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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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求知欲的觉醒是在初三下学期。那时我对数学有浓厚的兴趣,并初步选定以数学为终身事业。仅仅因为“出身不好”,我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这不啻是浇在强烈求知欲上的一盆凉水。然而青春意识中觉醒的求知欲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扑灭的。自学成才的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是我崇拜的偶像,我决心以他为榜样。我也酷爱俄罗斯文学,很想能阅读俄国文学大师们的原著,因此在下乡的简单行囊中夹带上一套《俄语语法》和若干册《俄语》读本。

我的家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大家庭,可是,在我下乡的漫长岁月里,没有一个成员鼓励过我自学。

“文革”中我曾在大姐家待过半年多。大姐夫在上海海运学院任教,是留苏博士,他从来不过问我自学俄语的事,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我也就不敢在他的面前看俄语书。我在大姐家的日子里,他带领我姐、一双儿女和我,煞有介事地每天向毛泽东的画像“早请示晚汇报”——这当然也是上海里弄所要求的。他是否虔诚,我难以说定。不过大姐夫偶尔也会同我讨论王勃的诗、鲁迅的《野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狄更斯的《双城记》等。那都是饭后闲谈中不经意谈到的,而且每次谈着谈着都是他突然止住了话题,然后奉劝我少看点这类书,多读毛主席的著作。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顶了他:“毛主席的著作不就只有四本吗?”他怔怔地瞪了我一会儿,神色怅然,没有再说什么。

我的一个学文学的哥哥更是说我学的那些“玩意”是“屠龙之技”——他倒不是讥讽我,他自己学的文学就成了“屠龙之技”,如今靠肩头吃饭。

一九四九年以来,每次运动父亲都担惊受怕。一九五七年在南开大学学历史的二哥、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作曲的四哥和在云南大学教书的大嫂被打成“右派”,纷纷被下放到边远地区改造,这对于儿女情长的父亲精神上的打击远甚于他自己在历次运动中受到的冲击。我从小很少看见父亲笑过,他潸然泪下的情景至今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父亲多次叮咛我长大后不要学文史,要学理工,将来吃一碗稳妥的技术饭。我下乡后,父亲对他最小的儿子牵肠挂肚的便是吃得饱不?穿得暖么?干活累不?其他都无从顾及了。有一段时间,我十分着迷于鲁迅著作,父亲不无忧虑地对我说:鲁迅的书少看,看多了学得愤世嫉俗,言语尖刻,将来是会罹祸的。我实在不忍心给父亲再增添哪怕一丁点精神上的负担,当着他的面就不看,私下里忍不住一本接着一本地读下去。

在家庭里得不到任何人的鼓励和支持,在乡下又出现了凶险的压力,令人不寒而栗。

林场场长彭顺财隔三岔五地要将我们集合起来训话。有一段时间,他经常用手指戳着胸部说道:“有一些人这塌塌有一股气……人民政府宽宏大量,但是法律再宽大也是有边的……”初次听见有些吃惊,说的谁呢?该不是说的我吧?我可是老老实实地出工干活,性格也不算沉闷呀?听的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心里想,他也就是经常吓唬我们,要我们俯首帖耳地听话而已,难道把我们都抓起来送大路沟(劳改煤矿)不成?!我们一起来的十多个知青都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落榜的,按他的说法——“这塌塌有一股气”。

一九六五年夏末的一天,公社副书记兼武装部长王廷生到我们林场来了。王部长留给我的印象非常好。我去公社偶尔会碰见他,他总是笑容可掬,亲切地问:“吃饭没有?”仿佛随时准备掏出钱来请客。我甚至暗忖是否因一笔难写两个“王”宇,他把我看成了老弟,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暖流。

王部长来的这一天,我们收了个早工,晚饭后全场集中开会,听王部长的指示。一开始他满脸堆笑地表扬我们下乡一年来取得了很大的进步,学会了做各种农活,基本上闯过了生活关与劳动关。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但是,有的人思想改造还差得远,仍然顽固地站在剥削阶级立场上,甚至学帝国主义语言和修正主义语言!你们到乡下来是干什么的?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学帝国主义语言干什么?难道还指望帝国主义打进来,复辟资本主义,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学修正主义语言干什么?难道还指望我们国家变颜色,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王部长一改平素的和蔼可亲,脸上的肌肉因为激愤而被扯横了,双眼闪烁着凶狠的光,在知青们的脸上扫来扫去。我与他目光相碰时不由得脊梁骨一阵发凉,情不自禁地将头埋了下去。

当晚久久不能入睡。我摸到周邦宪(他在自学英语)的床边,他也睁大眼睛在那里发愣。“斯大林还曾经说过,语言是没有阶级性的哩。”“能同王部长论这样的理吗?”我们商谈的结果是:这外语再也不能公开学下去了,否则真可能被莫名其妙地送到大路沟去。联想到彭顺财的“法律再宽大也是有边的”的说法,其实并不是泛指,而是特指我和周邦宪的。

自从那次会议之后,我实际上就生活在恐惧之中。多亏了一年以后爆发的“**”,这股不可名状的、随时可能吞噬掉我们的势力才发生了变异,或者说转移了方向,不再胁迫我们。我与周邦宪曾多次谈及,“文革”对全民族而言,当然是一场空前的劫难,而对我们来说,却使我们从梦魇般的“原罪”中解放出来,并让我们搭上“最后一班车”——跨进了大学的门槛。也就是说“文革”给我们带来了福祉。历史便是这样地充满了吊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