抢前说:“怎么没用?进山打猎,钻山采笋,天黑走路,大雪封山时都有大用场嘞。”述表叔笑笑说:“稀球罕,熟悉路,管南北东西干啥?又不描地图。”黄桶脸红红的还要争辩,述表叔却又正色说:“也难怪,你们离开了政府的怀抱,来此山林野地,路是得自家慢慢认,慢慢走。”有人小声笑,多数人呆着脸,听他说。

我拿不准,却怀疑述表叔是识文断字之辈,冲最后这句话,有股滋味儿还耐得品。我看看他的脸黑黄色,奇瘦,颧骨高耸,两只眼珠顾盼自如,虽然五十岁出头,却一派烂漫天真之态,倒使我又怀疑起刚才的怀疑来。不过,这个关于指南针同走路的争论已经给我们上了下乡的第一课。这里面意味深长耐人咀嚼,它既生动又粗粝,既鲜活又有哲理,它常常让我想起歌德所言“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绿”,又让人联想到哲学史上经验论同唯理论的辩驳诘难。我认定,这第一课是有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