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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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林场当时已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大多数知青都回重庆了,剩下的也无事可做。闲极无聊,我也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并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晓南。

于是,当年九月我们在重庆又相见了。不久,我鼓足勇气在一个知青朋友的陪伴下第一次去了晓南的家,见到了她的妈妈、姐姐等家人。我觉得他们对我非常亲切。这样一来,我跟晓南的关系就有了进一步发展,成了她家的常客。自宣传队相识之后,晓南就是我音乐的知音,对我弹奏的手风琴曲百听不厌。这年秋天,晓南邀请我到她的家里献艺,大概是想让他的亲人了解我。我当然欣然应允,把手风琴带到她家,在她的家人面前演奏。听到她的母亲和姐姐赞许我的演奏,晓南掩饰不住满心的得意。

晓南的家住在渝中区,我住在南岸区,中间隔着一条长江。当时长江上没有大桥,只能靠轮渡过江,而轮渡收班时间最迟是晚上十点,因此每次见面时那说不完的话都只因为要搭乘末班轮渡回家而匆匆结束。记得有一次晓南问我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说我不再奢望成为一名科学家或音乐家,我只想做名能自食其力有稳定收入的工人,这样我就很知足了。晓南点头说她的要求也不高,同我一样只是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是啊,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我们还有什么能力去奢侈地构筑自己真正渴望的宏大理想呢。随着交流的增多,渐渐地,我们都把自己的家庭状况、历史背景互相做了介绍。

我的父亲出生在山东蓬莱海边的一个渔村里,这是一个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海边的家庭。祖父因家庭贫困离开家乡到烟台谋生,在一家小店当学徒,后来养育了我的父辈六姐弟。我父亲最小,靠他自己的勤奋及家人的帮助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学系。我父亲是家族自清同治年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他勤奋、善良、耿直、忠厚,对新中国和社会主义怀有深厚感情。不料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中他最后一批被划为“右派”,作为极右处理,被送到岳池县境内的一个劳改农场接受强制劳动改造,一九六二年不堪身心上的摧残含冤去世。在一九八〇年的拨乱反正中才得到平反。

自我懂事以来,家庭出身问题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虽然我的学习成绩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名列前茅,并且又有音乐天赋,但是一九六四年高中毕业时我仍然同其他出身不好的同学一样未能迈进大学殿堂。落榜后,我感到前途一片茫然,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下了乡,希望能为国家做点贡献,实现作为一个人的价值,以绝对的虔诚来洗刷自己政治上的“原罪”。

晓南也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父亲虽然也有一些历史问题,但总的来说家庭情况要比我好一些。可是一九六四年初中毕业以后,她也未能继续进入高中学习。我们同病相怜,在情感和思想的交流中寻找慰藉。

这样,我不由自主地坠入了爱河。一九六八年夏天,我终于不满足我和晓南之间的模糊关系,给晓南写了一封信,直截了当地表达了我对她的感情,并且要求她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信发出后,我就和邻水的几个知青朋友一起到了成都,住在成都“卫干校”接待站。几天后,晓南居然也来到了这个接待站。我惊奇极了:偌大一个成都,居然在这里和她不期而遇,难道真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晓南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你离开重庆时给我的信收到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同我确定恋爱关系,我的行动不是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吗?”

那天我醉了。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和晓南走了整整一天,漫步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也不知道累,当然也不知道休息。在喧嚣的车水马龙之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私语。晓南邀我第二天到她姐姐家去玩,当时她姐姐住在成都龙泉驿。我第二天一早乘车到达时,晓南和她姐姐都来车站接我,那份亲切和热情令我至今难忘。晓南母亲也在那里,从她的慈爱的笑容里我再次感到了温暖。在成都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真正谈起了恋爱。这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生活和我们所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真的是如此美丽!

那段花好月圆的时间,晓南也经常到我重庆南岸十一中的家里去玩。她聪明伶俐,很讨我母亲喜欢,虽然我们还根本没有条件认真讨论将来的婚事,可是看得出来母亲明显地支持我们的关系,每次晓南到我家里,母亲总是千方百计地款待一番。周围的邻居也常常夸奖她。有一次晓南回四川江安老家还特意给我弟弟带了几根鱼竿,因为她知道我弟弟喜欢钓鱼。她的善良、聪明和得体博得我的所有亲人的好感。我的几个弟弟跟她非常亲近,俨然把她当成未过门的大嫂。

其实除了爱情,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什么亮点。那时国家兵荒马乱,民心浇漓,我们这些当年的老知青的命运除了他们的亲人外,没有谁来关心。母亲偶然跟我讨论我和晓南的关系,总忍不住要轻轻叹息。也许正是因为现实令人绝望,爱情才越发显得那么珍贵,须臾不可缺少。我和晓南不顾一切地沉浸在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天地里,如痴如梦地期盼着生活中的奇迹。然而等待我们的是残酷的现实。

一九六九年初,毛主席发表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讲话。社办林场正式解体,我们都要去插队落户了。那年春节前几天,晓南到邻水来了,那时我在邻水县宣传队排练演出。她在县城住了两天,然后我们一起回重庆过年。那年春节我是在晓南家过的,离开她家时晓南三兄妹都出门送我,她的姐姐特地跟我说,在农村好好过,以后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定会帮助你的。当时我听了很感动,似乎真的有一家人的感觉。回农村前晓南提出想从万源迁到邻水来,这同样也是我的心愿,可我当时还没有具体落实到哪里插队落户,因此我告诉她稍待一段时间,等我安顿好以后再说。于是晓南便先回到万源黄钟区丝罗公社插队落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