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群落

一、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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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把社辦林場折騰垮了,我們隻好插隊落戶到生產隊去。我心存畏懼,那畢竟是一個我不熟悉的社會群落,如何與農民打交道我沒把握。我去的生產隊絕大多數農民姓袁,隻有三四戶外姓。他們彼此相稱x爸、x嬸、表叔、表嬸、哥、嫂等,於是我也就入鄉隨俗,沒想到鬧出笑話來。當我跟著大家叫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王嫂”時,卻遭到哄笑。這位婦女對我說:“崽兒啦,你啷個叫我‘嫂’呢?我倆同姓,是一家人,你叫我一聲‘大姑’,不會吃虧的噻。”從此我便有了大姑。

大姑長手長腳,幹活十分利索。大田裏插秧,由兩個行家先在大田中部插作為標準的秧苗,每人四行,背向而插,插到兩人屁股幾乎相碰時,彼此一側身,丟掉兩行與對方相接,這叫“山羊抵角”。還有一種是兩人擦肩而過,每人四行插到底,相鄰兩行秧距不寬不窄,這叫“牛馬相踢”。隊上公認能把準秧插得拉線般端直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顯平表叔,另一個便是大姑。有一年大田裏開秧,大姑與顯平表叔插準秧插了個“山羊抵角”,一位同輩玩笑著問表叔:“你啷個插到她那裏頭去了呢?”田坎上眾人哄笑開來,鬧得大姑滿臉通紅。不過大巴山的農民不僅當年不知道“性騷擾”這個概念,也許至今也不知道。

準秧插好後,其餘的人才傍著兩側插。我插得慢,常常被愛逗樂的後生“關”在田中,隻好提起腳尖走出圍困得嚴嚴實實的秧陣,很窘迫。大姑就叫我跟在她身邊,快要被“關”時就給我“搭板凳”——替我插一行或兩行秧。一季秧插完,我就不怕被“關”了。

一天傍晚收工,大姑悄悄對我說:“回去後放下鋤頭就過來,幫幫你大姑的忙。”我納悶,我有何能耐幫得了大姑?跨進大姑家,當家的用火鉗夾著一截黑乎乎的臘肉在火塘裏燒,旁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陌生女人。大姑拿出一本舊曆書,對我說:“幫我給三丫頭寫份龍鳳帖(即訂婚書)。”一邊說,一邊從舊曆書裏翻出兩張對折的紅紙來,遞給我。我展開一看,右邊是黃色顏料印就的龍鳳圖案,線條粗鄙,筆觸笨拙,卻頗富神韻;左邊什麽也沒有,是留出寫正文用的。我將帖子整整齊齊地鋪在小方桌上,大姑趕緊給我磨墨。我按照大姑和來人(媒人)的意思,字斟句酌地用小楷字端端正正地寫。寫完後大姑叫三丫頭出來按手印,三丫頭扭扭捏捏地按了。那一年,她才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