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

三、师娘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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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的后期,社办林场已名存实亡,完全要靠国家补助和救济过日子,“撤场插队”就应运而生了。我早就厌倦了林场那种动**不安、缺吃少穿的日子,所以立即就和刘儿带上一个小被盖卷、几件破衣落户到了五大队五队。下队几年,和生产队社员相处得十分融洽,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加之我会木匠活,常去给他们免费做桌椅床柜,还有较丰富的科学文化知识,懂一些医学常识,更是得到他们的尊重和喜欢,甚至有些老农要给我“说媳妇”,叫我“早插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真是盛情难却。

在高家梁院子里,我的木工师傅一家和他的养子一家跟我们关系都很好。他养子是副大队长,兼公社的公安员,我们有什么困难,只要一说,就尽量想办法解决,家里有点什么好吃的都要喊过去吃,特别是弄到点鱼呀、野味呀都要喊过去同享。院子里经常有知青来,而我们才种上的蔬菜没法吃,师娘就叫我们到她地头去割,常端她做的稀辣子、豆瓣、渍的盐菜甚至可卖钱的核桃、板栗、向日葵给我们。这种深沉的关怀使我真切地体会到山区人的淳朴厚道,对于我们这些远离家乡和亲人的游子来说,感受到了家和亲人般的温暖。

师娘姓杜,四十上下,中等身材,平日里整天都在忙碌,养有一头大黄牛、两头架子猪、一大群鸡,还有一大片自留地,洋芋蔬菜种得又多又好。闲下来手上都没空过,不是缝补衣裳,就是纳鞋底袜底,怪不得我们才到通江时,就听说通江妇女最能干,最吃苦耐劳,有句俗话叫“要吃通江饭,妇女打前站”。通江的男人们除耕田犁地背负重担,回家后就基本不干家务,坐在火塘边烤火抽烟,等老婆把饭菜煮好端上来,晚上等老婆铺好床,洗脚水端来。吃饭时老婆还不能与公婆丈夫同桌,站一边侍候,谁碗里没饭了,还要接过去盛饭,双手递上,待大家吃完下席了,女人们才能上桌。通江女人当时的现状就是如此,我在农村跑了二十余年,真是太了解她们了,对通江妇女的命运十分同情。

师娘尽管整天都忙,但事情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干活从从容容,身上衣裳穿得干干净净的,头巾也包得整整齐齐,说话始终是轻言细语的,至今我都记得她常说的一句话:“文级,你师傅喊你过去说个话(实是叫我过去吃肉喝酒)。”比起同院的儿媳妇能干多了。师傅家只有老两口,养子是分家独过的,他们小日子也很红火。我师徒二人冬闲时常联手出去修房子,做嫁妆,一冬下来也能挣百十元,生活过得比较富足,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没有子女,没有自己亲生的儿子。大概私下里也常抱怨师娘,但当外人面从没听说过什么。

一九七〇年冬季的一天夜里,师傅到我家来说师娘不见了,晚饭没吃就不见了,直到这时都没回来。我说:“你们吵架了吗?”师傅说:“没有,我们只是争了几句她就出去了。”又听其养子说,爹爹经常骂娘是不下蛋的鸡,你要我“断后”什么的。我一下就明白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山里人最担心的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师娘不能生育,所以永远都抬不起来头来。我忙说:“我们赶快四下里找吧。”于是分成几路,提着马灯、打着火把,满山遍野地去搜寻、呼唤,直到半夜也不见个踪影。恁大的山林,藏个人还不容易,有人说是否叫鬼迷倒了,放几枪驱驱鬼试试,我用火药枪放了三枪,也没有人回来。大家聚在师傅家里正商量着什么,忽然看见师娘从门外走进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找得我们好苦呵!你藏到哪去了嘛?”师娘悄悄对我家的俩女生讲:“姑娘啊!我怕你们住在院子里害怕,不然我不会回来了,我的后事早准备好了。”大家都劝她想开些,不要自寻烦恼。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春节。

初春的一天早上,我在院子里摆开木匠家伙,准备为朋友做架木床,师娘走到我的马凳前,交给我一大串钥匙,叫我下午时分打开门让鸡进窝下蛋,说完就匆匆出工去了。我埋头苦干直到太阳偏西,突然看见师娘回来了,我说“收工了”,她哼哼两声,在马凳上拿了钥匙就进门去了。不一会儿又开了对着院坝的卧室门,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不一会儿收拾停当把门锁上,又走到我马凳前将钥匙交给我说:“等你师傅回来交给他。”转身就走了。我追上前问:“你到哪里去?”她嘟噜了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又继续刨木头去了。隔一会儿我觉得不对劲,又跑到院子边去看看,去山上山下的路上都没见人影,这人还会腾云驾雾?我正纳闷着,抽出支烟到下房(师傅养子伏正聪家)点火,伏正聪岳母在火塘边带孩子。她说你师傅家楼上听到“扑咚”一声,我心想这么快就有小偷光顾,跑到马凳边,操起利斧就跑到四周察看,这里里外外门都紧闭着,不可能是小偷进屋,可能是猫在楼上想偷腊肉吃,便没理会,接着又做自己的木活去了。

当太阳快要落山时,院子里又匆匆走来了一个人,是平日里与师傅家要好的何大伯,冲我就问:“看见你师娘吗?”我说:“走人户去了。”他说:“有钥匙吗?快把门打开。”我赶忙掏出钥匙把师傅家的大门打开,边问:“出了什么事吗?”他着急地说:“你师傅家的牛摔死了,队长要她赔一条牛,你师娘就哭着先跑回来了,快把歇房门打开。”“快上楼看看!”

我跨上木梯才三四步,即看见一个人吊在大梁上,我大叫一声:“不好了!有人上吊!”也顾不得恐惧,急忙上去抱着下垂的双脚,叫人先上去解索套。上去的何大伯心慌手乱就是解不开,我忙叫跟上来的知青蒋某,快去马凳上拿斧头来,一斧斩断索套,师娘一下就倒在我肩上,我急忙放在一空**,做人工呼吸。师娘穿戴一新,几乎把所有新的好的衣裤都穿在了身上,足有十件之多,怪不得一小时前我觉得她像是要“走人户”,原来她是要命赴黄泉!

我做了约半小时人工呼吸,累得满头大汗,实在不行了,又叫蒋某按了一阵,又叫伏正聪准备姜开水,又叫把我银针拿来,刺人中、刺跟腱、十宣放血,把我平生所学的医学急救常识都用上了,也未能救活平时待我如母亲一样的师娘。我真恨自己没有回天之术,恨自己太愚蠢,没有脑子,如果她回来时我多问几句,如果老太婆告诉我楼上有响动,我开门上楼看看,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悲剧也不会上演,也许是我的无知断送了师娘的性命。一个善良、勤劳、宽厚的中年女人,就活活被习惯势力吞没了。

在师娘下葬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怀孕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院子里,几天都没离去,我问伏正聪是谁,他说是别人给师傅介绍的新师娘。听后我真替师娘难过,夫妻一场二十多年,尸骨未寒且还未下葬,新人就迫不及待顶班来了。女人就像家里一只瓶子,摔坏了换一只就是,哪有什么恩爱感情。师傅也不是个东西,没有悲伤、没有怀念,就迫不及待地讨老婆,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坏老头。自此,我足有半年时间未跨他家门坎,也从未称呼过那位“新师娘”。那位新师娘几月后就为师傅生下一女儿(但也是别人的种)。

年末我迁到另外一个生产队,临行前师傅非要请我到他家去,为我饯行。师徒相对喝闷酒,大家都不说话。酒过三巡,师傅这才说话:“文级,我把你得罪了吗?为啥半年都不登家门,不跟我说话?”我想反正要走了,不妨把话说开,我说:“你对师娘太冷酷无情了,跟你二十多年,因你的抱怨责怪,含恨死去,尸骨未寒你又另找新欢,你对得起与你共建家业、同甘共苦的师娘吗?”师傅听后说:“你原是为你师娘死的事跟我生气,我何尝不想你师娘好好活着。结婚二十多年,我们都是和和美美的,只是夜深人静,火塘边只有我两口子,实在是感到冷清得很,对她偶有抱怨,她就受不了寻死寻活的,我有什么办法。还有周围那些搬弄是非的婆娘,她受得了吗?我一个男人家,又是猪又是牛的我又不会做饭洗衣,这日子怎么过嘛?”他倒有一肚子苦水说给我听。想来也是,大多数中国人的爱情都是很实在的,农民的爱情更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谁破坏了这种平衡,这个家庭就难以维持下去。

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一九九九年,和原来插队的几个知青,不,已经是些老头老太婆了,又爬上这个院子里来看望师傅一家,凭吊师娘时,师傅及伏正聪两家已是儿孙满堂。只有师娘的坟头仍静静躺在院后的山坡上,聆听着山风的呼啸!