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初,“文革”浪潮波及平静的大巴山区。在“砸烂社办场,回城闹革命”口号的鼓动下,一时田园荒芜,人心思归。我们东岳林场包括我在内的重庆知青绝大部分都趁春节探亲回了山城。
在渝期间,我和小知青胡嘉有一次聆听了在重庆业余音乐圈小有名气的朋友何树生演奏的二胡曲。透过柔美如歌的琴声,我开始对这看似简单的民族乐器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我想学二胡,生活艰辛的母亲理解我,给买了一把四元钱的京二胡。母亲解放前读过旧学,曾经给我讲述“孟姜女哭长城”“苏武北海牧羊十九年”等民间故事,兴致来了还用洞箫吹起悲壮的《苏武牧羊》或哀婉的《孟姜女》曲调。我很快便迷上二胡,可能得益于母亲的“润物细无声”吧。我又买了《二胡自修教程》,开始“结识”一代二胡宗师刘天华,与他“交谈”,向他“请教”,逐渐感悟出二胡艺术殿堂的其乐无穷和中国音乐文化的博大精深。
在重庆,我带回的粮票早已用光,林场知青陈启玉、徐孝纯送了我几十斤粮票。但是,那种没有户口的“游民”生活滋味很不好受,加上家庭经济拮据,长期生活难以为继。其时正值中央下达了关于流回城镇的知青迅速返乡“抓革命,促生产”的文件通知,我带着二胡,恋恋不舍离开山城回到了林场。
林场知青同学二胡拉得好的胡嘉、文永昌、王次勃、程继良和我,口琴吹得棒的戚鹤峰,爱唱歌、拉手风琴的曾琼瑶共同组成了一个知青小乐队,白天上坡干活,晚上就以音乐打发光阴。
我们演奏当时的流行歌曲,如《送别》《黄水谣》《北风吹》《洗衣歌》《翻身农奴把歌唱》等。但意味最深长的是《远飞的大雁》。我们“旧曲新唱”,歌词是:“远飞的大雁,你快快飞呀快快飞到我的家,捎封信儿回山城,代问爸爸妈妈,他们可知道,这夜半琴声儿女为谁拉?代问爸爸妈妈,这夜半琴声为谁拉?”拉的拉、唱的唱,擅长抒情、接近人声的二胡把这首小曲拉得缠绵哀怨。
还有一首《我们走在大路上》,歌词也改为:“我们走在田埂上,迎面来了一群姑娘。胖的像大冬瓜,瘦的像干柴棒。瞧不起,看不上,还是回到山城找个好对象。”情窦初开的重庆崽儿思乡之情跃然而出,苦涩中饱含无奈。
一九七一年以后,全国开始大招工,许多知青陆续调出农村。重庆铁路局、卫生局等多家单位来达县招知青,公社每次都竭力推荐,但结果我的多次期盼变成失望!据说过政审关时因父亲问题“卡了壳”。
我一度极端消沉。在坡上干活时,凝望着天上的飞鸟:我何时才能够像鸟儿那样自由飞翔,想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宪法说:公民有迁居自由。这自由究竟体现在哪里呢?我在大巴山与贫下中农结合八九年了,学会了栽种、挞谷、背、挑、抬、耙田、耕地、挞田坎,农村全劳力能干的活我基本都干,他们不能干的我也能干。巴山农民只善背不会挑,我除了能背一百七八十斤水谷子在田中行走,还可挑一百二十斤健步如飞行走七八里路哩!我的手劲也是出名的,一位号称“铁臂”的铁匠与我扳手劲最后竟败在我手下,一时在知青和社员中传为佳话。总之,我除了服饰、谈吐仍保持重庆特色外,其他与地道的山民无异。父辈在我身上的“罪过”也赎得差不多了吧,为什么招工时总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
我真百思不得其解。
社员们怕我忧出病,纷纷开导我:能够回重庆和亲人一起当然好,实在回不去,焦(发愁之意)也没得用;和尚都是人做的,你不嫌弃的话,我们给你介绍个妹儿,你就在生产队安个家;其实农村也有农村的安逸,光是这水和空气就比大城市好哟!以后再把你妈接来安度晚年;你的二胡拉得好,我们爱听,你走了,没得人给我们拉琴了。
啊,多么善良多么朴实的大巴山人!他们没有因我是“狗崽子”而歧视我,他们只看表现不认出身。他们经常给我送咸菜、猪油、米豆腐(大巴山农家特产),过年杀猪请我吃“刨汤肉”,视我为亲儿子,给了我很大的慰藉。
知青们都爱借赶场天相聚,互通信息,互相倾吐思乡情怀。
那天赶场回生产队我顺路到琴友胡嘉的家。见面后,他向我大倒苦水,说他们大队有几个刚下乡不久的新知青因成分好、又有关系,都调了工作。自己成分不好,每次招工尽遭刷脱。他近来也郁闷得很。
那晚,正是中秋之夜。在他家吃了晚饭后,就端了凳子到地坝赏月。
一轮清冷的圆月悬挂天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油然想起了这首李白的千古名诗《静夜思》。诗的意境多么吻合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啊!我不禁忆起贫困孤独,疾病缠身的母亲;忆起故乡山城美丽迷人的夜景,忆起下乡时节隆重欢迎的盛况;更忆起多次招工渺无希望的悲哀!我不敢再回忆了,呜呜地伤心地哭了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胡嘉急忙掏出手帕为我揩泪水,他也情不自禁掉泪了,我也掏出手帕为他揩眼泪。我们相互的劝慰正是:流泪眼对流泪眼,苦命人惜苦命人。
银白的月光倾泻在屋门前的地坝上,远处的林子里偶尔传出几声呼唤“米贵阳”的鸟叫声,显出几分凄凉。胡嘉进屋去默默地从琴盒取来小提琴,面朝明月奏起了《思乡曲》。《思乡曲》是爱国音乐家马思聪的代表作,以优美抒情的旋律抒发了离乡人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之情,把唐朝诗人王勃笔下的“相望相思不相见”的乡思离愁音乐化了。一曲完毕,霎时激发起我的灵感,我将歌曲《松花江上》的原词来了个旧瓶装新酒,用二胡拉了起来。我俩边拉边唱:
“我的家在重庆嘉陵江上,那里有浩浩长江,还有那万家灯火,山城夜景全国辉煌。我的家在重庆嘉陵江上,那里有我的父母,还有那多年的好友同窗。‘九月八’(我们下乡是一九六五年九月八日),‘九月八’,在那个难忘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告别那可亲的爹娘,下乡,下乡,整日待在农村。下乡,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爹娘啊!哪个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琴弦寄乡思,是二胡驱散了我心中难解的迷茫和不尽的乡愁!小小二胡,使我在每年农闲时农社宣传队为广大农民的演出中丰富了精神生活,使我与驻生产队修襄渝铁路的民工和铁道兵战士结为至交乐友,为我漫无边际的知青生涯增添了无限“琴”趣!
一九七五年,招工政策有所松动,无论家庭成分好坏,只要是独子或多子女下乡而父母身边无人的家庭,可招一个知青回城。招工同志问我有何特长爱好时,我用二胡**澎湃地为他们拉了一曲《奔驰在千里草原》,把当时即将跳出“农门”、奔向故乡的喜悦之情抒发于琴弦之上,得到招工同志的啧啧称赞。
多雨的九月初,下乡刚好整整十年。太阳穿破厚厚的云层,对我露出了笑脸,历尽艰辛的我终于搭上了“返城车”!
啊,再见吧,巍巍大巴山!再见吧,淳朴的巴山人!
火车风驰电掣般朝我朝思暮想的重庆奔去,随着节奏鲜明的铁轨律动声,《奔驰在千里草原》那深情、欢快的二胡曲又回响在我的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