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三、黄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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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春,我的一个姐姐策划将我从四川宣汉县迁徙到云南,因为她与当地某县的一位军代表有些交情,去后或许能帮助我进厂做工。我有些犹豫,因为我已经熬到一个大队村小的教职,每月有十来元的收入。几位朋友都觉得“人挪活”,这才促使我下定决心。

正要走的前几天,通知全体知青去公社开会。我走进公社大院里,只见黄桂林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一根立柱上,满脸的桀骜不驯,两只眼睛像被套住的狼一样左顾右盼,闪射出愤怒的光,与他四目相对时不由得一阵惊悚。原来是开黄桂林的公判大会,通知知青参加,杀鸡儆猴而已。公社书记主持会议,区公安特派员宣读判决书。大致是说:妇女某某某不堪黄桂林的凌辱,含恨自杀,而黄桂林蓄意在家中留有农药……牵强附会,随意罗织,最后判定黄桂林三年徒刑。

我第一次看见黄桂林时,他正在给我们生产队的磨坊修水磨。午后依然明亮的阳光,照射着他身高一米七零左右**的上半身。只见他左手持錾,右手挥锤,錾头在磨槽上均匀地移动,伴随悦耳的叮当声,精灵般的小火花迸射出来。黄桂林古铜色的胸肌、三角肌、肱二头肌、瓣数清晰的腹肌,随着叮当声有节奏地跳动着,汗水使他的身躯像涂了一层橄榄油,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这样美丽、生动的**使我惊呆了——真可做米开朗琪罗的人体模特儿!

黄桂林是邻队的人。我们生产队的磨坊是他设计并组织施工和安装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大巴山区的农业生产还只是刀耕火种。这座以自然水力为动力的磨坊,在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磨坊位于一条小溪旁。从小溪的上游砌一道长长的、坡度缓缓的水渠直通磨坊,长而缓的流水提供了一股稳定而持续的动力,冲击着一只直径约三丈的木制飞轮,使其匀速地转动,而飞轮的转动又带动了石磨转动。冲击飞轮的水落进一个深约两丈的潭里。这是一套结构多么巧妙而紧凑的系统啊!水渠终端用活动木板使水流的冲击点可调,刚好沿飞轮与地平面垂直的切线方向,流入固定在飞轮外圆周上次第相连的一个个盛水斗里,这样,飞轮就持续地受到盛水斗里的水的重力作用,加上飞轮转动的惯性,便能够连续而平稳地转动了。飞轮的转动轴是平行于地面的,而石磨的转动轴垂直于地面,旋转方向的改变是靠一套转向“齿轮”实现的,而这套“齿轮”完全是用硬质杂木做成。比较任何机械上的转向齿轮,这套“齿轮”当然笨拙得多,但是当你看见它吱呀吱呀地完成转向时,你不得不佩服制作者的心智和手巧。我当然知道水磨的原理古已有之,然而将原理体现为实物是需要相当大的智慧的。稍微懂一点工程原理的人就知道,仅仅估量和测试渠水动力与水磨系统的摩擦力之间的平衡,使水磨按一定速度匀速转动,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样一台水磨给附近生活的人们带来的好处,真不可小觑。社员们出一点钱,就可以将麦子磨成面,减少了若干辛劳。磨坊里还配了一台制面条的机器,队里就可以生产一些挂面,换给社员,当然加工费要收得高一些。贫穷山区,有客人来,下一碗面,再卧下两个鸡蛋,就是很大的礼性了。黄桂林就是这份功德的创造者。

黄桂林不仅是能干的木匠和石匠,也是一个精明的铁匠。我曾经看过他主锤打铁。他问我回重庆时能否捡到挖掘机挖斗前端的钢齿,我回答说捡不到,心里想,谁会这么远给你捡这劳什子哩。后来我知道这类钢齿里含锰,耐磨,加在锄头前端,远胜于一般碳素钢。

黄桂林门前屋后的果子甜,也远近闻名,因为他懂嫁接。

这样一个精明能干健壮英俊的男人,三十出头了却找不到老婆。他家庭出身仿佛没有多大问题,但是他家族里许多成员不是地主便是富农。他在一九六〇年高中毕业后曾考取某大学,但录取通知书被公社书记扣下了,因为他当时说了一句话:“XXX好是好,就是吃不饱。”这句话没让他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已属万幸,但是从此以后公社与生产大队里的当权者们似乎总和他过不去。“文革”兴起后,农村里固有的家族矛盾以不同“造反派”之间的斗争形式激化,人们视他为某派暗中摇鹅毛扇者,这大概也不是捕风捉影。

老实巴交的农民谁敢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政治上有风险的人呢?

可是,某年秋季的一天,戏剧性变化出现了。黄桂林往邻近的开江县挑送公粮的返家途中,顺道在一位朋友家歇脚,邂逅一女子,两人一见钟情。这女子不满由父母订的婚姻,临过门时逃婚到这位朋友家,性子也够刚烈了。当天这女子就跟随去了黄桂林的家。两人恩恩爱爱地过了一段好日子自不待言,然而渐渐地就显出日子的艰辛来。照理说新社会婚姻自主,两人喜结良缘顺理成章,但是公社的当权者不知根据什么理由不让俩人办理结婚手续,因而就不能落户,没有户口就分不到基本口粮。那些年头一年下来人均分粮也就四百斤左右,其中基本口粮占百分之七十,没有这份口粮生存都受到威胁,爱情何所附丽?生产队网开一面,默许黄桂林外出做手艺,时不时地省出一些粮食。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缺乏基本口粮,两人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某天早晨两人吵了一架,黄桂林扛起锄头出工去了,这女人可能是想到今后的日子没什么指望,拿出床脚下的一瓶农药揭开盖一仰脖喝下了,待黄桂林收工回家,这女子已经悄无声息了。

这女子为什么寻死,黄桂林为什么家破人亡,社员们谁不心知肚明?然而当权者们却罗织了本文开端提到的刑事宣判大会。

黄桂林判刑后的第五个年头,改革开放了,而且首先从农村搞起。黄桂林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人,我相信他还健在。他一定是农村中最能挣钱的人,说不定已混迹于城市中做大老板了。我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