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我的“上山”与“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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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江 杨必仪

作者简介

杨必仪,男,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到万源县茶垭林场落户。返城后,当过建筑工人、中学教师,现执教于重庆教育学院。

现在很多人讲起“知青”都理解为单指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后,于一九六九年春开始的大规模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其实在此之前,便早已有成批下乡的知识青年了。

一九六四、一九六五两年间,两万多名重庆知青到四川省达县地区落户,被安置在各人民公社在一些山上办的社办林场里。林场是知青的小集体,这使知青们生活在与农村生活并不完全相同的“农村生活”中。一九六八年底至一九六九年初,由于大批知识青年响应毛泽东的号召上山下乡到生产队插队落户,林场才纷纷解体,林场的老知青们也纷纷插队落户,进行了第二次“上山下乡”。

我是一九六四年万源县安置的第二批重庆知青中的一员。那年十一月十六日,早上六点多钟,几辆满载着我们这些知青的卡车在寒冬的迷雾中渡过嘉陵江向北而去。经过一天的颠簸,在夜色依稀中来到通川河畔的达县。在做了一天的休整、看了话剧《不准出生的人》、接受了一番革命教育后,我们的车队于第三天一早向位于大巴山腹地的有“川北锁钥”之称的万源县进发。

下午四时,车队到达万源县。当我们从车站步行到宝山旅馆时,沿途受到当地人民敲锣打鼓的夹道欢迎,当时那种洋溢在心中的自豪感与光荣感令我至今难忘。到万源的第二天,万源县陈县长在县政府会议室里接待了我们,他向我们介绍了万源的革命历史和现状,我们也各自谈了自己的体会,表示了扎根山区的决心和信心。在万源城的老百姓眼里,知青经过几年锻炼后,都是要回大城市当干部的。

十一月二十日,经过几十里山路跋涉后,我们来到了距县城约三十华里、海拔一千五百米左右的木王坪,这里就是我落户的地方——万源县茶垭林场。当时,整个林场只有一幢土墙做的大瓦房,屋后是山,屋前是沟坡,坡下有一废弃的煤窑。这地名虽叫木王“坪”,却连一块篮球场大的地垠都没有。我们到达时,这里已经有一些五月份来的重庆知青了,加上我们这些新来的,整个林场有了五十多人。

木王坪热闹起来了!

人多了,居住是个问题,好在林场唯一的那栋房子是两层楼,楼上一层用来做男女知青的宿舍,楼下一层便作了会议室、保管室、伙房。楼上宿舍太挤,我们只能睡通铺,每人只有一个铺盖卷宽的位置。那情景就跟我们在校读书时学校组织的情况相仿。

上山一个月后,我们平出了一块地坝,又钉做了一个简单的篮球架,总算有了活动场所。白天我们去上工,回来后就到伙房的窗口前排队买饭。吃了饭,没有别的去处,我们就坐在屋檐下的长条凳上,望着落日和晚霞,把我们熟悉的歌一曲接一曲地唱下去,任那歌声在木王坪上飞扬,在群山沟壑中回**,这算得上是我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了。夏天,我们常唱到星光灿烂之时才登楼就寝,冬天,到了晚上,我们就躲在会议室里围坐着烤火聊天。会议室中央也不用砌炉子,就用煤砖围成一个小堆,任凭它燃烧,那火堆烧到里外透红时,不仅映红了整个房子,也映红了每一张有着各种心思的脸。

或许是太单纯太幼稚,或许是深受正统思想教育的结果,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没有去想复杂的人生和前途,也没想过木王坪上这种乌托邦式的浪漫生活究竟能保持多久,更不懂得什么叫苦,什么叫爱,只想到自己是来大巴山扎根闹革命的,是要在这里练就一颗红心的,以为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练着红心”地过下去就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因此,我还时不时地写了一些诗来表达自己的**和理想。下面这些诗就是当时的“创作”,是从现在还保留着的当年写下的日记本中选抄来的:

巴山好啊满山红

巴山高啊高齐天,红云似带把山连,革命儿女上巴山。上巴山,青春烈火一团团,山里山外都燃遍。 巴山大啊大无边,锦绣万里好河山,胸怀一部主席书。主席书,征服巴山铲穷根,信心百倍干劲添。 巴山好啊满山红,红色种子前辈种,我们立志在巴山。巴山上,面面红旗迎风展,革命不停永向前。

天高高,云淡淡,秋风送雁一行行。东山稻谷香,西山玉米黄,满山满岭披金装。 金浪卷,银镰忙,车车硕果进了庄。打谷声声脆,歌声一串串,黄金稻谷一仓仓。 篝火边,谷垛旁,新谷酿酒吐芬芳。金杯蛊银酒,高举向北方,毛主席深情胜泰山。 老阿伯,笑挂满,磕磕烟锅把话讲,小伙快弹琴,姑娘快起舞,昔日痛苦切莫忘。 好支书,你还忙,啥事又在让你想,明天早动身,人人送公粮,丰收不忘共产党。 篝火红,篝火跳,众人拾柴火焰高。红天红地红的人,红旗高高飘。

一九六五年七月,又一批知青来到木王坪上,他们多为重庆六中的初、高中毕业生。为此我在十月写了下面这首诗:

欢迎战友啊,新来的伙伴。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嘞,紧紧握住你的手。我们将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同上高山垦荒地,同下溪流戏水欢。如豆的油灯下,我们同读毛主席的书,坎坷的山路上,我们挽臂同学闯。

欢迎你啊,亲爱的战友。千言万语叙不尽啊,紧紧握住你的手。我们将一齐迈大步,一同战风痛。困难面前互鼓励,丰收面前共言欢。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我们的友谊蒸蒸日上,任凭着风吹浪打,革命的情谊滚烫滚烫。

欢迎你啊,我的战友伙伴,明天东方一发红,我们就将肩并着肩,膀靠着膀,向那荆棘丛茏,奋战。

今天读来这些“诗”确实太革命化、太概念化了,然而它们记录了我们在那个时代豪情满怀的思想状况,或多或少地反映了林场知青的生活和理想。

在一种类似乌托邦式精神的鼓舞下,我们在木王坪上不顾生态平衡地开垦了数百亩荒地,栽下了从未结果的一千五百余株苹果苗,为山里的农民孩子办起了用松树节照明的夜校为缺医少药的山里人家送去了针药,盖起了一幢新瓦房,修了四个新畜圈,养了七十多头马、牛、羊。木王坪上扬起了一面知识青年“成功”占领山头并“大有作为”的旗帜。

然而违背经济规律的创业最终是徒劳的。一九六六年冬,“**”的风暴使这些藏于深山中的林场也躁动起来。一九六七年春,提出“要户口,要回城”要求的林场知青返城运动终于爆发了。生产尚未达到自给自足的社办林场由此瘫痪而不解自散。到一九六八年底,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后,林场的知青们意识到城镇知识青年大规模上山下乡的热潮很快会到来,梦想回城的道路已被堵死,恢复社办林场已成为不可能,于是各林场的知青纷纷“下山下乡”,找地理条件好、收入较高的生产队插队落户去了。

我则开始怀疑这条“再教育”的金色的大道是否还那么金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